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反传防骗团队”接到关于查证函的回复。
2021年12月28日，石家庄市裕华区市场监督管理局的一封查证函显示，上海达尔威贸易有限公司涉嫌利用网络从事传销活动，因其利用金融机构转移或隐匿涉传资金，已依法申请法院采取保全措施。
上海达尔威贸易有限公司是一家由影视明星林瑞阳及其妻子张庭在2013年创立的社交电商，旗下拥有主打化妆品、护肤品的TST(庭秘密)品牌。
2022年1月2日，TST创始人张庭抖音认证账号被禁止发布作品，张庭、林瑞阳个人认证微博账号均被禁言。
成立多年的“TST微商帝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摇摇欲坠。
其实，端倪早在几年前就已初现。例如，TST产品“烂脸”的消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传出一次；例如，在张庭、林瑞阳的抖音作品下，在带有“TST家族”字眼的ID一片祥和的赞美声中，夹杂着“作秀”“没下限”等评论，它们因为高点赞数而一度被顶到最前排。
以往，这些声音很快就会消失在信息洪流中。而这次，TST似乎没那么快可以脱身了。
虽然公司的口径依然是“一切正常运营”，但多个平台账号被暂封的处理，以及一条又一条的热搜，让人很难再次相信那些“上市”“财富自由”的梦想。
“TST庭秘密”活动照。图片来源：TST庭秘密微博
“TST微商帝国”仿佛是一道围墙。墙外，很多人常常会看到一帮人，围绕着一个多年没有影视作品、“过气”的大叔演员林瑞阳下跪，疯狂地顶礼膜拜。墙内，其实是每一个代理都在拼命自己掏钱囤货，为了一个能和“大哥”“娘娘”拍照的指标，刷光自己的信用卡。
墙外的人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进墙内，成为所谓“家族”一员的？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对话了一位曾经的TST“创始人”。从试探、沉迷到醒悟，陈月（化名）并非是所谓“完美受害者”，她承认自己“被人忽悠的同时，也在忽悠别人”。
“零投资、零囤货，发发朋友圈就行”
陈月有一份很清闲的工作。
2017年，陈月的娃刚上幼儿园，已经不需要她时时刻刻不离身了。一次出游，陈月偶遇一位老乡，彼此留了微信。回到老家后，陈月照常上班，直到有一天，老乡出现在她的公司楼下，随身带着TST的化妆品。
“你听过这个牌子的化妆品吗？很多明星都在用。”老乡举着面膜，让陈月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你知道吗？就靠卖这个产品，我们一个女孩已经月入20万了。”老乡接着说。
陈月心存疑虑，“那你好好卖呗。我现在有工作，就不参与了。”
之后，老乡又在线上频繁联系陈月。“你卖这个货，一分钱都不用投，发发朋友圈就行，也不用囤货，东西都是公司发货，文案我们都有现成的，你想想，多划算。”陈月被“零投资”“零囤货”，以及老乡的收入打动了，“我才干了4个月，就月入2万了。”
陈月想，就算做不到老乡的月入两万，一个月赚两千也是一笔外快，何况还不需要成本。于是陈月就按照群里的文案，连发了两天朋友圈。很快一个做代购的朋友就找上她，要求成为会员。
陈月不知该如何操作，便求助老乡。老乡很激动，告诉陈月，“你走运了！她要是在你这里开卡，她就是你的‘儿子’，她卖的货你都有提成。只要她们买2500块钱的货，你就能升级成金卡，就能给别人开卡了。”
“你们不是零囤货、零投资吗？怎么和宣传的不一样？”陈月质疑道。
“升级成金卡，你就是老板了，能给别人开卡。到时候这些人都从你这里拿货，你没货怎么行？再有，你卖的东西你自己都不用，能有说服力吗？”老乡满嘴道理，陈月无法反驳。更何况，眼前一个现成的可以返利的“儿子”，陈月没有理由拒绝。
陈月在“TST庭秘密”商城里下单了几个爆款套组，随后她被老乡拉进微信群，老乡变成了上线。陈月明白，自己也是老乡“儿子”辈中的一员。
“TST庭秘密”活动照。图片来源：TST庭秘密微博
“拉够100人开卡，就能成为‘创始人’”
为了赚回近3000元的囤货资金，陈月创建了属于自己的微信群。
