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广东人,
但从2007年开始,
他便一头扎进了江浙沪的弄堂里,
为里面善良的人和古朴的生活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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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开始搬迁的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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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一个老式理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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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洗完马桶的邻居偶遇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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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奶奶给孙女扎头发,爷爷喂饭
10多年间,
他拍摄了十几万张照片和大量视频,
记录下江南水乡最后的影像,
一系列作品获得了侯登科纪实奖提名,
和中国SAP艺术大奖年度摄影艺术家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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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一位吃雪糕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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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玩滑板的小朋友,鱼骨天线已成为时代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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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一位女孩骑自行车经过,几位下班的职工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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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时尚女孩与执扇的男子
橹公摇着小船送人们上班,
老先生穿戴讲究地在河边喝春茶,
丈夫在屋前给妻子洗头,
邻居们在弄堂里洗衣、做饭、洗澡、晒太阳,
共享一种亲密温暖的邻人关系。
然而随着弄堂的消失,
这种亲切淳朴的生活也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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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儿童节,孩子们用洗衣板当球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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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两位近百岁的老邻居在说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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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古运河边,孙女帮奶奶晾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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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两只亲吻的猫
2013年,陈亮回到故乡湛江东海岛,
发现这里同样经历着剧烈的变迁,
他穿上父亲的旧西装,
跟这片土地一一合影,
仿佛李沧东电影《薄荷糖》里走出的人物。
我们在农村老房子里见到陈亮,
很表示享受如今的创作和生活节奏,
也不免感叹:
“人往前或者往高爬稍微容易一点,
但往后退特别难。”
自述 陈亮
撰文 刘亚萌 责编 倪楚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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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亮回到老家,穿着父亲的旧西装进行创作
11月的湛江还很热,阳光十分强烈,这里曾经是《隐秘的角落》的拍摄地。
从市区驱车40分钟才能到达的东海岛,正在进行热火朝天的改造,一辆辆重型货车呼啸而过,带起灰蒙蒙的尘土。
我们来到陈亮老家龙安村的二层小楼,屋外的香蕉树上,果实正在成熟。院内,在龙眼树茂密叶间透出的光影里,我们聊到过去江南生活的种种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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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清名桥附近的粉墙黛瓦
2007年,他在广州的报社实习,对方迟迟不给转正的答复,他为此错过了很多机会。正好无锡一家报社发出邀请,他也向往古诗词里的江南意境,很快就决定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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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运河边,八十多岁的老鞋匠在穿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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晾晒衣服的妇女,一只手撑衣架,一手端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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翘着二郎腿看包的人们,墙上黑板是粉笔写的商品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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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宝宝在弄堂里泡澡
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给他带来了很多新奇体验,他乐意走街串巷,跟形形色色的人唠嗑聊天,也将镜头对准了这些可爱的人和生活,意外留下了十分珍贵的影像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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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盯着电子称仔细看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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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间开玩笑男子假装用石头扔小狗,女主人赶紧过来制止
在拍摄了江南弄堂系列后,他获得了大量赞誉,然而回望故乡东海岛,他自己曾经依恋的旧日传统和生活方式也在急遽变化。
