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ID:eeoobserver),作者:杨大巍、薛倩,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政治素人获胜的意味


2021年的11月2日,对于民主党来说,是一个比拜登政府从阿富汗慌乱撤军更为糟糕、更为令人震惊的日子。在这一天,商人身份的政治素人格兰·扬金(Glenn Youngkin)击败前州长特里·麦考利夫(Terry McAuliffe),以共和党人的身份赢得了弗吉尼亚州州长的位置。而这个州,乔·拜登在2020年曾以多出10个百分点获胜,现任民主党州长拉尔夫·诺瑟姆则在2017年以多出9个百分点获胜。不仅如此,共和党今次还赢得了副州长和州司法部长的职位,并且重新夺回了州的参众两院。考虑到拜登和现任州长在这之前的大幅度赢票,流失的选民人数足以令民主党心生恐惧。


上一次共和党人担任弗吉尼亚州的州长还是在2013年。在一个蓝州重获州长席位,显然让共和党看到了希望。共和党的这次胜利被视作为一种强有力的预示,即在2020年失去联邦参议院以后,共和党人很有可能会在2022年的中期选举中重新回归、主掌参众两院。


11月2日的胜利对于共和党和保守主义者来说,不仅意味着希望,也意味着一个神圣时刻的到来——为捍卫文化和传统而战的时刻。


在过去的几年里,取消文化、警醒运动、批判性种族理论,这一系列文化之战的硝烟中,共和党和保守主义者心中的传统和理念被打成了碎片,文化上的沉闷景象让人心生黯然。杨金的获胜,在很大程度上得之于家长们对CRT越来越关注,这种关注向保守主义者们释放了明确信号:保守主义的即将回归。


2021年,批判性种族理论(CRT)开始越来越主导美国的意识形态,它暗示所有的人类历史和社会认同,都应该通过严格的种族镜头来看待,而美国和整个西方文明都是不可逆转的种族主义和邪恶。这一分裂的信息终于被选民以选票的方式,进行了强烈的谴责。虽然一些共和党人仍然坚信,应该避免激烈的社会纷争,只坚持像减免税收这样平和的问题,但是2021年的弗吉尼亚,不仅证明美国人关心文化,而且文化问题对选民来说,是最重要的。


民主党在弗吉尼亚州的失利,虽然有多重因素,但是关键原因却是因为失去了一大部分郊区女性的选票。而郊区女性转向投票共和党,其根本原因,则是愈演愈烈的文化觉醒运动。


无论在种族问题上,还是在移民问题上,郊区女性的善良以及她们丰富的情感,使得她们常常倾向于同情弱势群体。她们不仅在许多场合下努力为弱势群体发声,更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的选票投给她们所认为的、代表弱势群体的民主党候选人。


但是这种情形在11月份发生了重大转变。民主党州长候选人麦考利夫坚持认为,家长在孩子的教育上没有发言权,而家长们则觉得被剥夺了对于子女的权力和责任。


郊区的白人女性在两个方面尤其觉得受到冒犯,首先,在大学里早已盛行的批判性种族歧视理论(CRT)进入了中、小学,以至于有些小学生,在尚未具备足够的认知之时,其单纯无邪的心里,突然生出作为白人的罪恶感,这让母亲们倍感痛心而难以接受;其次,出于整个社会对少数群体的理解和宽容,中小学开始向学生们灌输性别觉醒的概念。然而在这些家长们的心里,性别选择方面的内容,理论既不成熟,又大大早于儿童所应了解的年龄。家长们开始替子女感到惊慌甚至愤怒。


我们先是看到有首都华盛顿的家长,因为女儿受到自认为是女孩的男孩性侵而去学校抗议;而后,在加州又有类似案情发生。而首都华盛顿的那位家长,因为在学校引起的冲突甚至引来了警察而遭到被捕。这些事件的发生,在家长之间引起不小震动。即使家长们出于对社会舆论的恐惧而噤声,其愤懑不满也早已是难以压抑。


同一时期,弗吉尼亚州一些中产社区里的有色人群也开始表达不满。有色人群,尤其是亚裔人群,其子女在接受教育方面显露的优势,正渐渐地被人为地抹去。亚裔群体一向将孩子的将来寄托在教育上,不仅对孩子的教育极为严格,而且不惜代价为子女提供良好的学习条件。


不过在批判性种族理论的大环境里,有色人群的孩子并没有因为其肤色而得到平等对待,反而像是受到了更多的歧视。亚裔子女在学业上过于出色,以至于被认为会占用黑人和拉丁族裔子女的资源,所以在进入大学的竞争中,亚裔子女在分数上的优势,要出让给黑人和拉丁族裔的后代。这对于远涉重洋,以期通过努力勤勉而走向社会上层的亚裔来说,无疑是不公平的。批判性种族理论在实践中不仅荒唐,而且充满了虚伪和政治投机。


