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年,房地产行业经历动荡、调整,一些巨头房企也陷入泥潭。我们关注过房企爆雷、员工被裁,记录下行业从烈火烹油到冷冻萧瑟的过程。回过头来看看,变动之下,最脆弱、最扛不住损失的还是那些普通的买房者。
售楼大厅内,两个人背朝镜头站立,衣服上印着“烂尾佳兆业”“我要收房”等字样。更多的人聚集在电梯门口,待目标人物出现后一拥而上,围个水泄不通。
这些人是广州佳兆业的购房业主,他们5年前在此买房,但收房之日却被一推再推,验收期限早已过去,工地却连主体都未建完。这些年轻业主的共同心声是:我只想有个家,为什么这么难?
有人在社交平台上提问:现在买新房最大的风险是什么?一个热赞回答是,买到烂尾房。如今,对于购房者来说,买房逻辑已然发生变化,升值多少、地段如何被延后考量,最先关心的是能不能按时交房。
去年以来,房地产行业有些动荡。泰禾、华夏幸福、佳兆业等百强房企爆雷,就连昔日地产冠军恒大集团这艘巨轮也岌岌可危。
大房企陷入泥潭的背后,那些普通人买的房子还好吗?毕竟,对于大多人来说,房子是一生当中买过的最贵的东西,也是生活里最大的希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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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上的一粒灰,吹落在普通家庭身上,就成了压在肩膀上的一座山。
宋世杰一年来几乎没有睡过安稳觉。他原本一直期待2020年最后一天的到来,因为按照开发商承诺,这是收房的日子。
停工的风声突然传来,刚开始他不相信,可没几天的功夫,工地变得空无一人。眼看房子出现问题,宋世杰踏上维权之路。他一边查资料、关注新闻,一边联合其他业主,找律师帮助。但人多事杂、力量有限,时间过了1年多,房子仍然立在坑里,并无进展。
为了房子的事,宋世杰和妻子没少吵架。他今年35岁,毕业后一直从事出版工作,北漂十多年,两年前与妻子终于决定在北京落地。选择买什么房子,两人曾有过分歧:妻子想买二手房,买完就能入住。但宋世杰对家仍充满浪漫的幻想,“在大城市买房,一辈子就这一次”,他想买新房。
宋世说服妻子,他们将新房、交通便利、五环之内作为挑选房源的三大标准。
挑了几套,宋世杰和妻子都不是十分满意,直到他们终于被带到了现在这套房子面前。在销售口中,这套房子机不可失。当时工地只打了地基,是在预阶段售的期房。他们走了“内部认购”,每平米7.5万元。
对交付时间,宋世杰有过犹疑,但销售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没问题”。
宋世杰咬咬牙,一鼓作气选了一个120平米的新房,首付50%,整整450万元。
为了支持儿女在北京安家,一套房子掏空了3个家庭的积蓄,双方父母贡献攒了一辈子的钱,宋世杰和妻子拿出10年的全部存款。
房产,是无数人一生中购买的最大宗消费商品,是为之奋斗一辈子的动力来源与寄托。为了做出最优选择,他们小心翼翼地挑到房企巨人,但致使他们“跌落摔伤”的不确定因素,有时恰恰就是“巨人”本身。
2019年,王雨竹跟男友决定从上海回到西安老家,买婚房准备结婚。她选了租房小区附近的一个楼盘下了定金,在她眼中自己做了充足的准备,不但事先在网上查询确认该房企资金流充足,而且上下班还能经常路过工地,随时监督进展。
购买时,一期已经交付,买的是二期的房子,90平米的小三居,首付交了45万。五证齐全、备案摇号、资金监管,一套流程走得顺风顺水。在王雨竹看来,这些都是按时交房的保障,可以稳稳放心。
付款的那一刻,王雨竹跟男友产生了“我们终于有家了”的感觉,开始提前规划起新房的装修,每次路过家具店都会进去逛一下,添置的一件件小玩意渐渐堆满了出租屋。
王雨竹更新着楼盘的进度,修到第几层、准备封顶了……如果跟朋友一起路过,她还会把位置指给朋友看,“最高的那层楼就是我们的”,“距离中心商圈只需要10分钟”。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封顶竟然就是进度条的终点了。
后来这家房企被曝资金链断裂,今年初的3个月一直停工,后来断断续续开工,但每次王雨竹都只能看到十几个工人。直到7月份,工地二次烂尾,至今再也没有复开过。
▲ 图 /《打工仔的梦想房》截图
2
买新房,就像是“抽盲盒”,抽好、抽坏全凭运气。在陈燃看来,自己的运气“臭到家了”。
3年前,步入30岁的陈燃选择在郑州安家。她选定了一个小两居的公寓,户型方方正正,一梯两户。运气臭在于,房屋中途有过两次断工,拖延一年才交上房。同一期中一共有五六栋高层,之前几栋成功交付,唯独她这一栋“卡在了正中间”。
为了等房,陈燃多交了一年房租。面对新毛坯房,她早已丧失好好装修一番的兴趣,只简单安了门窗、刷了油漆,囫囵收拾了一番就搬了进去。
有房总比烂尾强,陈燃曾如此安慰自己。但直到住进去,陈燃才发现自己有些天真。这种几度停工、开工的楼盘在质量上早已打折扣,毛病逐渐显露。
