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喜欢过圣诞无非和“犹太人到中餐馆过圣诞”一样,是逃避了节日的压力和焦虑,享受它本来的快乐罢了——这恰恰是因为它脱离了原有的文本话语。如果春节里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催婚,而只有简单温馨的家人团圆或同龄交游,又有谁会不喜欢它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赤潮AKASHIO(ID:AKASHIO),作者:司马徒林,编辑:使马之人,原文标题:《直把洋节作春节》,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年一度的圣诞节又要开始喽。


遵循历年惯例,花牛国光红富士乃至黄元帅,果生巅峰俨然近在眼前——逐一细细洗净打蜡,塞进尺寸量身定制的红绿相间小盒,然后在12月24日傍晚,整整齐齐出现在地铁门口三五成群的无照小贩手中,以平均一颗十元的价格,完成愿者上钩的商业使命。


与此同时,尽管既没有烟花也没有爆竹,但“过节的味道”铁定不会缺席——在那个永远充斥着七大姑八大姨家长里短、二大伯三大爷养生秘闻的老家亲戚群里,果不其然,它出现了:


圣诞不把饺子咬……<br>
圣诞不把饺子咬……


至于借题发挥的催婚唠叨,你照例充耳不闻。不过,对于这个并非公休的节日来说,很显然,这些远远不是全部:


时间已经是下午六点三十,美好的周六已经近在咫尺。你抖擞精神,把今天的第四杯不眠海一饮而尽,最后审视一遍Steam购物车里的内容,支付,扣上笔记本,捞起桌上的苹果(人事早上发的)和围巾(下午互换礼物的收获),头也不回地抽身而去——不需要火鸡和蛋糕,更不需要所谓的全家欢聚,接下来的48小时,你唯一的生活重心,就是刚刚入手的那些数字版折扣游戏。


不过,这依旧远远不是全部。


除了自娱自乐独享清静之外,我们当然可以出门到外面看看——即便是在没有公休假日的深冬寒夜,浓郁的节日气息依旧在街头四散弥漫:从KFC到必胜客,再到各种规模不一档次各异的街边小店,年轻的面孔随处可见。


不过,尽管全家桶取代了火鸡,撸串取代了拐棍糖,圣诞树、榭寄生乃至圣诞袜一类的劳什子统统被省略不计,交换礼物这个环节依旧绝对不会缺席——而且和今天下午刚刚结束的团建式礼物派送相比,熟人老友之间心照不宣送来的惊喜,绝对可以带给你一整个周末的好心情。


尽管近年来并未得到国内主流媒体的特别关注,但在面向年轻世代的消费行业,圣诞节近年来的存在感与重要性,已经远远超越了传统媒体的预期认知——举个例子,我的一位朋友今年圣诞日程安排如下:


“早上出门带一个一年只背几次的巴宝莉,打了一辆快车因为不能弄脏包;下午摸鱼氛围和同事一起点了喜茶圣诞限定款,晚上打专车直奔乐·墨瑞;晚餐后先去逛逛蓝港,然后去VUE酒店,事毕再去逛逛后海,完美。”


当然,美好的预期是一方面,实际落地会有什么体验,恐怕还得另算:


满心欢喜去淘宝批发了一堆打折礼物准备广撒网送给心仪的异性们,结果要么快递堵在路上,要么买家秀卖家秀落差过大统统打水漂,最可堪一看的结局,赫然变成了白学现场;


呼朋引伴叫来大批同学准备圣诞夜逍遥一下,结果远远低估了下班社畜的通勤压力,再加上圣诞夜爆炸的乘客流量,所有人都被死死摁在地铁上动弹不得,好不容易来到提前看中的小店,才发现没有预定的店面早已座无虚席;


只好就着汉堡王(KFC和M记都满员,德克士和赛百味也一样)打包的凉薯条,去电影院看个急就章的冷场电影,最后一群人找个廉价商务酒店开个房,七横八竖潦草睡下。漫长且并不美好的圣诞节,就此剧终,后会无期。


