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鹤岗的年轻人,从左至右:农场小伙军晖、调酒师忙忙、精品咖啡店主老王
2019年,33岁的浙江青年李海
在黑龙江省鹤岗市花5万元买了套房,
并把自己在此安家的经历分享到了网上——
这座中国东北角上的五线小城就此“火”了起来。
许多被高房价困扰的年轻人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这里的房价会如此之低?
人们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两年以来,“鹤岗”的热度未退。
初冬时节,
一条来到这座因“房价洼地”而出圈的东北小城,
探访了几位生活在这里的年轻人。
鹤岗当地的精品咖啡馆
鹤岗城区公园秋景,道路宽阔,树木繁盛
有人从南方家乡远道而来,
在流量中找到机会做起“网红房产中介”;
有人放弃了大城市生活,
逆流来到小城做精品咖啡、调酒等潮流消费;
也有当地青年大学毕业后回到父辈的农场,
从城市社畜做回了农民。
每一个选择里,
都有他们各自关于生活的态度。
撰文 周天澄 责编 陈子文
郑前为客户代购的房子,整套毛坯房价为4w左右
郑前是鹤岗当地最有热度的网红,在这个小城市,几乎到了无人不知的地步。
他是广东人,两年前来到鹤岗,现在经营着一家自己的房产中介。他在短视频里带网友看房,装修得窗明几净的房子往往有一个撼动人心的低价——四万,或者五万,人民币。
工作中的郑前
初见郑前,他面前摆着4部手机,里面有6个微信号,每个号的好友上限是5000人,几乎都已经全部加满。他的工作围绕这四部手机、一些房子和这座城市展开。
这些好友多数经由短视频被他吸引而来,目的也出奇一致:买房,或计划买房。这些人最关心的问题是:几万块真的可以买到房?
他经手的房子里,市区的会贵一些,略好的商品房,单价三四千是常态;网上热传的单价几百元的白菜价房子,也确实有。
黄色墙面的回迁房
这和鹤岗的历史有关。鹤岗是一座曾因煤矿资源而兴旺的城市,近几年里,鹤岗的煤矿资源逐渐枯竭,煤矿周边却遗留下了许多矿工曾居住的“棚户房”。2008年开始棚改工程,棚户房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棚改房——当地人又称之为“回迁房”。
但同时,人口却伴随着资源的枯竭而逐年外流。简而言之,“楼比人多”,楼市供大于求,鹤岗的低房价就此出圈。
便宜到极点的回迁房往往是外地购房者的首选。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会真的来住。郑前说,他的客户,以在大城市工作的年轻人居多,“花几万块买个房放着,感觉像是买了个包。”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可以卖出三四十套。
整套毛坯房价为5.5w左右的住房
毛坯房价在4w元左右的住房
房子,永远是这个城市最牵动人心的话题
他们甚至不会来鹤岗当面交易。在微信上对接过各类信息以后,买房的款项一次转账就能搞定。买房这件传统的“人生大事”,在这里好像根本不是个事。
最初,郑前自己也是怀着这样随意的心情买下了在鹤岗的第一套房。
2019年,鹤岗因为低房价第一次在网络上成为流量中心,郑前有些心动。当时他在广州当销售,早已厌倦了业务的压力以及需要和不同人打交道的繁琐。他业余经营的网店每月大约有两千多块的收入——他算了算,差不多刚好够他在鹤岗一个月的生活费。
他买了房,房价四万,装修四万,加起来大概花了八万。然后,他直接搬来了鹤岗。
在鹤岗的前几个月,他“躺平”了,打打游戏遛遛弯就是一天。几个月以后,他一时兴起拍了几个记录南北差异的短视频发在网上,一下子火了,视频获得了百万点赞,也吸引了好几万的粉丝量。
在这个小城,自带流量光环的人不多。有开发商找到他,让他帮忙通过短视频卖房子。2020年3月,他开始了“房产代购”业务,今年春天,他开了自己的房产中介,短视频也从生活记录变成了看房视频。
