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马戏团 | 文
现在，打开抖音，搜索蜘蛛侠，你大概率会看到这种妹子身穿黑蜘蛛衣的变装视频。美少女站在镜头前，配上电子嘻哈乐，随着一次切换，特效与慢镜头从天而降，她变成了炫耀身材的黑蜘蛛。
这些视频的主角也有男性，有些压根没有变装环节。它们不变的特点，就是这件黑色的蜘蛛侠战衣，以及曼妙曲线。
这两年，这类视频的热度暴涨。现在，超英粉丝热切讨论“三蛛同框”，但在他们之外，很多人可能对这种蜘蛛侠变装视频更感兴趣。
他们不需要知道蜘蛛侠曾经换过几代演员，只需有个“蜘蛛侠”的模糊概念，即可摄入这些视频的全部欣赏性。
漫威的新蜘蛛侠很出圈，再加上中国影迷对蜘蛛侠有特殊情怀，自然会有人把它打造成流行的网络符号——这种解释确实没错，但仔细思考这事后，会发现一些奇怪的地方。
比如，这套战衣从来没存在过，它不是一件官方蜘蛛衣。
首先，它不是黑蜘蛛衣，也就是共生体“毒液”和蜘蛛侠合体后的共生体战衣。在数十年的毒液故事线里，从没出现过女版的共生体战衣。
最接近的是她
而它也不是女蜘蛛侠，因为各种女蜘蛛侠分别长这样。
它更不是女毒液，女毒液其实在之前的《毒液》真人电影里才首次登场。在那之前，毒液有个复杂的共生体家族，而其中的女性，长下图这样。换句话说，这件衣服，是一个被莫名创造出来的同人作。
这其实是件很奇怪的事，因为在半个多世纪里，有过无数种版本的蜘蛛侠，按理来说，可以满足人们对蜘蛛侠的各种幻想。然而到头来，竟然是一件和蜘蛛侠故事无关的战衣，做到了在社交网络上疯传的壮举。
这件蜘蛛衣，可能让蜘蛛侠站到了娱乐生涯里最迷茫的一个时代。
所以，蜘蛛衣到底是怎么变成我们如今看到的这样的？
我们试试从最开始说起，盘古开天地的级别。
蜘蛛侠诞生于1962年，当时，他出现在合集杂志《惊奇幻想》里，没有个人故事。蜘蛛侠的诞生，对超英漫画是一次巨大变革，因为它首次将超级英雄塑造成略带屌丝气质的普通人；随着蜘蛛侠的诞生，超英漫画中的青少年不再只是跟班。
蜘蛛衣的一生从此刻开始。
最初，这件蜘蛛衣代表着大众意识在娱乐文化中的觉醒：它不属于高富帅或外星人，而是能被任何一个人穿上。
突然间，小孩有了能舒心扮演的超级英雄。蜘蛛侠能与他们共情，当他们在学校里被欺凌、因为家境贫穷而自卑时，不会“玷污”这件战衣，不论他们如何被边缘化，都不会因为扮成蜘蛛侠而显得可笑。
但不是说它不好笑
在那时，蜘蛛衣预示着娱乐文化从精英阶层向大众阶级的转折，以及青少年意识的崛起。在这个氛围下成长起来的导演们，会在80年代打造出一个青春电影的黄金时代。
不止于此，那时，蜘蛛衣里还装着娱乐媒介的革命——它那鲜艳的红蓝配色，背后是60年代彩色电视的盛行。那时，电视总算能显示出更艳丽的色彩，价格也变得亲民，彩电的时代来了。
随之而来的，是第一部蜘蛛侠动画。你很可能看过这部60年代的蜘蛛侠动画，因为它现在是著名的鬼畜素材，尤其是那段真假蜘蛛侠相遇的片段。但在当时，它确实是娱乐文化最前沿的产物。
从这件蜘蛛衣身上，你能看到科技推动娱乐的痕迹。它同时出现在最新的彩色动画中，自身又带着前彩色时代的烙印：它原本是黑红配色，是因为墨水质量问题才被人认为是蓝红色，就像绿巨人原本是灰色一样。