不过,即便这些看上去狼狈不堪的圣诞体验充满了少不更事的傻气,但对于真正的亲历人来说,这份“一起犯蠢”的经验相比于让人沮丧,开怀大笑的概率明显要高不止一个量级——在这种最适合与生活贴身互相毒打的年纪,和一群朋友一起做傻事闹笑话,这种酣畅淋漓的超脱与自由,才是所有长大成人走进职场的社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至宝。


事实上,这份真正的自由催生出的支配感是如此珍贵,以至于中国当代的年轻人完全把它上升到了信念的高度,通过取悦自我的“买买买”弥撒,让它成为了中国圣诞节的真正主题——没错,如果非要说21世纪中国的年轻人过圣诞节有什么宗教色彩,那崇拜的恐怕也是消费主义之神。


是的,这才是属于我们的圣诞节,这才是属于我们的快乐。


“西国冬至”而已,有什么稀罕?


堂堂圣诞节变成了购物节,难免会让局外人感觉膈应——不过,这套状似名不副实的演变,从一开始就是“入乡随俗”乃至“本性使然”催生的结果:“谈不上神圣,也无关生辰纪念,但确实算是个节日”。


自从19世纪上海开埠,大批西方闲杂人等涌入中国以来,作为外来节日的圣诞节,几乎一直都是上面这个调调——根据1872年12月24日出版的《申报》记载,“Christmas”被翻译为“耶稣诞日”,然而在次年的报道中,这个洋节很快被换上了一个接地气十足的名字:“西国冬至”。


在此之后,许多年的时间中,虽然不乏“泰西节期”“耶稣诞辰”乃至“耶诞”一类的称呼,但诸如“西国节期”“西人冬节”乃至“西历冬至令节”一类的译名更是常见报端,到了1882年,“外国冬至”的称谓早已扎根国内舆论;


至于原因,在没有置闰的年份,Christmas正好在本土冬至节气之后三天,因此在压根不信教的主流中国民众看来,洋人冬至,理所当然——至于吃不吃饺子,另当别论。


实际上,不仅仅是民间舆论,在当时的新闻媒体看来,相比于庄重肃穆的宗教庆典,吃吃喝喝的享乐至上乃至买买买的消费主义,俨然才是“外国冬至”的节日本色:


“先期,各西人家俱用冬青、柏叶系作垂花门,室中陈设辉煌,争相炫耀。届时邀宾燕饮,尽日言欢,爇炭以围炉,飞螺觞而醉月,暂抛俗务,藉洗旅愁。各店铺更踵事增华,铺张场面,而尤以福利为耳目一新,入其中,觉十色五光,陆离璀璨。”


“凡用物、食物、绫罗、绢帛、锦绣、金银,以及珊瑚木难之瑰奇,锦贝文犀之美丽,如入波斯之域,令人目眩神摇。平时送货至买主家,悉用高大马车载运,兹以五色颜料就车上写吉利语,以表祝忱,更令出店马夫穿五色衣,戴假面具,高坐车上,若演戏然。”


这便是《申报》对“西人冬至”节庆场面的纪实报道,主角自然是当时居住在上海的各路洋人。一来二去,当时的民众可都看懂了:这圣诞节,可不就是洋人过的年嘛!



当然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毕竟,哪怕是在近现代西方社会当中,流于世俗化的圣诞节潮流,早就成为了大势所趋——相比于称颂布道,找个放假的由头大吃大喝娱乐一番,让社会民众(尤其是底层)暂且摆脱沉重的劳役获得片刻喘息[4] 这种释放压力的“安全阀”,早已成为圣诞节最重要的社会调节功能:


“那是圣诞节的早晨——是整个一年里最让奴隶们欢呼雀跃的早晨。那个早晨,奴隶不用背着麻袋匆匆忙忙地赶到地里。每个奴隶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身上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棉衣,女奴头上系着漂亮的红头绳。抛开棉花和甘蔗、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顿、跳起舞来的时候终于到了。许久未见的老友又能又能愉快地聊上一场了,孩子们也能无忧无虑地尽情玩耍了。到处都是一幅欢快的景象。”


“对于奴隶而言,一年到头能从无止境的劳作中解脱出来的时间,唯有圣诞假期。”