初到鹤岗时,郑前记录下的鹤岗市景
有时候一个视频火了,一夜之间,他会收到几千条好友申请,人们慕名而来,带着对于低价房的永恒憧憬。
因为短视频和卖房这两份事业,郑前被留在了鹤岗。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到他在广东的家。每天,他都要在六个号上不断切换,回复各类信息。晚上,他要剪辑处理视频到深夜,因为流量,才是他在鹤岗一切事业的根基。
郑前已经在鹤岗买下了自己的第二套房,正式做好了定居的打算
(配图为郑前为客户代购的房子)
本来想躺平的他,过得比之前在广州时更加忙碌。前不久,他买下了自己在鹤岗的第二套房,正式做好了长期定居的打算。
现在回看,他也想不到,两年前看似随意的决定,居然完全改变了他人生的走向。
在他的客户里,少数几个真正来鹤岗定居的,大多也还是在做自媒体或短视频。他们因流量而来,又继续成为流量的生产者,这俨然成了这座城市的新型产业。鹤岗因此一次次地上热搜,好像再也不会被人们忘掉。
咖啡馆有两层,老王站在楼梯拐角挂她淘来的画
93年生的咖啡师老王,在鹤岗经营着一间精品咖啡馆。
咖啡馆开在时代广场附近——那是鹤岗市区最繁华的商圈。咖啡馆分为上下两层,一共150多平米,但房租却比大城市低了几倍不止。
鹤岗的冬天下午,太阳斜长的余晖照进店里。店里坐着零星的客人,看模样都是熟客。一对年轻的情侣风风火火进到店里,他们刚从超市采购结束,女孩直接交代把冰淇淋放进冰箱,并招呼老王自己去拿。
鹤岗的咖啡馆,空间的意义要大于咖啡
在这座城市里,真正有喝咖啡习惯的人并不多。几个常来常往的,都和老王处成了很好的朋友。熟客一般坐楼下,方便和老王聊天话家常,他们无所不谈,咖啡是这群年轻人辨识同类的标志。
许多大城市的咖啡馆只做白天的生意,服务的是需要咖啡因提神的上班族;老王的咖啡馆从早上十点开到晚上十点,为的是让这座城市里的年轻人一整天都能有个去处。
老王说她没什么太大的爱好,唯独对咖啡文化一见钟情。她喜欢喝咖啡,喜欢做咖啡时的专注,喜欢完成一杯咖啡时的满足。
丈夫和她一样都是鹤岗人,都是热爱咖啡行业的咖啡师,都曾经在哈尔滨工作,相似的经历和性格让他们很快达成了一致:回家结婚,在家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咖啡馆。
店里用的豆子,夫妻二人精挑细选
如今,两人定期会出去旅行,一家一家光顾各地的咖啡馆,学习新的知识和经验。
偶尔遇到对咖啡有见地的客人夸赞她的出品,是她最有成就感的时刻。她向往的咖啡氛围是更加日常的:“希望大家可以真的把咖啡当成生活中的一部分。”这会在鹤岗实现吗?老王有些犹豫,但她的丈夫显得很乐观:“我觉得(市场)肯定是会越来越好的。现在很多小城市都是这样,鹤岗也会的。”
但无论市场如何,回到家乡的老王也逐渐找到了舒适和宁静。“虽然很辛苦,但是做自己的事业,总是比帮别人打工要舒服得多。”
这座她从小熟悉的城市有她最爱吃的铁锅炖和小馆子,家里养着一只狗和一只猫,咖啡馆里的熟客每天都来聊上两句,已经成为她离开不了的日常。
90后调酒师忙忙
同样93年生的忙忙,则是这个城市里为数不多的调酒师。
她是烟台人,家境殷实,家里给她安排了相对稳定的工作,她不喜欢。后来机缘巧合,和同样热爱酒水文化的远房哥嫂一起在鹤岗开出了第一家鸡尾酒吧。
酒吧的灵感,来源于美国禁酒令时期的秘密酒馆
酒吧的灵感来自美国禁酒令时期的小酒馆,需要推开柜式的移门,才能发现里面别有洞天,音乐则是轻柔的爵士。这些巧思,在鹤岗都是前所未有。
初次经营自己事业的忙忙,感觉比以前快乐多了。
在家时,她被父母管束,身边的圈子晒吃喝玩乐、晒新买的包,她觉得虚无,“我的快乐不在这些事儿上”。她现在的快乐在于,每天都会遇到不同的客人,为他们调酒,“是真正有创造性的工作”。
调酒师总能听或看到许多故事,在鹤岗的鸡尾酒吧也不例外。她曾经目睹一个年轻女孩在这里连续喝了十二杯一模一样的调酒。女孩讲起自己不幸福的婚姻,最后问忙忙,你相信爱情吗?
