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地时间1月3日，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通过发言人发表声明，欢迎五个核武器国家领导人关于防止核战争与避免军备竞赛的联合声明。
1月3日晚，中、法、俄、英、美五个核武器国家领导人发表《关于防止核战争与避免军备竞赛的联合声明》。声明一致认为，“避免核武器国家间爆发战争和减少战略风险是我们的首要责任”，并申明核战争“打不赢，也打不得”。五核国家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间节点发布联合声明？背后有哪些角力？印度、巴基斯坦等有核国家为什么没有参与声明？这个声明能否真正阻止战争等冲突的爆发？针对这些问题，凤凰网《风向》栏目对话北京大学军控与裁军研究中心主任韩华。
这个节点上突然出现这个声明，主要是美国的政策发生了改变
凤凰网《风向》：中俄美法英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间节点发布联合声明？背后都有哪些角力？
韩华：这个时间点发表有三个背景：
第一，自从美国特朗普政府提出“大国竞争”是时代特征后，美国与中国、俄罗斯关系出现不同程度的紧张。拜登政府继承了特朗普的对华、对俄政策，在台海、乌克兰上对中俄施加战略压力，结果导致核大国出现摩擦、甚至战争的可能性增加。
第二，联合国本应在2020年召开《核不扩散条约》审议会因疫情推迟到今年1月举行（虽然有可能再次被推迟）。该条约审议会每五年举行一次，2015年的审议会可以说是以失败告终，没有发表最后文件。今年审议会召开之前五核国发表比较积极性的联合声明可以回应一些国家对五个《条约》认定的核武器国家实现裁军承诺、降低核战争风险的呼吁，为审议会的成功作出铺垫。
第三，拜登政府在近期可能会发表美国《核态势审议报告》，该报告是拜登政府核战略的宣示。拜登自竞选开始就透露出一些寻求降低核武器在美国安全战略中的作用、限制核武器使用的意向。在发表该报告之前，五核国联合声明表明拜登政府兑现他竞选期间的承诺、寻求与中俄建立战略稳定关系的考量，借此化解美国国内一些反对声音。
该联合声明中写入“核战争不能打，也打不得”的话语，这在特朗普政府时期是不能接受的。在前几年“五核国进程”的二轨对话中，美方对是否可以在《核不扩散条约》审议会文件中写入这句上世纪80年代里根——戈尔巴乔夫的著名论述持否定态度，而拜登政府显然是改变了这一立场。
▎ 外交部副部长马朝旭强调，中国一直积极倡导“核战争打不赢也打不得”理念，并且为五国采取共同行动发挥了有力的引领作用。在联合声明磋商过程中，中方还推动写入重申不将核武器瞄准彼此或其他任何国家等重要内容，为五国达成一份内容积极、有分量的声明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图源：外交部官网）
拜登派代表团试图说服日本接受sole purpose的提法
凤凰网《风向》：有观点认为，这个联合声明并不是在联合国框架内达成，并且对于美国来说，中国军事力量上升，俄乌危机加重，在此情形下，拜登或许并不会改变当前核武政策。您怎么看？联合声明的约束力究竟有多大？
韩华：我认为不能说联合声明脱离了联合国框架，因为这个联合声明与《核不扩散条约》息息相关，不仅因为五核国是该条约承认的核武器国家，而且该条约本身就是在联合国框架里面来讨论或者说审议的， 联合声明也是为该条约的审议会形成最后文件创造条件、气氛。2020年是《核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生效50周年，本来2020年计划召开《条约》审议大会，但是由于疫情推迟至今。
▎ 图源：联合国官网
韩华：你提到美国会不会按照声明去做，这还不能肯定。 因为这个声明还属于“宣示性”的声明，没有法律约束力。但是既然同意发表声明，还是反映拜登政府接受了这些原则性的主张。而美国是否将声明中的主张落实在美国国家战略中，这要看即将发表的《核态势审议报告》，报告会体现这届美国政府如何用核武器来达到他的安全或者对外战略目的。拜登上台以后，试图推动一个核武器的 “唯一目的”（sole purpose）政策，该政策与“不首先使用核武”有类似之处。