——所罗门·诺萨普,《为奴十二年》


所以说,东方也好,西方也罢,圣诞也好,春节也罢,不同文化背景之下的核心节日,“享乐”这个主题都是不会缺席的。然而,尽管从世俗化的“偷闲轻松一下”角度出发,圣诞节和其它所有节日相比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但对于现如今的年轻一代来说,相比于那些带有更鲜明传统文化色彩、多半会带来公休(包括但不仅限于春节)的节日,并不会多放一天假的圣诞,吸引力似乎已经达到了“不相伯仲”乃至隐隐抬头超越的境界——这又是怎么回事?


要回答这个问题,不妨让我们从一个最简单的问题说起:


过节,你快乐吗?


你知道么?其实很多西方年轻人每到圣诞节都犯PTSD,和中国年轻人刚好相反。以至于有一个专门的名词来形容这种精神现象:圣诞焦虑(Christmas Anxiety)


看似力度可观的商家折扣,到头来还是要刮走兜里寥寥无几的钱粮;必不可少的圣诞礼物,更是一笔沉重的额外支出;然而这所有一切,都比不上派对聚会带来的压力——社交牛逼从来不属于流行病,对于大多数沉默寡言紧锁眉头撑过2021年且依旧没有失业的奋斗一代来说,和一帮游手好闲的派对动物共处一室,哪怕仅仅是一个晚上,体验也和进刑房差不多。


再加上维持这个圣诞节正常运转的一系列物资——中国制造的圣诞树,铃铛,花里胡哨的礼物包装纸乃至中看不中吃的拐棍糖,起码还有一半正漂在太平洋上,街角那个礼品店多半又要奇货可居狠抬一笔价钱,原本就不充足的过节预算,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一想起这个,握在手中的圣诞蛋酒都变得苦涩起来,相比于千篇一律的《真爱至上》,1974年的那部《黑色圣诞节》显然更符合此时此刻这些年轻人的心境。


并不是夸大其词。事实上,尽管缘起何时并无定论,但在近20年以来,“圣诞焦虑”俨然已经成为了西方精神健康领域重点关注的课题之一——雪上加霜的是,在催生出这种周期性焦虑症的社会环境下,愿意在圣诞节当天值班的心理咨询师寥寥无几,激增的求助需求很难得到及时的回应,一来二去,这种反差极大的公休日焦虑,成为了所有人都不能无视的社会现象。


“有过焦虑经历,尤其是社交焦虑的人会感到压力;参加圣诞节的各种社交活动,更会导致焦虑上升。……尽管许多人都在期待圣诞节,但对于那些与亲属关系紧张的人来说,强调“与家人和朋友一起过圣诞”,反而会让他们压力倍增。”


2018年圣诞节,在《镜报》的采访[3]中,针对“圣诞焦虑”的流行,Anxiety UK 的CEO尼基·利德贝特 (Nicky Lidbetter)做出了如上说明;无独有偶,仅仅过去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新华网公布的一则报道[1],直接把“节日焦虑”这个话题拉到了我们身边:



行,这下眼熟多了。


如果说“圣诞焦虑”在咱们看来尚显陌生,那么提起“春节焦虑”,深以为然的朋友想必不在少数:结束了一年的辛劳,拖着疲惫的躯体回到老家,迎面而来的不是暌违已久的彻底放松放空,而是一连串铺天盖地咄咄逼人的质问:


“什么时候结婚?”

“什么时候嫁人?”

“什么时候买房子?”

“什么时候生孩子?”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我们每天承受着资本996的重荷,消耗生命换取与付出并不成正比的收入,用税收和月供来维持这个现代社会高速运转,直到年过35被无情的托拉斯机器开除出局——


然而坐享这一切的所谓“过来人”对此一无所知,在他们看来,不结婚不生孩子就是大逆不道,在外地打拼远不如滚回老家做个唯唯诺诺的小科员,过日子不需要浪漫,也不需要追求,更不允许有梦想,必须像他们一样,把市侩庸碌当做人间烟火,“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厦崩塌”,然后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对下一代重复“都是为你好”的魔咒——


这就是“过来人”对生活的认知,也是标榜“常回家看看”的传统节假日,愈发不受年轻一代人待见的真正理由。


——但即便如此,归根结底,我们依旧希望节日体验不是折磨而是享受,不是吗?


