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冷冰川,

当今国内首屈一指的绘画大家,

40多年来,

他一直坚持自己独特的创作手法——刻墨,

凭空造出一个浪漫又诗意的世界。



《流霞》  2004年

《千㖊》  2010年

刻墨,就是先将白色的卡纸涂满墨汁,

再以刻刀在纸板上刻画。

冷冰川刀下的女人体、花草、门窗、月光和书籍,

让黄永玉、董桥、朱青生、陈丹青、毛尖等

皆赞叹不已。

《夹竹桃》  2013年

《朗读者》之二  2019年

冷冰川年少即出名,

28岁时,他在“七届美展”上获得银奖,

这也是中国最高等级的美术展览。

他还曾受邀为张爱玲的遗作绘制插图,

其中一幅《夹竹桃》,惊艳世人,

被誉为“画出了爱玲的魂”。在评论家李陀的眼中,

冷冰川非常幸运,

“能找到一种新的材料和工具,

并创造出一种新的语言和方法,

还有比这个更吸引艺术家的梦想吗?”



冷冰川在南通美术馆接受一条采访

去年年末,趁着《冷冰川新作展》展出之际,

一条与冷冰川在南通相会,

聊了聊过去这几十年的创作:

“这时刻、这世间,有我的感受和努力,

已经是好得不能更好了。”自述   冷冰川撰文   余璇  责编   倪楚娇

冷冰川演示用刀刻画不少人提到冷冰川,会用到一个词——南人北相。

当我们在美术馆门口见到他的时候,才发现他比我们想象得还要高大、健壮,和他刀下柔美、纷繁、情色撩人的刻墨画形成强烈反差。冷冰川的手也很大,再大的美工刀握在他的手里,也显得小巧,但是却异常灵活。四十年来,他就是用这最普通的刀,一点一点地刻画出那些细密流畅的线条、点和面,创造出一个梦境般的黑白世界。

关于他的创作,黄永玉说“简直像宋朝人”,“每一页,每一行,每一颗字粒,都标识着一个可靠的心地。”

冷冰川在濠河边梅庵书苑中

冷冰川的老家,就在南通。这里临海而靠江,素有“据江海之会,扼南北之喉”之名。李渔、李方膺、赵无极、袁运甫、袁运生都出自这里,实业家张謇则在此创办了近代史上第一所师范院校。重文化、重教育,是南通给人最大的印象,也是冷冰川的成长底色。据说,他小时候曾在南通古护城河——濠河边的“公园”里住过一段时间,长大后才知道,那是由张謇创办的南通博物苑。



《触处似花开》及局部  2003年

中西合璧的建筑里,有高大的廊柱、细密的百叶窗,院内则紫藤蔓蔓,花草繁茂,鸟语虫鸣。不远处,河水缓缓流淌,泛起的涟漪折射出点点日光。

后来,这些元素常常出现在他的画作之中,“看似西方,却是来自童年时候的记忆。”光看画册,没有人会想到冷冰川是用刀创作的。人们能看到的是一根根的白线,或大刀阔斧,或细如发丝,勾勒出一个黑与白的世界。



冷冰川作品细节真正走到画作跟前,我们才发现,原来那些刻痕,虽成千上万,每一笔都清晰可见,浅浮雕般有着若隐若现的立体感。而那黑色,也因为用墨的不同泛出或镜面,或哑光的效果,松烟墨无反光,油烟墨有反光。那是不同于丙烯等材料的中国传统墨的特点。中国墨,取的是松枝燃烧时的烟尘,再加入胶,经过砧板上的数次捶打制成,色泽稳定,虽千年而不褪色。因此,哪怕作画者变老,但画中的女人还是青春永驻的样子。



《歌谣》  1996年



《菩提子》  2003年



《花底一声莺》  2003年



《美人计》 2007年

对于冷冰川而言,把纸涂墨以后,就进入到最彻底的黑,“然后就是心灵上各种各样的怒放,那些美好的记忆,全部都自动跑出来,杀人放火。”

他不打草稿。他追求一刀起笔的快感,是直抒胸臆、不假思索的肆意,他甚至在心里把它多想一遍都不愿意。冷冰川记得,曾有某个知名画家评价说,自己的画就是诗,他觉得很有道理,只是别人写诗用的是笔写字,而他则是用刀画出线条。



冷冰川在南通美术馆里《疫诗》  2020年在此次的新作展中,有他最新创作的一些作品,如《疫诗》《双翼》等,都和疫情有关,和死亡有关。另外一些,是他精选的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新世纪以来创作的作品,《流霞》《触处似花开》“梵高系列”,算是他的代表作。有些画作,纸色因氧化而变得发黄,那是几十年的时光在上面留下的痕迹,但是画面的风格却没多少变化,因为创作的主题始终没变,那就是人、自然与美,一派朴素天真。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40多年来就在画一幅画。不过他已经想通了,什么东方、西方,古典派、现代派,“只要是指尖自然流出的,就是好风格。”以下是他的讲述:





