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食通社Foodthink(ID:foodthinkchina),作者:肖坤冰(人类学博士,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近代中国茶叶贸易史、饮食人类学、全球化视野下的茶与酒消费) ,编辑:泽恩,头图来源:视觉中国


和中国仅相隔着喜马拉雅山的印度茶区,对中国人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说熟悉,是因为满货架的阿萨姆奶茶让年轻一代隔空“认识”了印度的茶园。说陌生,是因为虽然印度北部和中国接壤,但去印度一趟似乎并不容易。而且作为茶叶原产地,中国有丰富悠久的茶文化,国人对国外茶叶产区大概兴趣寥寥。


●从成都出发飞往尼泊尔加德满都的航线上,有值得“打卡”的免费风景:珠穆朗玛峰。而在喜马拉雅山脉另一边,便是著名的印度茶产区——位于西孟加拉邦北部的大吉岭茶区,和沿阿萨姆溪谷分布的阿萨姆茶区。<br>
●从成都出发飞往尼泊尔加德满都的航线上,有值得“打卡”的免费风景:珠穆朗玛峰。而在喜马拉雅山脉另一边,便是著名的印度茶产区——位于西孟加拉邦北部的大吉岭茶区,和沿阿萨姆溪谷分布的阿萨姆茶区。


其实印度茶与中国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吉岭茶源自英国殖民者盗取的小叶种,而阿萨姆茶则大多由原生的野生茶种和中国茶树混育而来。


自2008年在武夷山进行田野调查以来,我就对这两个茶区产生了兴趣,期待有一天能去印度访茶。这样的机会终于在10年之后来到。2018年年底,我有幸加入了一个国际考察团,在阿萨姆地区进行了为期一周的田野调查。


●阿萨姆田野考查5人组,依次为:James(肯尼亚艺术家)、肖坤冰(西南民族大学人类学家)、Henry (印度塔塔社会科学研究所硕士研究生)、Samuel(牛津大学人类学博士,研究员)、Beppe(斯德哥尔摩大学人类学家)。<br>
●阿萨姆田野考查5人组,依次为:James(肯尼亚艺术家)、肖坤冰(西南民族大学人类学家)、Henry (印度塔塔社会科学研究所硕士研究生)、Samuel(牛津大学人类学博士,研究员)、Beppe(斯德哥尔摩大学人类学家)。


一、阿萨姆:被殖民的过去与被边缘化的茶农


要讨论阿萨姆茶产区的现状,必须先回顾印度北部山区的茶业发展史。19世纪20年代,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罗伯特·布鲁斯(Robert Bruce)就在阿萨姆邦发现了野生茶树,由此开始了英国殖民者在印度开辟茶园的尝试。


阿萨姆地区自然条件恶劣,开辟茶园的工作异常艰苦。由于劳动和生活环境极差,当地原住民都不愿意做茶工,于是英国殖民者不得不从印度中部“招募”了许多劳动力运送到阿萨姆。这些“苦力(coolies)”的后代成为了今天大部分被称为阿迪瓦西人(Adivasi)的族群,他们分布在阿萨姆大大小小的茶种植园中,承担着繁重的采茶工作。由于少数族群身份和种植园相对孤立的环境,阿迪瓦西人在阿萨姆邦被严重边缘化。


曾经被殖民的种植园经济特点也造成了印度茶产业的现状。一是尽管国际市场上消费者购买的红茶大多来自印度,大吉岭被称为“茶中香槟”更是盛名远播,但在印度本土却几乎没有知名的国际品牌,本地的茶种植园只是国际大品牌的原料供应商。



●在大吉岭的茶厂,辛苦劳作了一天的茶工们正在等待“鲜叶过磅”,鲜叶历经4道加工工序后便可打包运往欧美国家,并在那里进行最后的包装上市。<br>
●在大吉岭的茶厂,辛苦劳作了一天的茶工们正在等待“鲜叶过磅”,鲜叶历经4道加工工序后便可打包运往欧美国家,并在那里进行最后的包装上市。


二是茶叶在商品链终端的惊人售价与采茶工人工资之间的巨大鸿沟——伦敦丽兹酒店的下午茶人均60英镑(折合人民币约505元),但茶叶产地采茶工的日均工资只有1.6英镑(约13.47元)左右。