在巨大的成功下，蜘蛛衣分裂了：它一半属于媒体，一半属于粉丝。
然而当时的粉丝很难扮成蜘蛛侠，没有相应的产业，你只能很麻烦地定制服装。所以当时除了演员外，基本只有商场的吉祥物，和给小孩庆生的表演者会扮成蜘蛛侠。
喜欢蜘蛛侠的小孩们，只好靠万圣节服装过把瘾。所以在那时，粉丝们的蜘蛛衣就是那些看着诡异又滑稽的万圣节服装。现在，这种Ben Cooper Inc.生产的蜘蛛衣可以卖到一万美金，在漫威无力制作周边衣服的时代，是它让孩子们有机会扮演超级英雄。
有趣的是，这家公司在50年代生产过一件叫蜘蛛人的万圣节服装，配色黄黑相间（最右），这件衣服被认为可能是蜘蛛侠的灵感之一。
接下来，蜘蛛衣飞进了70年代，超级英雄真人剧开始出现。蜘蛛侠也有了自己的剧集，然而它因为过于生草而沦为笑柄，可取之处几乎仅限于其开创性。
谁知蜘蛛衣却漂洋过海，在另一个国家开辟出了新天地——日本。
在1978年，蜘蛛侠美剧诞生后的一年，东映和漫威合作拍了一部特摄版的蜘蛛侠，如今被戏称为“四百大妈”。
这部蜘蛛侠走的完全是日本特摄片的逻辑，它的背景故事更像是奥特曼。蜘蛛侠来自蜘蛛星，还有一架可变形的机甲，以及一辆方程式赛车。这部作品让蜘蛛衣不再是一件战衣，还成了件特摄片皮套。
实际上，它还不仅是一件普通的皮套，这件皮套对特摄片产生了巨大影响。
虽然东映没有承认，但不少人都把它看作是三大特摄之一“超级战队”的里程碑作品。《超级战队》自诞生起，只有一年断更了，那就是“四百大妈”出现的1978年；而这部蜘蛛侠中出现的巨型机甲，被认为是此类机甲的开山鼻祖之一——一年后，高达出现了，而《超级战队》自己也加入了第一台巨型机甲。
所以就算这部四百大妈充满槽点，蜘蛛侠人设奇怪，但它一直是蜘蛛侠和特摄片粉丝心中的另类经典，连斯坦·李都说这是他最喜欢的蜘蛛侠剧集。
剧集反派是亚马逊女战士……
福利片段
至今，人们依旧记得它，最好的例子，可能就是《头号玩家》。不知因为哪个跑偏的科普，中国很多影迷似乎认为《头号玩家》中的钢铁巨人原本应该是奥特曼，因为版权问题才换了角色，但实际上，它在原著里是这架著名的蜘蛛侠机甲，原著里奥特曼的戏份没被简单替换。
电影里的钢铁巨人
原著里的蜘蛛侠机甲
在那个时代，蜘蛛衣背后是互相交融的全球娱乐文化。经过了二战后的经济复苏期，站在即将到来的泡沫时代之前，各国之间的文化互相影响，激进地改变对方，又欣然接受这种改变。
美国的超级英雄、法国的文艺动画、日本的特摄片和漫画……它们交融，逐渐改变大众娱乐的格局。交流和运输技术在更迭，日本遍地都是美式发型、软饮料和摇滚乐，美国少年沉迷日本漫画——世界在融合，这种融合在大众娱乐中生根发芽，即将成长为现代娱乐文化的雏形。
此外，那时的蜘蛛衣还被缩小，套到了玩偶身上，见证了70年代手办文化的崛起。
蜘蛛衣继续在时间中前行。娱乐文化不断改变，80年代，MTV出现了，“商业化”这个词被用得越来越频繁，纯粹为了赚钱而生的烂片越来越多。当时，电影资方发现了新的玩法：买下一个IP，配上一个明星，然后随意拍部电影圈钱。
这玩法，是不是有点熟悉？