《野豌豆》  2011年

创作40多年,“刻墨”是我最主要的一个方法。

说到刻墨,其实也是早年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当初画画学的是俄罗斯,俄罗斯现实主义的风格要画得很厚,特别费颜料。那时候一个月的工资,我忘了是7块钱还是12块钱,买一盒颜料(12支)就要2块多钱。我们一面画,一面心里在想:一笔一块红烧肉啊。

但年轻时候,大家的创作欲都很强,根本等不及赚钱去买新的颜料,我就找到了最简单的黑和白。



冷冰川在给卡纸刷墨

一张卡纸,用墨涂黑,然后任何一把有刃的工具,只要能刻出痕迹的,我都可以用,就这么画了二十几年,也没有名号。后来文学评论家李陀先生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墨刻”。他认为我在墨上刻画,用的是中国的墨、中国的线条、中国的意境……应该是中国画的一种。前两年,我觉得“墨刻”是个名词,就把两个字颠倒过来,变成了“刻墨”,这就和泼墨、焦墨、彩墨、水墨一样,成了个动词。

我选择用最笨拙、最直接的刀,是因为它无法讨巧,只能一点一点地去表达。

用刀的时候,你必须顺着刀锋,把全部的精气神都灌注在刀锋上,你的情感,你的执念、想法,都必须集中在一起。

我是南方人,南方人有小聪明,我不喜欢那个东西,就刻意回避,不用花里胡哨地“表演”。

我觉得这个方法很适合我,一下子就投入了几十年,成为这个“刻墨”风格。



《后宫》 及细节 2021年

我们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唯一大家对你说的就是:“要从生活里来,从现实里来。”所以我们都是画的现实的感受和际遇,用各种方法,把我们喜欢的、想要表达的东西提炼出来。

我的创作主题就是人、自然、美。



《触处似花开》之三及细节  2003年

有人说我画的都是女性,但说到优美,说到自然,想的就是圆满、丰润,能孕育生命的种子形象,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女性。我也画过男性,只画过一张,实在是又不好看又生硬,就不再尝试了。但其实我也不是画的女性,画面上花鸟虫鱼都在,我画的是人的生机,反反复复画了四十几年,表达的就是那个无邪的生机。只是我的动机越单纯,就越有情色的诱惑,像朝霞里的星星,像芭蕾中的精华。



《流霞》细节在我的画中,有很多对比。

女性是柔美的,我就提炼与之相左的形象,石头、房子、钢琴……我故意用很多对比突兀地展示美,比如方圆、拙巧、黑白、青春与死亡、面具,等等。





《野种》及细节  2017—2019年

画的是即将衰败的向日葵和田野我画向日葵,暗示着野蛮新生、新希望,是茁壮的阳性死亡和生命的对比。




《双翼》及其细节  2019—2020年

疫情期间,我画了几幅,其中《双翼》画的是一个死亡的意象,用一个丰满的,戴面具的女性来代表死神,然后两边是张开的羽翼的骸骨,下面有许多纸鸟、挣扎的根须,也是死亡和希望的对比。我有好些画是刻了好几年的,时间跨度非常长。因为刻画的时候非常细碎,容易厌倦,我会同时画七八幅,一张画腻了,就换另一张、再一张,每一刀,每一张都试图保持最鲜生、诚恳、朴素的力量和直觉。那种鲜活的情感、生命力和技艺,我总希望它是天然流露出来的,我只对这种东西有点信心。



《问秋》  1998 年

我会很警惕画得太快、太顺。只要一画顺手了,就警觉到自己可能是在油手,习性重复了,我马上就停。我就从别的地方去找补能深入的贫穷知觉,比如阅读,或者去画布上涂抹、发泄,然后再回来。越难、越拙的画,我反而记忆深刻。我觉得这些更像自己的毁灭脚印。要问我会不会刻错?我好多好多的错。不过我想,画画其实是没有什么对错之分的。因为我刻意不打草稿,第一刀随便刻,如果错了,后面90%的精力就是在挽救这个刻意的错误。那种不顾一切的寻找、弥补和无奈,到最后,种种错失都很顺眼,正好也不匹配所谓的黄金比例。“合情而不合理”,不能通俗最好。



《四月》  1984年

很多人喜欢我八十年代早期的作品,觉得很天真,质朴。那个时候很单纯,也不会作假,就是荷尔蒙加天然的损耗。那时候真的是没有积累,只是感官和骨头,造型也是无法无天的大胆,不讲规矩不讲理。就很好。可憎现在技法娴熟了,却少了很多真挚单纯,所以我也很怀念那种感觉。