又比如,有一位略上年纪的大哥,每次来喝酒,总是坐在同样的沙发,点同样的酒,每次都会喝多,又每次都会在沙发上睡熟。
她和客人之间保持着礼貌与尊重的距离。但这些见闻无疑丰富了她的小城生活,也让她感到欣慰,“感觉自己真的在把一种新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带给当地的人。”
鹤岗每年都在流失大量年轻人,在这里开咖啡馆或是鸡尾酒吧,看起来好像不是一种主流的选择。但新消费形式的下沉,各类资讯的发达,使得她们都能经营得还不错。
对于老王和忙忙来说,“培养市场”是漫长和复杂的事,但或许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她们给这个城市带来了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有了一份建立在热爱之上的事业,认识了有共同爱好的朋友。那些和熟客们在吧台一起聊天的时刻,已经非常足够了。
回到农场的小伙子军晖
11月初的鹤岗,23岁的军晖已经开始“猫冬”了。
一年前他回到了家里的农场,过上了一种节奏古典的生活——春天播种,夏天施肥,秋天收割。冬天,休憩。
一望无际的农场
军晖在哈尔滨念的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后,他陆续进过不错的国企、当过销售,但都没有持续几个月就结束了。他不喜欢受人约束,也不擅长处理工作上的压力。对未来感到迷茫不定之际,他回到了自己出生长大的农场。
农场在鹤岗市下辖的萝北县上,是五十年代北上垦荒时期的产物。农产发达、土地肥沃。军晖成长过程中,专心读书,只看父母做农活,没想过自己还会有回来的一天。
一开始,他也觉得一路念书念到大学毕业,最后还是年纪轻轻就做回农民,心里多少有些憋屈。但很快发现,比起之前在大城市当社畜的日子,农场的生活称得上无忧无虑。
军晖驾驶他心爱的“兰博基尼”
“有时候也挺有成就感”。他开收割机,前面是待收的作物,后面倒伏下的一大片,都是自己劳作的成果。农机械价值不菲,拖拉机价值二百多万,“那感觉,跟在田里开一部兰博基尼差不多。”他半开玩笑。
在他朋友圈有一段小视频,他一边驾驶拖拉机,一边看到远方田垄边上的太阳渐渐落下,夕阳照进了他的驾驶室。对他来说,那是一个日常劳作里的高光时刻。
农场生活,需要顺应天气的变化
最大的压力来自天气,鹤岗的冬天来得早,如果收割不及时,一场提早到来的雪都可能毁了一整年的收成。所以赶在合适的时令把农活做完,是他唯一的“KPI”。比起在城市的格子间工作,这一切要简单直白得多。
他现在心心念念的事,是要等疫情再平息些,去杭州找堂兄玩。堂兄选择了完全不一样的路,读完大学后去了杭州,进了大厂,刚刚置办了新房,房价的负担不算小。
军晖对那种生活并无什么艳羡,他觉得堂兄压力挺大,而他现在的生活,“能挣到钱,也没什么不开心的事”,已经很足够了。
学枫的小串店,是许多游子魂牵梦系的地方
回到传统行业的年轻人也不仅于此。除了煤炭、农业,还有一些最基本的小生意,填充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用东北话来说,做点“小买卖”。
鹤岗近两年几次上热搜,除了房价外,还有一次,是因为#鹤岗小伙卖小串年入百万#。结合当地的低房价,相当于一年靠卖小串卖出二十套房。
这样的换算,在社交网络上总是能迅速吸引人的情绪。
年入百万的主角学枫对此倒是显得非常冷静,他反复表示“那事儿都过去了,咱们就别谈了”。他也不愿意借着热搜搞营销宣传,“小串是鹤岗最传统的东西,整那些,没用。”
图源《人生一串》
小串是鹤岗的特色烧烤,以牛肉为主体,能细分出十几种品类,每串分量不大,鹤岗人撸串以五串十串计数。这种小烧烤在鹤岗人心中地位极高,游子回乡,可以一天三顿都吃小串。
学枫96年生,毕业后就逐渐把父母经营的小串店接了过来。小时候他看父亲烤串,觉得新鲜,也爱吃,守在炉子旁边等待。接过生意以后,才发现要操心的事情有那么多。
学枫