他感受到巨大的割裂感,开始用一张张照片重新丈量、认识故乡。他给父母亲人拍照,给破碎的村庄拍照,拾回那些已经模糊的或者失去的记忆。
以下是陈亮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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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无锡清名桥古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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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们在弄堂里纳凉休闲
2007年我坐着火车前往无锡的报社工作,住在清名桥界泾桥弄一带。
这里符合我对“江南水乡”一切的想象——古朴的桥、粉墙黛瓦、小船来来去去,我就很喜欢。
后来住久了,就发觉这里的人很亲切质朴,让我这个异乡人有一种接纳和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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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无锡界泾桥弄,93岁的陆爱娣在太阳下缝被子
我听不懂无锡话,他们就慢慢用普通话跟我讲。邻居们经常会跟我打招呼“小陈去上班啦”、“小陈吃了吗”,我原本以为只有父母才会这么问候。
过年过节,他们会叫你一起吃饭,杀了鸡杀了鸭也会叫你。有时候我也不太好意思去,他们就直接把一些肉菜盛碗里端过来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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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陈亮所租住的弄堂里,邻居儿子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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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主人家给邻居们送糖水喝
我住在界泾桥弄24号,邻居儿子结婚的时候,老人家拎着一个大铁皮桶,里面装着糖水,挨家挨户敲门,一大瓢舀到你碗里。那个糖水很甜很腻的,我吃了,觉得特别开心。
所以我特别喜欢拍弄堂,特别喜欢在里面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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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无锡伯渎桥,买菜回来的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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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无锡锡沪弄,居民给爱犬洗澡
从2007年到2018年,我大概拍了有10多万张照片,数码的、胶片的,还有一些视频资料。
渐渐地,清名桥开始有人搬迁了,我就感到一种迫切。我后面还去了苏州芦墟、黎里、浙江双林、上海这些地方,有意识地去做江南弄堂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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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上海天潼路,一位妇女刚刚刷好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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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浙江双林,划船出行的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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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无锡大窑路雪景
我觉得这里是残留的真正的江南水乡,建筑只是一部分,最重要的是人,是浓厚的生活气息。
水弄堂里,好些人习惯坐小木船出门。无锡乌龙潭渡口,有100多年历史,过河的船还是摇桨橹的那种,坐一次好像是3毛钱还是5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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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乌龙潭渡口,桨橹小船载客过河
后来附近建了新桥,生意少了,橹公只能摇着一支空船来来回回,有时候喊个岸上的人跟他下象棋,另一只手还摇着桨橹,在河里荡。
生活也真的很无奈,他没有什么收入,就依靠这些时刻来做个排解,不过里面也有他自己的浪漫和怡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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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无锡吴桥西路,居民们早起烧煤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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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被煤炉里浓烟熏到
弄堂的早晨是很热闹的,家家户户第一件事就是用煤炉烧水,因为比较省钱。
拿着蒲扇的这位爷爷,住在大通弄,煤炉需要用木屑引火,他就拼命地扇,结果把自己熏得够呛,我在旁边都笑了。正好孙女上学,捂着嘴飞快地跑走,她也觉得爷爷好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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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大家会洗衣、吃早饭,水井里面的水冬暖夏凉,很多妇女清早就会聚在这里。洗好的衣服穿在竹竿上,架在桥边的护栏上晾晒,小孩子也会来搭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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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调皮地挡住邻居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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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中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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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修得密,里面的空间很狭小,白天门都是开着的,到晚上睡觉才关门,小孩子就到处乱窜,玩得疯。
弄堂公共空间是所有人的,会打扫地特别干净。夏天大家会在外面吃饭,穿堂风很凉爽,有好吃的会互相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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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弄堂洗头、洗澡的也蛮常见,很多人家里是没有卫生间的。