大公司的立场与应对


弗吉尼亚州的选举揭示了校园在取消文化影响下的状况。在现实中,美国的大公司,受到的影响更加直接。事实上,面对取消文化运动,整个社会看起来都像是在尽量地谨慎行事。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为了能够在取消文化的浪潮中平安度过,大公司一直采取积极的措施,去拥抱取消文化运动。在各类文化议题上,无论是BLM还是同性婚姻问题,大公司始终明确地站在政治正确这一边。为彰显其立场,各个大公司甚至纷纷设立觉醒部门(Woke Department),对内制定政策和决议,对外则表明公司立场,以期树立其良好的公众形象。


然而大公司的这些努力似乎还是不够。数字化时代的一个特征是越来越少的隐私,无论是个人还是公司,许多过去属于隐秘性的信息,现在都变得透明。有一家叫做 “Goods Unite Us” 的公司,专门提供各个公司政治捐款方面的信息。其结果就是每一家公司向民主党和共和党捐款的数据,现在都可轻易获得、一目了然。


一般而言,大型科技公司倾向于向民主党提供压倒性的支持,大型传统行业的公司则偏向于共和党。受到检视的传统行业大公司,在这一文化浪潮中同时受到了来自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两方面的抨击。保守主义者抱怨在社会及道德议题方面,大公司不能和共和党站在一边;民主党则抱怨大公司言行不一致,因为他们虽然表明立场,支持自由主义者,在政治捐款上,对共和党或保守主义的支持却并没有减少,甚至更多。


例如耐克,一边声称支持在奏国歌时跪地抗议的运动员科林·科伯尼克,一边却向共和党输送更多的捐款。换句话说,这些大公司说一套,做的则是另一套。


政治捐款数据的公开化,使得大公司有一种赤裸的感觉;而民众据此进行判断、审视和评论大公司的政治立场,则让大公司感到胆战心惊。


这种情形之下,公司的政治立场很可能会影响到公司的业务。自由主义者认为这是一种进步,人们之所以对企业捐赠的情况感到兴趣,是因为消费者希望能够将投票选举时所拥有的政治影响力作进一步的延申。而保守主义者对取消文化则取否定态度,认为政治理念受到监视,会使得公司屈服于社会压力,影响正常的商业运作。


受到取消文化影响的,也包括体育联盟。2021年4月,由于乔治亚州通过了更严格的投票法,本来应该在亚特兰大举行的 “仲夏经典” 全明星棒球赛,被迫移到了科罗拉多的丹佛。德州的共和党议员丹·克伦肖为此而指责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是向警醒运动的暴民们低头。


采取相应措施回应时代政治潮流的,还有美国的军队。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米利在军队中引入CRT理论,并且对军人进行各种多样化的教育。米利此举自然也受到来自共和党人的严厉批评。


各种各样的大众心理


对取消文化持有更多关注的,是高收入人群,他们之中有赞成者也有担忧者。白人群体在最近的半个世纪中,在对待种族问题的观点上,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上个世纪80年代,不到半数的白人认为黑人社会地位低下的原因,在于这个不公正的政治体系,最近十年里,则有四分之三的白人持此观点。


值得注意的是,在种族问题上,白人比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种更加地投入,并且绝大部分有关的文章和书籍都出自白人之笔。白人似乎比黑人更加坚定地相信种族歧视,相信存在的系统性歧视,相信无论是司法制度,还是警察系统,都对黑人抱有深刻的歧视。白人群体仿佛对自己的种族怀有深深的愧疚,以至于最终产生了一种自我仇恨的心理。


大部分白人在批判种族歧视时,都下意识地将自己排除在外。不过当批评白人成为一种潮流或时尚的时候,白人已经被趋向于认为犯有种族主义的原罪,而其肤色就是这种原罪的明证。


如此,取消文化开始反噬民主党,而白人男子在民主党中间,则尤其处于不利的位置。我们至今还能够记得2020年民主党的初选辩论,拜登在对手哈里斯的种族歧视质疑中,显得多么地狼狈不堪。拜登在衣阿华和新罕布什尔这两个以白人选民为主的州里,丢失了选票;但却在南卡罗莱那州获得了40%的黑人选票,远高于其他包括有色人种的候选人。