属于我们的节日快乐


“不去常回家看看,不和家人一起吃饺子,怎么可能快快乐乐过节?”


这就纯属想太多了。市场早已证明,现如今背井离乡漂泊在外的年轻人,找乐子取悦自己的花样,可比酗酒打麻将看春晚丰富多了:


眼见圣诞临近,从上海到成都,从北京到昆明,无数我们身边的年轻人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准备大打出手,用一场男女混合无差别搏击大乱斗,让辛劳了整整一年的自己彻底发泄一下。


先别急着报警——这场混战唯一的武器就是羽毛枕头,场面激烈十足但DPS基本为0,全然不会演变成暴力事件;对于当事人而言,挥汗如雨大打出手的唯一收获,唯有酣畅淋漓的快乐。


这就是圣诞夜枕头大战。在过去15年的每一个平安夜,从北上广深到巴蜀苏杭,总共有11个国内城市的年轻人,会用这种失控但无害的圣诞派对,让自己在年末放纵一番——尽管票价不菲,但能够抛开房子车子孩子这些“社会责任”,在同龄人身上找回真正属于自己的节日本色,这笔交易,真是物超所值。


这依旧仅仅是冰山一角。随着圣诞节的到来,从Livehouse到Pub,从商业街到大排档,所有面向年轻一代的消费场所,都迎来了暌违已久的喧闹——没有公休日并不算什么遗憾,夜生活的大背景,只会让这种年轻人专属的快乐节日变得更纯粹也更独特:相比于早已名不副实的嘘寒问暖,取悦自己的消费主义,才是只属于我们的快乐最优解。


当然也没必要一直这么宅。既然这次过年回不了家的朋友大有人在,既然诸位都是有吃有喝有猫有游戏的逍遥姿态,那么互相拜访交流一下欢乐就是理所当然。从大年初四开始,我就带着Switch在北京四环外各种转悠(至于为啥不去四环内,瞧瞧房租热力图就懂)。几天游荡下来,心得体验如下:


  1. 和自己人一起吃饭,哪怕完全不沾酒水,一样真香;


  2. 掌握一门移动式乐器(就是能装在口袋里随身携带)的基础演奏技巧,可以有效避免唱歌时五音不全引发的尴尬;


  3. Switch真好玩,一群人一起玩尤其好玩,任天堂能成功,大有理由;


  4. 只要是和自己人一起玩,“不插电”的游戏,乐趣可以远远远远超过预期。



再顺带一提,尽管没能赶上除夕年夜饭让我妈颇有抱怨,不过,关于“异地过年”的结果本身,反倒是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怨声载道:春节过后,随着疫情逐渐平息,返乡的关隘终于开始一点点松动起来;最后,在核酸检测以及居家隔离暂时偃旗息鼓的第二天,我立刻搭上了回家的高铁——到家一推门,迎面而来就是我妈端上的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快吃吧!”


尽管和“上车饺子下车面”的传统正好反过来,但这顿迟到的年夜饭,绝对是我北漂这么多年,滋味最不可磨灭的一次——那正是让人热泪盈眶,只属于家的味道。


说到底,我对阖家团圆的传统节日并没有什么意见,但是,既然节日的本质就是要追求快乐而非单纯地维护“传统”,我们何尝不能因势利导顺应一下时代发展,让节日的快乐回归本质呢?


祝大家节日快乐。


参考资料 

[1] 知否?知否?春节焦虑症大盘点.新华网[OL].2019-01-21

[2] 2021年“双11”电商大促数据点评.光大证券[OL].2021-11-15

[3] How to get through Christmas if you suffer from anxiety or depression.MIRROR[OL]2018-12-25

[4] 为奴十二年.所罗门·诺瑟普.译林出版社[M].2014-8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赤潮AKASHIO(ID:AKASHIO),作者:司马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