《闲花房之冬》  1989年画家要受很多人的影响,特别是像我这种自修型的,自然受无数人的影响,消化得好,才能化成自己的。在我16岁之前,没有见过任何真正的绘画,连现实主义的原作印刷品都没见过,更不要说什么风格,什么欧美古典的,现当代的……16岁以后,图书馆终于对外开放了,我就去借书。



对冷冰川形成深刻影响的
比亚兹莱和张光宇作品

其实我是不知道要借什么书来看的,一本都没看过,我怎么能够说得出来?我说,你让我到书库里面自己去找。我就找到了比亚兹莱,找到了麦绥莱勒,找到了柯勒惠支,找到了张光宇。比亚兹莱,那是鲁迅先生推荐的艺术家啊!他的装饰绘画,完全是自己创造的一个世界,而麦绥莱勒,他就是画自己的现实生活。这些画那么优美,有情有欲,完全不同于当时的宣传画创作。我一下子就被打动了。



《四季之冬》  2016年还有非洲原始土人艺术,我对那个也有特别的亲近感。记得当时看到一本期刊,里面的画作上有种种逆天的黑暗邪灵、死亡,无羁力量和毁灭,对一个20刚出头的青年来说,也是冲击力巨大的。从那时起,我便对黑与白的世界充满了兴趣。我觉得那是最华丽、最高贵的颜色。

《梵高》之十三  2015年

《梵高》之二 1996年

高中毕业后,我最先去的是印刷厂。印刷厂里有很多卡纸,所以我就往纸上刷一层“一得阁”墨汁,再用刀刻画,就这么开始了。除了创作,其他时间我“生吞活剥”地阅读,一些胡思乱想的东西,就是从文学、从诗歌里来的。我就自写自画地发表了一些东西。后来,我去了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所里的氛围太好了,同事们吃、住、创作、学习都在所里,我就在那种氛围下学习成长,专心搞创作。每天醒来,买点吃的就到单位去了。传达室的人还没起来,要翻墙头才能进所,下班也是饿了才回家。我不喜欢放假,连过年我都去单位过,实在是太喜欢画画了。



《秋虫夜雨》  2001年当时所里会请各种艺术大家来做讲座。我在那里聆听了诸位老大师的无私教导和创作示范,从张仃、庞薰琹、吴冠中、祝大年等,到中年袁运甫、袁运生、范曾……我向老大师们学习关注事物的意味,学习对平面、点、线、形等个体趣味的认知。然后,就是“无法无天”地创作。我几乎实践过中外各种各样黑白风格的绘画,从各国民间艺术到毕加索、马蒂斯和阿拉伯艺术,再到中国古版画、素人、儿童绘画,一一细究临写。我还用自己的风格临摹过几乎整本西洋美术图录,从中世纪绘画到后印象派风景……我用了最笨的方法学习。

《西班牙的海》之二  1999—2000年

《西班牙的海》之三  1999—2000年

1994年,我出国去留学,先去了荷兰,几年后又去了西班牙。那个时候,出去的每个人都有受到巨大的冲击,我大概有将近两年不会画画了。荷兰的当代艺术很好。以前画册是不标明作品尺寸的,我们没有概念,第一次看到那种有几米高或者十几米长的那种巨型的作品,人好像被吸进去了,完全是陌生的体验,也改变了我对艺术的理解。后来我干脆就不画了。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国内的那一点皮毛经验全部放弃,要忘记它,才能恢复到一个天然、本色的状态,从零开始。

《仲夏》之五  1999—2004年

我早先是完全倾心于西方式的创作,后来出国了,和东方产生了距离美,便天然地来了个180度的转弯,我开始理解传统和其他事情,包括童年、故乡。比如我的《仲夏》,画了很长很长时间,其实就是我小时候院子里的那棵紫藤树,我们夏天会在下面乘凉、说话。你把童年真正的内核找出来,再去强化它,慢慢就会有个人的风格。就像胡安·米罗,他的星星点点,就是他童年夜晚在牧场上看星空的感觉。等他成年以后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才是他最本质、最擅长的。我自小在江南待了三十多年,我的作品里自然就是阴柔的美,是江南的墨色气质,这个没办法变。



一晃眼,已经40年了。现在,我还是习惯早上一起来就开始构思,把昨天留下来的难题接下去,把需要灵感和创造力的先解决,然后再吃饭。我以前总是想要画得很精准,很完美,但现在我会对自己说,就这样吧,这时刻、这世间,有我的感受和努力,已经是好得不能更好了。我想我下辈子还会做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