这对夫妻也有60来岁了,丈夫给妻子洗头,一瓢一瓢淋着,她头一低,水都得上去,没了再接着来,我就觉得这个缓慢的过程很打动我。夫妻日常生活里的那些点滴,很朴素,也很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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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无锡盛新里,一位大叔在弄堂里洗澡
这位大叔是我在盛新里拍的,他就很陶醉在这种夏天凉水的清爽里,我举起相机,他也不介意,还跟我聊了会,蛮逗乐,女邻居从这里经过,她也觉得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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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小朋友比劈腿
清名桥是大家相聚相逢的地方。大家傍晚的时候会到这里散步,小朋友一看大爷在那压腿,说我也行,就要跟他比一下,结果PK不过大爷。
我还看到两位老人,好像是很久没见了,在桥上偶然碰到,手握着手啊,眼泪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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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阿婆给外地阿婆刮痧
住在这个地方的人也不算是富裕的吧,可是大家都非常非常善良,外地人和本地人关系特别融洽。
有个来自苏北的阿婆,在界新桥弄租了房子,她每天骑着自行车送煤气罐,特别重的活,很辛苦,干久了腰不太好。
另外一个阿婆是本地人,时间长了成邻居了,用勺子弄油涂在背上给她刮痧,缓解腰痛,我看了特别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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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苏州松陵盛厍弄 63岁杨兰珍坐在结婚时订做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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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无锡荣巷,酒足饭饱后悠然自得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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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典型江南人家的堂屋
一开始我主要是街拍,抓到什么是什么,晃荡次数多了,附近居民们也都认识我了,有了信任感。
我就问能不能进家里面拍,他们比较欢迎的,当然也有人拒绝了,成功率50%吧。我会先跟他们聊聊天,问问他们的人生故事,然后再给他们拍肖像,以及家里的静物,断断续续大概拍了200来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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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古运河边喝春茶的老先生
住这一片的不少是大家族的后代,那种儒雅的古朴的气质,不经意间就会渗透出来。
我在运河边就遇到一个老先生,当时是春天,柳树刚出芽,他家就在附近,西装皮鞋,围巾礼帽,弄点春茶,晒晒太阳发发呆,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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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无锡绿塔路,吃雪糕的男子
绿塔路抓怕到的一位大叔,戴着墨镜,一身白西装,腰间别着白酒和报纸,手里拿着雪糕,特帅气,像90年代香港电影里的周润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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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清名桥,一位算命先生
还有一个穿的像空军的老爷子,姓殷,其实是个算命先生,特别有江南人那种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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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常州潘墅,一位穿着白衬衫打领带的农人
常州潘墅镇里有个老茶馆,突然就走进来一个人,上身是衬衫领带,西裤是卷着的,腿上还有泥,我问了才知道,他是刚刚耕了田回来的,就觉得很不可思议,还以为是干部下乡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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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无锡荣巷理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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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无锡大坊桥理发店
荣巷以前住了很多大家族,这里有个理发店,50多年历史了,里面的物件都特别旧,桌子椅子都没换过。
师傅穿着白色的大马褂,让你舒舒服服躺着,用热毛巾给你敷个脸,胡子上抹泡沫,贴着脸慢慢刮,最后还给你掏耳朵,来的客人都特别享受,我听说一些达官贵人也会专门跑回来这里理发。
但是这种属于旧日的生活是很容易消逝的,整个无锡城都在大步迈向都市化现代化,弄堂也面临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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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曹听生一家搬迁
曹听生那家,就住在清名桥头,100多年的老房子,生活了几代人。搬家这件事,可能是他们压根没想过的,以为会住一辈子。
他们家是第一批要搬的,那天他们召集了子女回来吃团圆饭,之后就开始搬了。
很多家具有几十年,在我们看来是无用的,对他们来说都很有感情。柜子没法从正门出,只能从窗户里面吊出来,搬家工人扛着缝纫机,曹听生的媳妇一直在旁边盯着,生怕不小心磕碰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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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区面临改造
搬家,年轻人是比较欢迎的。说实话这里的生活条件并不是很好,空间狭小。
但对于老一辈人来说,这里不仅仅是个房子,而是他的家园,有他熟悉了一辈子的朋友和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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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无锡南下塘街和平书场,老人们贴着舞台坐着听
住在电梯房里,不可能像弄堂里互相随意串门了,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书场,供老人们消磨时光。
我陆陆续续拍了江南弄堂10多年,发表在网上,或者做展览,很多人找到我,说照片里曾经是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我就觉得我做的事情还是有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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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亮的家乡东海岛
我在江南待了这么多年,猛然回头看,发现自己的家乡也在经历剧烈的变化。