现在,他每天要凌晨五点左右起床,去两家菜市场,一家选主料,一家选配料。“有人偷懒,让摊主帮忙留货,我亲自去,就能买到更好的。”时间久了,摊上的牛肉“不用摸,看一眼就能分辨好坏”。
烤串的生意会做到深夜,父母年纪渐长,不再能承受熬夜的作息,学枫成了店里留到最后招呼客人的人。这家店已经开了十几年,许多客人也跟着吃了十几年,学枫时刻观察着热闹店面里的人群来往。
每个东北人都相信自己家乡的烧烤是最厉害的,学枫也不例外,“最好的烧烤师父就在这儿,要学的还多着呢。”他说的是他的父亲。
这家店是2006年开的,那时他年纪尚小,父母都在国营工厂工作。当时,东北的重工业逐渐没落,厂子效益不好,父母开店,也是为了贴补家用。
父亲在家里架了炉子,自己研究,烤好了请朋友邻居来吃,人人赞好。于是有了第一家店面。
店很快成了城中名店,一波一波的客流里也窥见城市变迁。学枫记得矿业兴盛的时候,来撸串的客人里,最豪气的总是矿上的工人。“简直花钱不眨眼似的,而且那时候矿上的人气质都不一样,一眼都能看出来。”
后来,煤矿资源逐渐枯竭,“那些人慢慢就少了,后来就逐渐消失了……都转行了吧,或是离开这里了,不然咋办,人总得生活的。”
卖烤串真的能年入二十套房吗?他觉得这样的问题没有太大意义,他目前和父母同住,就住在店面的后院。自己的房子是新近才买的,是市区的商品房,比大多数回迁房都要贵上不少。
对于他这样的鹤岗本地年轻人来说,无论房价高低,总能有个栖身的地方。除此之外,赚多少,花多少,在这座低物价的城市,总是行得通的。
鹤岗的早市,是话题以外最真实的人间烟火
在他的小串店,学枫身后有一桌四个年轻人好奇地和我们搭话。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长大后分别在上海、苏州等不同的南方城市工作生活过,又在差不多的时间点上,都回到了他们熟悉的家乡。
其中的一个女孩七七,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了五年。那五年里,她工作体面,认识了天南海北的朋友。
鹤岗自2017年开始创建“森林城市”,建起了许多公园和广场。“逛公园”成了鹤岗市民的重要日常活动。图片分别为鹤岗公园里的秋天与冬天
但她始终对家乡鹤岗念念不忘。身在大城市时,总是不得不去考虑车房、户口、未来。但回来之后,这些压力全都消失了。在她眼里,这里有从小结交的最好的朋友,“我说我回来了,他们再忙,都会开上一小时车来接我。”
现在,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晚上一起撸串、一起唱歌,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从来也不会感到厌烦。“虽然这里人均工资收入确实不高,但年轻人随意做点小买卖,家里再略帮衬些,生活会比在大城市轻松得多。”
他们说,其实不太喜欢鹤岗因为低房价而成为网络热点,“引来的眼光都是猎奇式的”。
外界关注鹤岗,总是房价、“躺平”、“最后的选择”。但对他们来说,鹤岗是家,有最好的朋友,有在外念念不忘的小串,有安稳闲适的节奏,而且有在别处都没有的归属感。
他们过去是这样生活的,将来也会一直这样生活,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矿山公园,可看到鹤岗的矿坑,这是鹤岗的记忆
鹤岗作为一座曾经兴盛的资源型城市,现在资源枯竭了,城市的经济也不复当年。因为一些机缘凑巧,被流量选中,引起了太多意料外的关注。
但是去掉种种滤镜,这里仍然是很多人最熟悉不过的日常。虽然年轻人流失严重,但仍然有不间断的年轻人远道而来或是千里归乡。
在七七眼里,鹤岗的天空总是特别蓝
现在的鹤岗是一个多面的鹤岗:异乡人在这里找到了这个时代的流量钥匙,也打开了人生的其他可能性;也有年轻人坚信这座城市最传统的道理,务农也好、做买卖也罢,都是这里世代相传的生产方式;还有一些人,带来了一些新鲜的消费文化和平台,无论是什么样的人,至少都能平等地去喝上一杯酒或者咖啡。
鹤岗正在缓慢地被这些人和事改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