英国BBC广播节目《一杯茶的真实成本》(The Real Cost of a Cuppa)在实地访谈的基础上,分析了一杯茶的价值构成:其中53%的利益流入终端市场,也就是被卖场的零售商拿走了,33%的利润流入了西方的一些大品牌,如川宁、立顿等,经过价值链上的层层分成,最终到茶工手里的利润只剩下惊人的0.16%。


事实上,印度茶种植园对茶工的剥削并非秘密。我去大吉岭之前阅读了《大吉岭的盛名》,人类学家萨拉·贝斯基通过在大吉岭长达31个月的田野调查,尝试去论证不管是有国际背书的各种认证体系,还是基于身份政治的独立运动,都无益于改变茶工们的现状。


●萨拉·贝斯基与中文版《大吉岭的盛名》
●萨拉·贝斯基与中文版《大吉岭的盛名》


也是因为有太多负面的报道,像我们这样的国际访问团越来越不受欢迎。虽然之前就和茶厂联系好了,当地向导Henry也和保安交涉了很久,但我们最终还是没能获准进入,关闭的铁门是这家工业化种植园留给我的唯一印象。


●种植园紧锁的铁门。<br>
●种植园紧锁的铁门。


二、当地NGO组织:为阿迪瓦西人争取权利


在阿萨姆,我们还拜访了当地的NGO组织PAJHRA(在阿迪瓦西语中意为“生命之泉”)。这个由社会活动家在2002年成立的组织,旨在联合阿迪瓦西人,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权益。


●PAJHRA入口处的标识:推动并促进阿迪瓦西人的正义、和谐和权利。<br>
●PAJHRA入口处的标识:推动并促进阿迪瓦西人的正义、和谐和权利。


PAJHRA的负责人热情接待了我们。短暂的交流中,我们都想了解对方国家茶工的生活条件、工资待遇如何。


我介绍了一些中国的情况:茶工大多是季节性的临时工,既有灵活选择工作的自由,也有选择为哪一家茶厂干活的自由。同行的艺术家James和研究者Samuel介绍了肯尼亚茶工的现状,虽然和阿萨姆情况类似,但工人的斗争相对缓和。


而在阿萨姆,没有罢工的茶区则有点不可思议。PAJHRA主要就是通过组织罢工提升工人的工资,抗争一次可能会提高几个卢比(不到1元)的日薪。茶工们因为少数族群的身份受到排挤,也缺乏良好的教育,所以他们虽然不满种植园的工作,却承受不了太长时间的罢工,最终的结果通常是不得不向种植园妥协。


●我们与PAJHRA相关负责人的合照。<br>
●我们与PAJHRA相关负责人的合照。


三、采茶工的笑容:家庭经营的小茶园


拜访小规模茶园Jonaki给此次阿萨姆之行带来了一点温情。Jonaki在阿萨姆语中是萤火虫的意思,而茶园的缩写JTG也正好是Jaideep和Tamara夫妻二人名字的缩写。


这是一家致力于可持续发展和生态旅游的茶园,当时还处于初创阶段。因为考虑到未来接待游客,茶园的位置距离那默里国家公园(Nameri National Park)和老虎保护区仅10公里,离更有名的加济兰加国家公园(Kaziranga National Park)也只有75公里。夫妻俩都有国外留学经历,讲流利的英语,他们想通过观光农业吸引游客体验东北印度的美食与文化。


●Jaideep和Tamara邀请我们到家里一起用晚餐。<br>
●Jaideep和Tamara邀请我们到家里一起用晚餐。


夫妻俩告诉我们,小茶园(small growers)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新现象。以前阿萨姆只有大型茶叶种植园,而现在一些年轻人开始尝试小规模的有机茶园,希望生产出有竞争力的高质量茶叶,而非像大部分阿萨姆茶种植园只是追求产量。阿萨姆还有好几个像他们这样的小茶农。他们希望改变阿萨姆茶叶只有量没有质、只配做奶茶喝的刻板印象。


除了茶工的报酬微薄、生活条件极差,印度茶叶的农残问题也在国际上广受诟病。尤其是阿萨姆的茶叶由于价格低廉,只能通过产业化和规模化不断提高产量。2015年,环保组织绿色和平对印度几个主要的茶叶品牌做了抽检分析,并在报告中指出94%的样本都含有农药残留。