我出生在广东湛江东海岛,它有中国最绵长洁白的海滩,岛民们主要以打渔和农耕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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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岛渔民们,左一曾是陈亮的同学
童年的记忆是特别美好的,家就离海边一两百米,海里游泳,山上摘野果,沙滩看星星,甚至我小时候都不怎么缺零花钱的,在海边捡一些螺,岸边就有人收购。
这么多年在外面漂泊,支撑我最重要的力量就是这些记忆,它让我感觉身后总有一个安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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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填海,被埋了一半的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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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岛正在经历剧烈变迁
但是这些年东海岛完全不一样了。
它原本在1990年代要被开发成旅游度假区,修了很多别墅,最终失败了。大概从2009年开始,很多重工业大厂进来了,大批的农田和村庄被夷平,能捕鱼的海域也在减少。
赚了钱的人都远离海岛,搬到市区里去住。我就很强烈地要回来,记录这一切,没钱也要创作。在2013年,我就辞了无锡的工作,彻底搬回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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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岛每年春节举行“年历”活动
一开始只是单纯记录。东海岛保留了非常好的闽南文化,很野生的感觉,春节我们有年历、游神,每月各个村有神诞节,镇里的集市也非常有意思。
2014年的时候,我妹妹结婚,正好妹夫的村庄在大面积拆迁。他家其实已经拆完了,搬到市区,但我们的传统是必须要回到村里祭神、祭祖,于是两位新人就在妹夫叔叔家拆了一半的房子里办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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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在废弃的村庄里举行婚礼
那个场面是非常震撼的,新郎新娘站在废弃的村庄里面迎接宾客,那个路全是废墟瓦砾,祭祖的房子里,门窗都已经拆没了。
妹妹穿着婚纱,伴娘为她撑着红伞,我给她拍了张,也给夫妻两人拍了照片。
我们想要保住传统,想要留住根,真的很难。但有时候,大家是在主动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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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亮大伯家,搬迁时留下的旧照片和家具
我小时候常去大伯家,因为跟堂弟很要好,他们搬走后,屋顶塌了,院子全是荒草,我进去之后特别惊讶,在我看来,其实他们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桌子和衣柜都在,锅碗瓢盆也在,墙上照片也在。
当年拍照是非常困难的,都是胶片,几年才一次。我仔细看墙上这些照片,我看到我堂哥当兵时候的样子,曾经很年轻时尚的堂姐,还看到我大伯去全国各地旅游开会,这些都是特别珍贵的记忆。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带走,有一次我碰见堂弟,我说那些照片在我这,你还要不要,他说:“这个东西还要干嘛,没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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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亮的母亲与侄子 陈亮婴儿时期也用过这个背带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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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亮的父亲在广州越秀区,曾是一名船长
拍了大量纪实的影像后,我觉得始终没法完全表达我的感受。沉淀下来,我就开始观察我的家人们,尤其是我的父亲。
他原来是船长,在广州香港来回跑船,一年只能回家一两次,他每次回来都穿着西装,拎着皮箱,拿一把黑伞。他当年的工资属于比较高的,亲戚邻居有什么困难,他都慷慨地帮忙,很受人尊敬。
大概在09年的时候,我在无锡踢球,把腰弄伤了,需要动手术,母亲没出过远门不能过来,我父亲就辞了职,专门跑来无锡照顾我。
我租的房间很小的,二十多天时间里,我们俩父子就挤在一张床上,我睡床头,他睡床尾,他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我特别感激我的父亲。
那之后他也不跑船了,回到东海岛,但其实周围人的关系已经发生很多变化,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法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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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亮穿上父亲的西装创作渔民越来越少,这里成为船只的“坟场”
我看到他当年的西装还放在衣橱里,整整齐齐的,舍不得扔掉。我突然就想到,我父亲是比我见到过更原始、更淳朴的东海岛,假如以他的目光看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于是我就跟他借了那件西装和皮箱,穿在自己身上,到东海岛各个地方去拍照。我想以父辈的身份和符号来见证故乡,用留影的方式,一一和这片土地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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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亮在香蕉林里创作
我去到东参村,这里原是我同学的村子,周围在填海,挖土机正在工作,木麻黄树林都死掉了,房子埋了,墓碑埋了,只剩下一个祠堂的屋顶。
我来这里好几次,拍了很多张照片,一点一点看到这个祠堂被填埋、消失。 后来我也以同样的方式,去到废弃的木船堆里、去到香蕉林和田野里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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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人往前或者往高爬稍微容易一点,但往后退特别难。
2013年我回来的时候,很想搬回龙安村的老房子里住,当时家人都住在镇上了,极力反对,我妈甚至说如果搬回去就跟我断绝关系。
因为我当时回来没工作呀,其实我是家里几个兄弟姐妹里唯一考上本科的,他们觉得我没房没车已经很丢人了,还要住村里,会让人闲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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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陈亮彻底搬回老房子里
迫于压力,我只好跟父母住一块。后来我在本地有了工作,在湛江一所民办高校当老师,有一天正好碰上老房子修缮的机会,我就把这里全部电线接了起来,墙都粉刷了,还偷偷买了床,他们想拦也来不及了。
我记得在这儿住的第一晚特别开心,那时候是夏天,村里晚上很安静,我很早就睡熟了,早上是被鸡打鸣给叫醒的,整个人精神都特别好。
后来我用毛笔在门头上写了几个字:退耕堂,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就是我要回到最初的地方,回到我内心最平静的地方。
可能很多人都在拼命往前奔跑吧,主动的也好,被迫的也好。我就常常忍不住回头看,故乡啊,旧人旧事啊,这些让我有创作的动力,也让我感觉到一种安宁和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