在这个“烂片的黄金时代”，蜘蛛衣也差点被毁：他们试图将蜘蛛侠变成一部恐怖片，将蜘蛛侠塑造成变蝇人这类六手怪兽。
好在这个项目流产了，蜘蛛衣逃过一劫，没被六只资本家的触手撑破。那时的蜘蛛衣，勉强装下了一个中型资本对娱乐业翻天搅海的80年代，没沦为牺牲品。
这部电影，会为多年后的蜘蛛侠版权之争埋下种子
所以蜘蛛衣继续存在于万圣节服装和古旧剧集里，90年代的小孩依旧穿着它去讨要糖果，不知一个巨变正要来临。
惊 悚 蜘 蛛
随后，蜘蛛衣来到了20世纪末期，预言中的利维坦从地平线升起，最初只是模糊的轮廓。首个社交网SixDegrees在97年出现，因为理念过于超前，其上的蜘蛛侠社群（如果有的话）无人问津。与此同时，一小批人开始穿上蜘蛛衣，出现在同好展会上，自娱自乐，偶尔被杂志报道。
21世纪开启，社交网络诞生了；很快，它将改变大众娱乐。
山姆·雷米的《蜘蛛侠》三部曲唤醒了全世界的蜘蛛侠粉丝，敲开中国影迷对蜘蛛侠的情怀。这件蜘蛛衣把好莱坞商业大片的时代彻底打开，并赶上了社交网络的热浪。
那些自娱自乐聚会的人，把自己身穿蜘蛛衣的照片发到Myspace、Facebook和Twitter上；一种潮流来袭：Cosplay。
因为社交网络，人们有了足够的动力分享生活，越来越多蜘蛛侠粉丝把自己打扮成蜘蛛侠，展示照片。通过网络，小圈子不再“小”，漫展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终于，蜘蛛衣挣脱了商场吉祥物和儿童万圣节服装的束缚，被青少年和成人拥抱。
一时间，人人都可以是蜘蛛侠，都能被看见。蜘蛛衣的传记里，多了一个全民分享爱好的时代。
社交网络飞速进化，带着我们跨过2012。蜘蛛侠的电影重启了，加菲版蜘蛛侠穿梭在高楼大厦间，而Instagram，一个纯粹展示图片、抛弃想法的网站闯进了人们的生活。
于是，网红文化诞生了。
从这时起，“网络展示”成了一门生意。社交网络不再限于分享生活，它愈发偏向“炫耀”和叫卖颜值。完全没看过蜘蛛侠的人，也穿上了蜘蛛衣，因为它代表着潮流，代表着能捕获广大宅男的心，代表着市场。
这些人被戏称为“衣架人”，随他们而来的，还有一系列衣架人笑话，例如那些穿着蜘蛛衣，却声称自己在cos超人的发言。从这时起，蜘蛛衣被某件不可名状的事物改变，变得更像一种工具，也正是从那时起，它在社交网络上变得性感。
在中国，虽然没有Instagram，但类似的风潮影响到了整个社交媒体的氛围，网红文化同样在这边开始发芽。而因为蜘蛛侠在国内的高人气和情怀加成，它成为网红的取材之地，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这段时间，大量蜘蛛衣周边被生产，而它们背后，是迪士尼、索尼和漫威三方复杂的版权之争。这个时代的蜘蛛衣背后，还有电影商业格局的改动：打造IP宇宙的时代来了。
社交网络本身也在变，越来越多丑闻被曝出，大公司雇用赌场设计师，让自己的产品变得更容易使人上瘾。社交网络的产品需要在一天内，尽量多次占据用户的碎片时间，从习惯上让用户对产品更依赖。
此外，它得让用户无法预料接下来会看到什么，能获得多少点赞，就像是赌博。于是，它需要一套精妙的算法，以准确找到一个视频的受众、一个用户的喜好。