不到3个月，陈月的群里已经发展到近200人，不过大部分都是找她买货，开卡的人很少。这时，已经成为陈月上线的老乡告诉她：“你只要拉够100个人开卡，你就能成为‘创始人’。‘创始人’这个位置是可以‘世袭’的，到时候你不干了，你儿子都能直接享你的福，你啥也不用干就能赚钱。这叫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像是魔怔了，“创始人”这三个字对陈月的诱惑太大了。陈月开始沉迷于拉人开卡，和当初拎着一堆化妆品，跑到自己公司楼下的老乡一样，陈月成晚都睡不好觉，就想着怎么能鼓动更多人，给自己积累“儿子辈”。
陈月并非孤军奋战，“家族”里的人会耐心指导陈月如何发展下线。例如，冒充自己是中介，在网上留下联系方式，吸引一群租客来打她的电话；例如，在QQ群名中搜索“宝妈”关键字，然后利用自己的母亲身份，推荐TST的保健产品；陈月甚至还会花钱“买群”，200块钱就能获得一次入群资格，结果陈月入群后发现，群里大部分都是僵尸号。
陈月身边并非没有人提醒她，但是，她那时想着，只要自己赚了钱，就可以让家人闭嘴。“我老公说这是传销。我就反驳他，明星怎么可能干传销呢？”陈月说。
两个月时间，陈月就完成了100人的开卡指标。正当陈月兴奋地问上线，“我什么时候能当上‘创始人’”时，上线向她泼了一瓢冷水——“你要带领你开卡的100个‘儿子辈’，连续3个月每月最少做出10万元业绩，才能拿到‘创始人’资格。”
“这跟最开始说的完全不一样。”陈月说，那时她根本来不及细想，上线就接着为她塑造了一幅美好蓝图，“公司马上就要上市了，到时候你当了‘创始人’，你就是股东，每个月公司都有新品，你们囤的货，过两个月就能赚回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彼时的陈月，如果往回走，那就浪费两个月的努力，并承认自己误入了传销组织，以及损失兜里的一点点小利；如果往前走，那就有可能成为上市公司股东、月入20万的成功女人。
陈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TST庭秘密”活动照。图片来源：TST庭秘密微博
“连续3个月囤货30万，刷爆信用卡”
陈月刷爆了信用卡，连续3个月囤了共计30万的货。
陈月单位的铁皮柜外面用一层文件挡着，里面厚厚地堆着TST的产品。怕同事知道，陈月都是趁着午休，偷偷跑出去收发快递。
到了第四个月，陈月如愿当上了“创始人”。作为奖励，陈月加上了“老板”微信，并被“老板”唤作“家人”，她也进了公司“精英群”。“看到群里大家都在发业绩，我那时候还很自卑，嫌自己的业绩不够。”陈月说。
那时候的陈月为尽快回本，只能把囤的货低价出售给自己的下线，100元的货只能卖到60元。
而公司刺激他们囤货的套路层出不穷。在商城里，很多套组都声称，“还有两个小时就下架”或是“下个月就涨价”。
但所谓的两小时下架也是骗局。陈月发现，半个月前已经下架的套组，会重新在商城里“返厂”，“家族里的人叫‘大哥’（林瑞阳）跪求‘娘娘’（张庭）：‘娘娘’开恩，重新返厂。”陈月说道。
在陈月眼中，林瑞阳和张庭是带着她致富赚钱的“活菩萨”，他们虽然是明星，但一点架子都没有，还这么辛苦地工作。陈月做梦都想成为像张庭那样的女人。在工作群里，陈月看到张庭的视频，她每天至少要敷三张面膜，把胶原蛋白当水喝，一周用掉两瓶精华水。陈月也跟着照做，消耗自己TST的存货，大概每个月会花费10万。
不仅如此，陈月还经常让儿子吃TST的保健品，然后举着保健品“摆拍”，发到“宝妈群”里。“他们把每一款产品说得都很好，我看‘娘娘’也给自己的孩子吃，发视频。我就觉得人家大明星都给孩子吃这个，我有啥不能给孩子吃的。”陈月说。
“我知道没啥用，保健品嘛，要是真像他们宣传的那样，近视眼都能给吃好了，那早得诺贝尔奖了。”陈月说，除去摆拍需要，她不太会给孩子吃这些，但并不妨碍她把“家族”内的宣传文案一个个复制粘贴，发到朋友圈，以及各个宝妈群里。
“我只能这样尽力地去忽悠更多的人。”陈月觉得，自己已经投入这么多，上了这艘船，为了回本也好，为了赚更多的钱也好，她也只能做这个金字塔里的一份子，把下面的地基垫起来，让自己站在更高一点的位置，才能看得到机会和希望。
“TST庭秘密”活动照。（视觉中国供图）
“四年，没赚到钱，也没陪好儿子”
四年了，从一开始的月入20万蓝图，到现在勉强维持收支平衡，陈月逐渐清醒，每次“家族”里前后不一的措辞，让她慢慢有了抽身而退的打算。
陈月发现，所谓群里“老板”的开会，根本不是老板，而是公司的员工假冒。“家族”里的人口口声声说，公司的宗旨是“爱家不离不弃”，实际上，大家都只是在线上互相客套一下，而金钱，维系着上下线之间脆弱的链条。陈月并没有在“家族”里收获哪怕是假惺惺的一点关心，大家都在忙着发展下线，以及囤货。