实际上，在2020年奥巴马政府撰写核态势审议报告时就想把这个sole purpose的概念写入报告，但是受到了国内外的阻碍， 日本的反对最为明显，特地派人说服奥巴马政府不要写入这个提法。所以奥巴马政府的《核态势审议报告》最终版本没出现这一说法，只是提出美国寻求与俄罗斯、中国建立战略稳定关系。
▎二战期间的1945年8月6日和9日，美国在日本城市广岛和长崎投下原子弹。图为原子弹爆炸后升起的蘑菇云，左为广岛，右为长崎。
最近一些媒体报道指出，拜登政府计划把sole purpose写入在美国的《核态势审议报告》中，为此还派出政策界人士赴日本做工作，让其接受sole purpose的提法。所以，五核国发布的这个联合声明，也反映出拜登政府的核战略正在发生改变，核战略中可能会再次出现寻求与中俄构建战略稳定关系、避免核风险，甚至出现核武器“唯一目的”的提法。
五核国联合声明树立了在全世界核秩序里的规范
凤凰网《风向》：以色列、印度、巴基斯坦也是有核国家，为什么没有参与声明？
韩华：虽然联合声明不是在联合国严格的框架里发表的，但它是和《核不扩散条约》紧密相连。因为《核不扩散条约》只承认五个核武器国家，以色列、印度和巴基斯坦没有加入该条约，其核武器国家地位没有“合法性”，通常被称为“事实上的核国家”。
凤凰网《风向》：那么这个联合声明对它们来说有什么样的意义？
韩华：我认为法律上面来说是没有约束力的。当然这个五核国联合声明也不完全具有法律意义，更多的是一种 信任措施，而不是基于条约或者是法律绑定的承诺。但是如果声明内容出现在《核不扩散条约》审议大会的最后文件中，那就意味着对五核国来说更具有约束力，而不仅是一个联合声明了。
对于“事实上的核国家”，比如印度、巴基斯坦、以色列来说，五核国联合声明树立了一个在全世界核秩序里面的norm（规范），虽然没有法律意义，但它作为规范和共同的约定，具有风向标的作用，对“事实上的核国家”形成某种规范性的压力。
▎联合国纽约总部象征消灭核武器的雕塑。雕塑中被刺杀的龙是用前苏联的核导弹碎片制作的。（图源：联合国官网）
目前没有一个国家有控制战争升级的优势
凤凰网《风向》：有观点认为，疫情之后，各国都积累了不少内部矛盾。如果不用担心战争失控的话，局部战争可能性反而会大大上升。您认为这个联合声明能真正阻止战争等冲突的暴发吗？
韩华：在如今所谓的大国竞争时代里， 核威慑的作用更突出了，而不是降低。随着美国、俄罗斯，包括中国等核大国的核力量提升，相互威慑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美国在冷战结束后形成的核优势地位也在减弱。 这种趋势使得核战争发生的可能性在下降。特朗普期间，美国的核战略中的一些提法降低了核门槛，比如美国引入小型、低当量的核武器，并将其部署在舰船上。基于此， 有人认为特朗普政府时期，美国有打一场有限核战争的意愿，至少表现出一些意愿。
如果拜登对特朗普的核战略作出改变，提升核门槛，打核战争的风险就会相对降低。到现在为止，中国核力量的运用是防御性的，建立在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原则基础上， 所以是否有核战争风险，更多要看美方的战略。如果拜登接受与俄罗斯、中国建立更趋均衡的核威慑关系，大国之间的战略稳定会得到提升。
凤凰网《风向》：您提到核威慑下，核战争可能不会发生，但是一些局部的摩擦或冲突会不会变得更加频繁？大家会不会觉得，反正打起来也不会使用核武器，打一打也不会造成失控的后果。
韩 华：不能完全排除这种风险。学界有一个说法叫 “稳定-不稳定悖论”，是说国家有了核武器，对手之间形成相互威慑关系后，在战略的层面上表现出稳定性，即：大规模冲突的可能性就降低。但与此同时，低烈度的冲突反而会增加。
但是美苏在冷战期间的经验告诉我们，这个低烈度的冲突有升级的风险，甚至是升级为核战争的风险。 如果对立双方之间，一个国家不占有明显核优势，没有能力控制战争升级，那么就有升级的风险。因此，低烈度冲突升级到战略层面是有可能的。冷战后期，美苏核威慑关系达到均衡之后，两国都开始避免低烈度摩擦、冲突，就是这个道理。 现在没有一个国家占据明显的核优势，没有能控制升级的优势。因此我认为核大国发生低烈度冲突之前也要保持克制，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大国关系一定缓和，外交摩擦、角力可能还会加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