在Jaideep和Tamara接管之前,这个茶园是使用农药和化肥的。夫妻俩希望在未来的3~5年内逐步将其转变为完全的生态农业,并计划种植一些蔬菜、水果点缀其中,打破单一的茶树种植模式。他们希望通过立体种植和间种收获多样的物产,打造一座 “食物森林”


目前茶园只雇佣两三个工人,完全没有必要修建职工宿舍统一管理,因此工人的生活也相对自由。夫妻俩还计划在茶园附近建几间客房接待客人,让客人参与到采茶、制茶的过程中。


●Tamara和两位正收工的茶工打招呼。虽然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但从她们的表情可以看出,这里的茶工和茶园经营者有一种更为轻松自在的关系。<br>
●Tamara和两位正收工的茶工打招呼。虽然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但从她们的表情可以看出,这里的茶工和茶园经营者有一种更为轻松自在的关系。


夕阳西下,Jaideep和Tamara带我们在茶园中漫步,指给我们看前几天刚被大象踩踏坏了的围栏。位于国家公园之间,固然享有丰富的动植物资源,然而大象的经常来访却让附近的茶种植园都头痛不已。大象侵入后会踩坏茶树,但它们也是保护动物。所以茶农别无他法,只好继续对围栏修修补补。这大概也是阿萨姆茶园中人与动物、植物必须要适应的“共处”模式。


●通往茶园的围栏被大象踩破。<br>
●通往茶园的围栏被大象踩破。


●路上偶遇一只正在运货的大象,把手伸出车窗即可和大象打招呼。<br>
●路上偶遇一只正在运货的大象,把手伸出车窗即可和大象打招呼。


四、联结与希望


匆匆一周的田野考察结束后,我们回到阿萨姆首府高哈蒂(Guwahati)筹备一场以“茶籽”为主题的小型展览,虽说因陋就简,但也让我充分感受到当地人就地取材的印度智慧。


负责人提前通过社交媒体发出了展览的消息。当天下午我们才在打印店印出图片,带到当地一家经常举办社区活动的咖啡馆,和负责人一起动手测量尺寸、布展。


●James和Samuel在测量布展。<br>
●James和Samuel在测量布展。


就是这样一场“简陋”的展览,吸引了人们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参加的人有社区工作者、诗人、作家,也有关心茶产业的普通人。所有人都围绕着茶工生活状况、如何争取茶工权益进行了发言和讨论。最让我们感动的是一位在茶种植园工作的朋友写来的信。


●前来参加活动的人带来朋友的一封信,读给大家听。<br>
●前来参加活动的人带来朋友的一封信,读给大家听。


这场情绪高昂的讨论让我体会到,茶既是一种植物,也是阿萨姆社会、经济和文化冲突的焦点。而活跃于这里的社会活动家,以及像Jaideep夫妇这样的新出现的小型茶园让我们在沉闷中感受到一丝希望。


在交流中,我们还听到了一个好消息,阿萨姆劳动福利局新近宣布将茶工的日工资提高30个卢比,即由以前的137卢比(约12元)提高到167卢比(约14元)


●阿萨姆当地报纸对James的图片展的报道:“从研究者的镜头,看肯尼亚-阿萨姆的茶叶链接”。<br>
●阿萨姆当地报纸对James的图片展的报道:“从研究者的镜头,看肯尼亚-阿萨姆的茶叶链接”。


●甘地纺纱的雕塑。<br>
●甘地纺纱的雕塑。


图片展交流结束后,我们走向高哈蒂街头,讨论者激昂的话语犹在耳边。拐角处,一座圣雄甘地纺纱的雕塑进入视野,一时间我百感交集。印度的茶叶享誉世界,也给加入到这一生产链各环节的人带来了数不尽的财富。但辛苦劳作的印度茶工从这一巨大产业中获得的报酬却微乎其微。


对于种植园中的茶工而言,因为祖祖辈辈“根植”于此,完全没有过上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他们能够做的就是在艰难的环境中坚持抗争。但如果生产方式没有改变,阿迪瓦西人和其他被称为茶部落(tea tribe)的族群政治地位得不到提高,这些抗争就难以触及根本。


幸而,我们在这次考察中看到的互联网带来的信息流通、NGO组织在改善族群社会地位方面的努力都在助力茶工权益的发展,零星出现的小茶园也打破了印度传统的茶种植园经济模式,让我们看到了印度茶产区在未来的另一种新生力量。


(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拍摄)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食通社Foodthink(ID:foodthinkchina),作者:肖坤冰,编辑:泽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