曾经说好的绿化面积、水池喷泉没了踪影,连基本的车位都没有兑现。小区里没有安快递柜,陈燃每次只能将快递寄到公司,刚搬家的时候,天天捧着大箱子坐地铁。
不仅如此,陈燃还要应对源源不断的新状况。水电常常停供,电梯也时时罢工。一看到楼栋群里又传来停水或停电的消息,陈燃就会自动加班。先在公司附近搞定晚餐,晚上再用留在工位上的日用品卸妆、洗漱。到后来,陈燃甚至养成了储存生活用水的习惯。
电梯出故障是常态,休息日的时候陈燃宁可宅家一天不出门。最不方便的要属工作日的早晨,为了上班打卡,陈燃不得不走楼梯下14楼。楼梯间没有扶手,台阶既陡又窄,每次走过一半就会开始腿软,不得不脱下高跟鞋,扶着墙才能慢慢走。但上楼比下楼更难,有过几次晚上爬楼梯的经历后,陈燃觉得自己可以不再报健身房了。
11月中旬之后,郑州开始供暖,但陈燃家却迟迟没有跟上大部队的节奏。她自己放过两次水,但暖气摸起来还是温的,没有一点烫手的感觉。她向小区物业反映,但一直没有得到任何有效回复。在朋友感叹室内温暖的时候,陈燃只能裹紧自己的珊瑚绒睡衣。
甚至后来,客厅天花板的角落还出现渗水,一大片墙面都受到波及。陈燃怀疑,是楼上住户的暖气管漏水,渗到了楼下。
陈燃不愿意邀请朋友们到家里做客,因为这和她畅想的“小窝”截然不同。
有许多人面对着比陈燃更糟糕的情况。他们无力承担房租,也无家可归,只能选择搬进烂尾房。
这些烂尾房曾登上热搜。但这不是一段段故事,而是购房者真实承受的打击与困难。那里没有高楼绿荫,只有一片废墟和被施工队遗弃的水泥搅拌机。
▲ 图 / 《金宵大厦》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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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盒抽得不好,可以“再来一次”,但买房却很难有重头来过的机会。
房子迟迟未交,买房的人只能继续租房。现在,宋世杰和妻子每月花6000多元在公司附近租房。另一边房虽没住,但房贷还是要还,1万多元月供照出不误。光是房子几乎就掏出了宋世杰夫妻俩一大半的工资,再加上车贷和生活支出,他越来越觉得,“怎么房子、车子都有了,反而过得不如以前了呢”。
花销一涨,家里的消费水平立马降级,妻子很久没买过新衣服,宋世杰也不敢提想换个新手机。夫妻俩曾商议,房子买完之后准备生孩子,但如今计划不得不搁置。
步入35岁之后,宋世杰本来想将生活节奏缓下来,但如今不仅不能慢,反而还要更加拼命。有时下班后,宋世杰还会再接几个打车单子,“反正在家也没事做”。妻子本来打算调岗的想法,也只能不了了之。
为了让双方老人放心,宋世杰不敢告诉家里房子的真实情况,只能不停用“因为疫情,工期耽误了”“快了,年初可以交房了”“正在找朋友设计,明年预备装修了”来善意地隐瞒父母。但他也会担心,如果理由用光了还未交房的话,自己应该怎么办。如果父母提出来北京小住一段时间,自己又该如何回复。
年轻的王雨竹有着别样的焦虑。她和男友的婚期定在2022年,本打算坐在新房里接亲,但如今房子未收,一系列规划都要随之调整。
婚宴需要提前一年预订,她既不敢确定日子,又担心被抢了合适的时间,只能时时盯着,以防万一。为了婚礼效果,王雨竹做了近视激光手术,还一直在坚持减肥,好不容易瘦了20斤。但节食过程很辛苦,她担心一直拖下去自己会复胖,塞不进买好的婚纱。
父母与她在这方面也有着分歧。父母希望二人能够先领证,租房住,新房慢慢等。如果房子明年初能下,就赶赶时间先简单装修,日后再慢慢打算。但王雨竹并不这么想,房子、结婚都是人生的头等大事,她一个都不想敷衍凑合。
一边是老业主的抵抗与妥协,但另一边却是新业主的热闹入场。宋世杰在维权过程中了解到,他购买房屋的所属房企,有多个楼盘存在停工现象。但在收了他们这一期业主上千万的预付款后,另一个更早停工的项目竟然重新开工了。
甚至与此同时,房企仍然在搞全城大卖,高价返佣,疯狂拉人。宋世杰渐渐明白了房企间的套路:他们是在拆了东墙补西墙,一手疯狂促销吸引新业主交纳定金,另一手就用卖掉一期几百套期房获得的资金,来继续开工其他耽搁的房产。
“三道红线”拉住了大小的房企扩张的步伐,“借新债还旧债”的游戏渐渐玩不下去了。在激烈洗牌下,卖房回流资金成为了高负债房企们的首要之路。
也有购房者保持了清醒的头脑。荀莉莉在成都老家工作,母亲退休后打算把家里住了快二十年的老房子卖掉,跟女儿一起付首付换一套面积大些的新房一起住。她看了几个楼盘,其中一个是期房,总价140多万元,如果当月能付全款,不到100万元就能拿下。
咨询意见时,荀莉莉表示反对,房企有钱没钱就是一瞬间的事,卖掉老房子的钱是母亲唯一的积蓄,万一烂尾怎么办?于是,荀莉莉和母亲还是决定买二手房,看得见摸得着,内心更踏实。
面对还没等到的房子,王雨竹至今没有想清楚自己走错了哪一步,只能将原因归结为“运气不好”。宋世杰准备跟妻子对好“口供”,今年过年回老家,面对父母和亲戚关于房子的询问,二人要如何过关。
(应受访者需求,文中宋世杰、王雨竹、陈燃、荀莉莉为化名)
▲ 图 /《花束般的恋爱》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