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塔门”(ID:DT-Tamen),作者:张晨阳,编辑:王朝靖,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我们正处于一个大否定时代:
职场中,勤奋和加班开始被粗暴地视为一种内卷,人们开始反省过度竞争带来的无意义的内耗;
爱情里,人们批评“恋爱脑”,“谈什么恋爱,搞钱才是正经事”、“一个人不香吗”、“男的不行,指定又是PUA,姐妹快逃”;
消费上,种草、网红两个词几乎等同于坑、雷,人人都会说一嘴警惕“智商税”、“幻想税”、“消费主义陷阱”……
但问题是:批判和否定之后呢?
对抗 996 ,他们开始自称咸鱼、社畜、废物、工具人,对“系统”全盘否定,遇事便使出“躺平、糊弄、推辞”三件套;
对抗身材焦虑,他们开始放任自己身材说多元也很美,但稍一打扮就扣上“媚男”的帽子;
对抗消费主义,他们发明出“不消费主义”,不买不看不交智商税不参加一切购物节……
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一方面,大系统的问题确实存在:它模糊具体的个人,把成功标准弄得高度单一,造成所有人都在一条竞争线上“卷卷卷”。人的压力来自无止境的比较,便利以后,想要的是“更”便利,美丽以后,想要的是“更”美丽。因为永远都存在“更”,生活就永远不会“太”便利。“卷”的逻辑其实是人类进步的逻辑,只是现在“卷”的速度太快了、范围太广了,稍微没跟上就落后于人、落后于社会。
因此,按照“系统”标准的“卷”是不科学的。但另一方面,完全摆脱系统是不现实的,破罐子破摔的逃离同样不科学。
卷不动,也躺不平。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群人在卷和躺、顺从和反抗、主流和反主流之间反复横跳后,开启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他们有着稳定的内心秩序,建立了一套以个人为中心的重要性排序,并在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上投入时间精力。
我们把这样的人称为“小型自卷青年”。
“小型自卷青年”不向外内卷,也不会过度压榨自己。面对并不理想的“大系统”,“小型自卷青年”明白作为个体对大系统无能为力,不漠视,也不对抗大系统,而是人为地制造出一个“小系统”,选择在自己的“小系统”里努力。
因为判断标准不在大系统里,他们就不会在意互联网上成千上万的杠精,也不在意是不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更不会纠结自己是否被所谓的“社会”、“消费主义”规训和洗脑。
自卷青年如何自制“小系统”:退回“同温层”
曾经社交网络上很流行的一句口号是“做更好的自己”,但在大否定时代,“更好的自己”开始被质疑。典型的例子是如今女性的身材审美,女人们以为自己通过控制饮食和努力健身,正在成为更好的自己,但她们又开始怀疑这是广告、媒体、商业共同构建出的、是男权社会、男性凝视出来的“更好的自己”。
对于自卷青年来说,“理想自我”是由谁定义的、被谁影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了解:大环境、大系统会影响他,全球疫情、贫富差距、人口下跌、气候问题、男权社会全都会影响他,ta 摆脱不了这些影响,但 ta 选择被谁影响。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从 1997 年开始发布中国互联网用户报告,2000 年的统计显示,中国网民人口总数约 890 万,本科学历以上占 54%,大专 32%,大专以下 16%。2020 年的统计则显示,网民人口总数约 9.89 亿,本科学历以上占 9.3 %,大专 10.5%,大专以下 80.2%。
这意味着,互联网已经从精英平台变成门槛很低的全民平台,接近 10 亿不同的个体,人人都能输出价值观、人人都能对你进行批判和否定。
在匮乏的时代,人们专注于吸收和同化。而在过剩的时代,问题是如何排斥和拒绝。
自卷青年明白这一点,并不再纠结外界的评价,转而主动寻求自己能理解的、能被认同的小系统。比如,在同一个豆瓣 APP 上,文青们聚集于书影音的评论区,热衷于娱乐追星的人则建立各种八卦小组。
前者常被嘲“装”,后者常被骂“装”,但自卷青年无论身处哪里,都可以做到一边和对方“鸡犬相闻”,一边坚持你玩你的,我玩我的,“老死不相往来”。
在心理学上,这种心理被称为同温层效应,指的是当人们总是更倾向于重视与自己假设或信念一致的事例。
在过去,同温层具有贬义色彩,身处同温层中的人,长时间处在固定的圈子里,以为自己能够独立思考、并得到认同,实际上只是因为主动选择了本就符合自己思想的圈子。
现在,人们对同温层则有微妙的变化,主动寻求同温层变成一种年轻人“自保”的行为。究其根本,是因为彼此间的差异大于共性,公共讨论的情绪、立场大于实际内容,筛选信息远比获取信息难得多。在这种情况下,寻求同温层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
自卷青年如何自制“规则”:还是要反抗,但不是为了反抗而反抗