这两个理念之下，抖音崛起——短视频的时代来了。
蜘蛛衣也变得碎片化，它的内涵被挤得越来越扁，为了能挤进几十秒的视频，它被剥夺一切故事背景和台词，只剩下一个红蓝色的外观。红蓝相间的蜘蛛衣在抖音（TikTok）上流行起来，但还不够，它还只是一件衬托身材的紧身衣而已。
就这样，我们终于回到了那件黑色的蜘蛛衣。
有人看到了蜘蛛侠女友（之一）黑猫的服装，再把它和07年《蜘蛛侠3》中的共生体战衣结合，造出了一件黑蜘蛛衣。它不需要有故事、不需要意义，甚至不需要粉丝，只是一个诱捕荷尔蒙的工具而已。
而且它几乎不露皮肤，却能完美衬托身材，方便大家绕开审核，这简直就是为国内互联网量身定制。
黑猫
而它是黑色，只是因为它需要是黑色；因为这样一来，它就是御姐，是坏女人的性魅力，是黑胶衣的魅惑。
就像在抖音上走红的喵斯快跑
关于社交网络有个理论，它能让普通人越来越自卑，因为他人展示的是生活中美好的少部分，我们却会用自己生活中糟糕的大部分去比较，变得越来越嫉妒、暴躁、自卑。
这个理论诞生时，美颜和特效甚至还没展现自己的威力，如今，它们用并不存在的美，把这种对比拉得越来越大。
拿到空间宝石的黑蜘蛛女
就这样，红蓝色的友好邻居蜘蛛侠逐渐消失，衬托身材的黑蜘蛛服取而代之。曾经这件衣服象征着普通人心中的正义、随着能力而来的责任，以及献给边缘小孩的自信；现在，它也成了让人自卑嫉妒的催化剂、使人趋之若鹜的幻境。
如果你相信这套理论的话，那蜘蛛衣终究还是黑化了。
这就是蜘蛛侠战服的一生，黑蜘蛛衣的来龙去脉。你无法在官方作品里找到这件黑色女蜘蛛衣，因为它的背后不是蜘蛛侠的故事，这件衣服里，装着的是社交媒体和娱乐文化的进化史。
它曾是彩电潮流的宠儿；然后，它成为了特摄片的推动者之一、文化融合的代表；它还熬过了资本糟蹋IP的热浪，进入众生分享生活的时代；并随这种分享一齐被铸造成一个根基于炫耀的产业。
终于今天，蜘蛛衣和一首首被剥离了歌词的名曲一起，被流水线解构，失去一切意义，成为短视频里炫耀性魅力的媒介。
就在蜘蛛侠诞生前，那个属于波普艺术的50年代，波普艺术大师安迪·沃霍尔预言说在未来，每个人都可能在15分钟内出名，每个人都能出名15分钟。可他没预料到这15分钟还会被无限压缩，压缩到除了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外，什么都装不下的地步。
展示性魅力从来不是坏事，你可能和我一样，其实也喜欢这些身姿曼妙的黑蜘蛛，喜欢愈发被人诟病的漫威娱乐片。社交媒体也一定会继续进化，一定有很多人对现状不满，怀念着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黄金旧日”。
谁不喜欢看美女帅哥？但问题不在于此
可看着这些寿命30秒，除了幻痛般的boki外，留不下痕迹的蜘蛛侠变装视频，还是让人有些空虚：流行文化一路走来，就像这件沧桑的蜘蛛衣，仿佛一座越来越高的楼，内部却愈发简陋，一眼过去似乎只能望到地基。
《西部世界》
这一路上，是不是终究还是失去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