陈月做TST以后，现实生活中的朋友都开始疏远她，而那时“家族”里的人是这样安慰她的——“等你赚钱了，你就有了新的圈子。你看某首富现在还会跟他初中同学玩吗？人家现在只跟谁谁谁玩。”陈月当时觉得，这话有道理。
而现在，所谓的“家族”却做出了让她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陈月听说，公司总部有一个小助理跳槽了，“家族”的人便对她群起而攻之，称这种行为是“背叛”。
“就觉得他们很假，嘴上说着一家人，实际背地里一点都不饶人。”不需要主动提出，连着两个月没有业绩，2021年年初，陈月就被当初那个亲切热情的老乡上线踢出了群聊。第二天再看时，老乡的朋友圈只有一条横线，“她把我拉黑了。”陈月冷笑。
陈月解散了自己的微信群，她再也不想看到任何有关TST的消息。
4年来，儿子从幼儿园到一直到小学，陈月想起孩子曾经常对她说的一句话：“妈妈的手机比我重要。”
陈月心头一酸，她想起自己熬夜发货、发朋友圈的那些时间，忙乱中，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关心儿子了。
陈月庆幸自己没有丢掉本职工作，现在依然可以重新出发，用多一点的时光陪伴孩子。
2021年间，陈月会刷到非常多张庭和林瑞阳的视频，她猜测，这对夫妻一定花了不少钱来买流量。但她再也没有任何心动。
2022年元旦，陈月久违地参与了同学聚会。聚会上，大家默契地不提起TST的事，陈月明白大家是在照顾她的情绪。但事实上，陈月看到TST的新闻时，内心已经毫无波澜。
“我现在只想脚踏实地生活。”陈月说。
“TST庭秘密”活动照。图片来源：张庭的微博
新闻+
杭州TST代理：我们都在朋友圈卖货，目前一切正常
2022年1月6日，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拨通了TST官方客服电话，对方表示，公司的运行一切正常。
虽然TST并非发源于浙江，但是在杭州，依然能看到不少TST发展的足迹。
通过搜索，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找到杭州一位TST代理夏萍（化名）。在朋友圈里，夏萍说，TST给了很多人机会，实际也验证了，“至于最后是否都如愿，各凭本事。”夏萍自称，已经代理TST超过7年，累积了大量用户，“（产品）不仅验证了安全性，也说明了性价比。至于其他的，不必道听途说。”
夏萍曾去上海见过张庭林瑞阳夫妇，在她的印象里，夫妻俩很亲和，“人特别好”，她也一度经营过实体店。夏萍说，以前TST在杭州大厦501广场、运河广场，都有实体店，但如今杭州的代理都是在朋友圈卖货，“无所谓总代理。”
夏萍保证，这个项目零投入、零囤货，没有压力。“封不封我们不知道，产品好不好我们知道，”夏萍说，因为最近的事件，甚至有人特意囤货。夏萍说，如果加入，公司会给返利，“每月按时付，像发工资一样”，“目前一切正常”。
“TST庭秘密”活动照。（视觉中国供图）
记者手记
对“天上掉馅饼”的诱惑，坚定地拒绝
在我的高中时代，也曾一脚踩进过“传销”的泥潭。
那时刚刚高考结束，又缺钱又有时间。看到初中同学连着发朋友圈，说刷单能赚钱。仔细一问，说要交180元的保证金就能开始刷单。
我点进教程视频才发现，整个过程极为复杂不说，一个月最多能赚个50元。
这时，初中同学告诉我，还可以把刷单的广告告诉别人。如果我成功说服一个人来参与刷单，就能拿到100元的返利，只要拉两个人就能回本。
相比于繁杂的刷单流程，发发朋友圈，拉拉人头，显然容易太多。按照同学提供给我的文案，很快我就拉够了两个人。当我想第三个人赚钱的时候，才猛然醒悟——这不就是变相的传销吗？
很多时候，我们不知不觉就会被诱惑成为传销的受害者。但更可怕的却是，明知是传销，我们却想做击鼓传花前面的一棒，赶在最后时刻之前，把这份烫手山芋丢给下一个人。
我偶尔会想，如果文中的主人公陈月更早地进入了TST并赚到钱，她退出的姿态还会不会如此坚定？
那些比陈月更“上层”的代理商们，是真的相信TST编造出的品牌神话，还是自发给自己洗脑，让赚到的真金白银看起来更加体面？
在善良和利益面前，人性的天平往往会左右摇摆，倾斜不定。
所以，不如一开始就抱有警惕，对“天上掉馅饼”的诱惑保持坚定的拒绝。
毕竟，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