在如今流行的否定文化中,我们熟练地掌握一套否定的话语:用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和表情包嘲讽“看不见的手”、用自嘲式的幽默解构“吃人的世界”,我们怪“系统”、怪“资本”、怪“规训”、怪“原生家庭”、怪“男权社会”,整个世界都是“错错错”。
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否定的确是一种反思与反抗。但问题是,全盘的否定,约定俗成的强制性反抗,会带来另一种新的暴力:
你 996 ,就是助长资本主义的气焰,在恶意竞争;你和领导和和气气说话,就是“跪舔上位”;你健身减肥,就是在制造身材焦虑,传播单一审美;你和男朋友经常吵架却不分手,就是被他PUA、被控制住了……
如果我们一边呼吁“要反抗反思系统”,一边把所有责任都推给每个个体,反抗不再成为手段,而是目的,那就和要求“每个人都要管好自己的身材”一样,是一种抛弃了绝大多数人的伪善。
在社会心理学中,有一个回旋镖效应:人们倾向于做与要求完全相反的事情,尽管这种反应是为了重获自由,但它们可能以牺牲自我真实意愿和偏好为代价,反而会遮蔽了人们真正的需求。
自卷青年不为了反抗而反抗,不为了个性而个性。他们会根据自己的情况制定规则。
比如在穿搭上,他们可能选择去优衣库买一身黑白套装,同一款式的衣服有好几件,怎么简约怎么来;也可能浓妆艳抹,穿着网红款赛博朋克装,浑身鲜亮像一只雄赳赳的炸子鸡;
他们可能在家里认真研究一份营养充足的减脂餐,绝不吃垃圾食品;也可能并不限制,在健康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吃自己爱的炸鸡、甜点。
关键是,选择前者和后者的出发点是“我”知道这样做的代价,并愿意这样做,而不是“别人都这样说”或者“别人都这样说,我偏不”。
自卷青年如何行动:批判不是为了颠覆,而是为了颠覆之后的重建
毫无疑问,现如今的环境对于年轻人并不友好。近几年,流行一种低欲望文化。
这个词最早出现在日本学者大前研一的《低欲望社会》中。一项针对日本首都圈 1000名年轻员工“想不想出人头地”的调查显示,只有 12% 的人非常想出人头地,28.8% 的人认为能出人头地的话好,43.4% 的人对出人头地没有执念,更有 15.8%的人完全没兴趣。
但中国和日本的低欲望是两回事。
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统计,2020 年 4 月日本的人均月工资收入约 27.5 万日元(约合人民币1.8万元),同期京都府平均地价为每平方米 23.2 万日元,这意味着普通工薪阶层 7 年的工资就可以在京都买一套100 平方米的房子。
学者张宇和段潇潇认为,“中国年轻人的欲望低,并不是真正的无欲无求,而是能力无法匹配自己的欲望,在现实的重压下压抑了自己的欲望。”
面对这样的现实,如果我们仅仅从理论上探讨应该“卷”或者“不卷”,“躺”或者“不躺”“走”或者“不走”,却不去了解背后的压力,现实的困境,一味的否定系统、否定环境,并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自卷青年认清了现实和困难,但选择继续沉浸其中。
身为普通人的他们,致力于修炼普通力——在静冈经济研究所的主任研究员长村敏孝看来,“普通力”是一种在逆境中还能找到生活勇气的力量,“普通能力,并不是指平凡,而是指能够有普通的思维方式,凡事都能正常进行。”
雷·本内特在《及格家宣言》中提出类似的“及格家”概念,他解释:“不是什么都不干,而是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做正确的努力,然后一点也不多干。如果及格家的信仰只有一条,那就是不要试图超越别人,但你可以自由地改善自己。”
因为精力时间和钱都有限,所以自卷青年们在生活中只抓最关键的部分。
他们不会对每天加班到晚上 10 点的“卷王”嗤之以鼻,也不会在工作中敷衍糊弄、偷奸耍滑。被工作过度侵占生活不是自卷青年的追求,所以他们尽自己所能以高效率、低投入完成工作以对得起这份收入,剩下的时间用于做自己喜欢的事——用爱好开展副业也是自卷青年喜闻乐见增加收入的方式。
他们不会对双十一狂买衣服、拼命囤积的人指手画脚,站在道德的高地批判他们被消费主义洗了脑,相反,他们正视欲望,货比三家、认真做功课,精打细算把钱花在刀刃上。
他们不会讽刺小红书里每餐精致排盘的人,但又觉得找美食和摆精致耗费的时间和精力过多,所以把吃饭的基本规则定为:健康和便利。
最后,我们或许可以用加缪的两部小说来解释自卷青年的心路历程。
首先是觉醒,像《局外人》中的男主角一样,跳出这个世界的既定模式,以冷眼旁观的局外人认识这个世界:为什么人在葬礼上一定要哭?在婚礼上一定要笑?为什么人为了更好的生活去工作,却因为工作无法好好生活?——“大部分人总是表里不一,他们做的往往并非他们内心真正渴望的。他们都有一种群居意识,惧怕被疏离与被排斥,惧怕孤单无依靠。”
其次是行动,因为冷漠和逃避并不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真正实施起来也不现实。
因此,在《鼠疫》这部小说中,男主角不再是以自杀回应这个荒诞的世界,而是选择在鼠疫灾难面前,尽所能去做自己完全理解的事情——
“人不能够又治病,同时又知道一切。那我们就尽快治愈别人吧。这是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