具有讽刺意义的结果,或者意味着白人比黑人更介意肤色,或者意味着黑人更容易听从政治家的煽动——希拉里曾经亲自在南卡为拜登背书,呼吁黑人选民将手中的选票投给拜登。


虽然自由主义的媒体和知识群体声称,取消文化是保守主义杜撰出来的妖魔,意在激起保守主义追随者们的愤怒,但是根据各种统计所得出的数据,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对这场运动有所耳闻、有所感知的人群为数众多,并且这个人群也充分意识到,持保守主义观点的个人或团体,更容易招致取消。


超级媒体在这场运动中起了极大的作用。在推特上,少数派的理念可以被放大和曲解,持有此种观点的人则会被追踪和围攻,而不安的中间人士则会因此而被吓倒。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的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指出:社交媒体已经成为一种武器,而在那些左翼媒体的利用下,这场运动最终将导致自由主义让步于激进主义,激进主义让步于彻底的极权主义。


著名政治评论员艾伦·德肖维茨(Alan Dershowitz)在他的新作”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一书中,将取消文化比作是警醒运动这代人的新麦卡锡主义。如同上世纪50年代受到麦卡锡主义者的指控而生涯尽毁,在取消文化的运动中,一旦被贴上各种标签,个人或企业都将面临职业或行业生涯的终结。这种思维方面的严格限制和制约,给整个社会带来了恐怖气氛。


对美国政治的影响


民主党在弗吉尼亚州的竞选失败以后,克林顿的前竞选参谋卡维尔(Carville)在一次受访中,将民主党的失败归于愚蠢的觉醒运动(Stupid Wokeness),因为由此而产生的一系列社会运动,包括取消警察、减少警察预算等等,引起了社会秩序的混乱和民众的担忧,最终使得选民们远离民主党。


卡维尔认为,觉醒运动已经成为2022年中期选举时,来自民主党内部的最大挑战。激进的民主党人至今仍然在强调消减警察经费、极端的环境保护政策、南部边境的开发和政府救济等议题,而有些民主党的成员,即使对此持有不同看法,由于担心受到攻击和被取消,也只是保持着谨慎的沉默。


事实上,在这场文化运动中,民主党正被激进主义者挟持着,在极左道上一路狂奔,愈行愈远,以至于不唯是保守主义者,中间层面的民众也开始心生恐惧。而无论共和党人是否会利用民主党的这种疯狂,我们已经看见了越来越多的人群,高学历者或者是低学历者,白人或者是有色人种,都正在转身离开民主党。


民主党的前任领袖们都曾对这种极端的文化学说提出过批评。奥巴马在2008年曾经批评了他的牧师过于夸张的说教,认为 “他们表达了对这个国家的一种深刻扭曲的观点——一种认为白人种族主义是根深蒂固而无法根除的观点,这种观点将白人种族主义的错误提升到了美国的一切罪恶之上。”


希拉里·克林顿在2016年也曾就结束系统性种族主义的必要性发表演讲。在不久前的一次采访中,希拉里指出关于文化的争议是有意义的,她也愿意就此进行探讨和辩论。然而如果民主党不能获得一个能够完成任务的国会,也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健全、冷静、稳定和富有成效的白宫,这一切都将是毫无意义。希拉里的对话也许透露了她想要在2024年重新参选的意愿,不过更冷静地暗示了民主党现行的文化策略很可能会断送民主党的前程。


回望历次选举,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国家在经济不景气的时刻,经济问题是选民们首要关心的问题,而当经济稳定繁华之时,文化问题便会上升为民众关注的议题。杨金2021年在弗吉尼亚州的获胜的结果,意味着取消文化已经走得过于遥远,以至于美国人在30年来最严重的通货膨胀的年代,不仅关注着经济,也关心着文化。


历史来看,极端主义的政治周期应该不会太过长久。在之前的文章中我们曾经说过,取消文化运动之轰轰烈烈,让人想起了1960年代的反战运动和更久以前的法国大革命。确实,从攻打巴士底,到罗伯斯庇尔被他的同僚逮捕,这期间经历了5年的时间。而法国在这之后又用了5年,才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国家的平衡。2021年弗吉尼亚选举的结果,是否意味着今日美国所进行的取消文化运动、警醒运动、批判性种族主义理论,已经走向其旅程的尽头?


取消运动对于传统及文化的仇恨和破坏,让人难以置信。这也是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并且亲眼所见而感得的悲哀。18世纪爱尔兰最杰出的哲学家、经济学家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在谈论法国大革命时期,那些极左翼的革命人士时曾说:“你们开始病了,因为当你们开始鄙视一切曾经属于你们的东西的时候,你们就开始病了(You began ill, because you began by despising everything that belonged to you)。”


2022年的中期选举还有10个月的时间,美国的民众将会给出答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ID:eeoobserver),作者:杨大巍(作者系美国财税专家。现居美国亚特兰大。)、薛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