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洲正在经历自20世纪80年代冷战时期的内战以来最微妙的时刻,华盛顿的政策重点被移民问题吞噬了。”中美洲五国之一的哥斯达黎加前总统钦奇利亚(Laura Chinchilla)本月早前如此评价道。的确如此,这片传统意义上的“美国后花园”正出现更多离心倾向,尼加拉瓜于11月19日退出了美国主导的“美洲国家组织”,洪都拉斯11月28日承诺放弃台湾、与中国建交的左翼领导人支持度遥遥领先,似乎都预示着中美洲正在迎来转向。

两国转向事出有因

尼加拉瓜和洪都拉斯的转向并不让人意外。前者自2006年起由左翼政党“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领导人奥尔特加(Daniel Ortega)主导,此人与美国过节颇深,他在1979年就领导起义,推翻了在美国支持下掌权43年的独裁家族,随后又与美国资助的右翼武装反叛组织战斗近十年,战火停息后还因美国警告经济封锁而输掉大选,直到2006年才重新掌权。

不过由于与美国经贸关系甚密且仰仗其金援,尼加拉瓜左转之际也与华府维持了较稳固的关系。但自2018年尼加拉瓜压下反政府示威以来,美国陆续祭出制裁,并因奥尔特加在本月总统选举前逮捕多名反对派领导人而加大制裁力度。“美洲国家组织”也批评尼加拉瓜“缺乏民主合法性”。对此,奥尔特加就以退出“美洲国家组织”报复,还指责该组织为“美国推进霸权的工具”,美尼关系进一步恶化。

洪都拉斯的政治风向转变也是事出有因。目前在民调中以17个百分点大幅领先的左翼候选人卡斯特罗(Xiomara Castro),为2009年被军方政变推翻的左翼前总统塞拉亚(Manuel Zelaya)之妻。那场政变中不乏美国身影,时任美国国务卿希拉里(Hilary Clinton)在自传中坦言,她在洪都拉斯政变后迅速制定了推动重新大选的战略,而非像她当时口头承诺的、以及联合国等机构呼吁的那样帮助塞拉亚重新回国掌权,显然是不满塞拉亚与委内瑞拉关系过密。



洪都拉斯左翼领导人卡斯特罗在周日大选中民调大幅领先,她承诺上台后会与中国建交。(美联社)

而此后接连上台的两位右翼总统,停止了塞拉亚推行的土地改革和提高最低工资等措施,开始压制抗议、维护地主利益、放任毒贩和黑帮横行(就连现总统之弟也因在美国贩毒被判终身监禁),使该国陷入更深的混乱。谋杀率在2008年至2012年期间上升50%,直到2020年疫情封锁期间才回落到塞拉亚当政初期水平。更讽刺的是,当初军方推翻塞拉亚的理由为他试图举行“是否修宪废除总统无法连任限制”的公投,而之后上台的右翼政府则直接废除了此限制,对此美国仅作口头抗议。

美国偏向一方的干预已让民众颇为愤怒,此后一连串事件还动摇了上层态度。例如,特朗普政府对洪都拉斯移民的粗暴拒绝以及削减金援,以及疫情期间迟迟没有援助疫苗,使该国不得已向2018年弃台与中国建交、因而获中国疫苗的邻国萨尔瓦多求助。此次左翼候选人卡斯特罗更是直接承诺当选后将与中国建交,如她能顺利当选并履行诺言,就将成为中美洲五国中第三个与中国建交的国家,进一步削弱美国对该地区的掌控程度。

美国长期干预种下的苦果

观乎此等趋势,智库“国际危机组织”(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的研究员贝尔达(Tiziano Breda)形容,对于一个习惯于在中美洲随心所欲的超级大国来说,这种情况令人不安。

的确,美国并不熟悉这种失控的局面,它一直在中美洲翻云覆雨。从19世纪末起,先有美国“联合果品”(United Fruit Company)等食品公司在攫取了大量土地、铁路和港口,与当地独裁者和寡头集团联合起来牢牢把握中美洲多国政经命脉。此后在冷战期间,为防止共产主义思潮在后院蔓延,美国开始更积极地维系亲美政权且镇压左翼反抗运动,使中美洲五国中的三国陷入长年内战。

例如,美国在1954年推翻危地马拉左翼民选政府、以残暴独裁者取而代之后,引发了36年内战,致使至少15万平民死亡;美国还从1979年至1992年资助和培训萨尔瓦多的独裁军政府镇压左翼起义,导致至少7.5万人丧命;以及美国在1981年至1988年资助尼加拉瓜右翼武装组织,引发3万人罹难。洪都拉斯虽逃过内战,不过因地处中美洲的中心地带,成为美军驻扎的主要基地,长年处于美军半控制之中。相比之下,只有在冷战后躲过美国军事干预的哥斯达黎加得以稳定发展。



列根政府在1981至1988年为培训、资助尼加拉瓜的右翼游击队共支出8,000万美元。(Wiki Commons)

在美国如此高强度的长年干预之下,中美洲多国建起一个个由政治精英、商业及地主寡头、军警部队交织的亲美网络,该网络阻止诸如土地改革、扶贫政策和打击贪腐之类危及自身的举措,使国家难以健全发展。同时,长年内战也重创了各国经济,使之停留在初始农业阶段,又恰逢哥伦比亚等地毒品八九十年代途径中美洲大量涌入美国,就在当地植下毒品、黑帮和犯罪的隐患。而美国九十年代毒品战争时期将4.6万名犯罪分子遣返至中美洲(他们大多是为逃离内战而潜入美国,却因无法适应生活而沦为MS-13和十八街等黑帮成员),就进一步扩张了中美洲的黑帮网络。

当冷战阴影终于散去,享有更大自主权的中美洲各国努力推动战后重建时,美国2004年与各国签署的《美国-多明尼加-中美洲自由贸易协定》(DR-CAFTA)又将多国逐渐拽入深渊之中。这些农业初级国完全无法抵御物美价廉的美国农产品,迅速从农产品出口国变成进口国,大批农民无法谋生,或堕入更深的贫困,或流向在内战期间业已泛滥的黑帮与毒贩。而各国腐化的权力网络,也往往无视民众疾苦,反而与利润丰厚的犯罪生意勾结在一起。

最终结果人尽皆知,中美洲自2014年起数次爆发难民出逃潮,成千上万台大篷车载着对母国失去希望的民众不断驶向美墨边境,人力流失危机又反过来进一步加深了中美洲的发展困境。这很大程度上是美国长期干预种下的苦果。

不复决定性影响力

对此,虽然奥巴马政府在2014年重新制定了发展合作计划,加大对中美洲的援助和改造,例如在2016年一年就拨出10亿美元,不过这对于沉疴遍地的各国无异于杯水车薪。此刻又恰逢中国“一带一路”项目大举进军拉美,就引来2017年至2018年多明尼加、萨尔瓦多、巴拿马等国陆续与台湾断交,显示美国影响力下降。其后,特朗普政府更是削减援助,着重阻挡移民而非从根源上帮助中美洲发展,相当于拱手让出美国在该地区的绝对主导角色。



目前仍有源源不断的中美洲移民涌向美墨边境,成为美国一大难题。(美联社)

此后拜登上台后,虽然打算重回中美洲,决心在未来四年共拨出40亿美元援助,帮助减少黑帮犯罪和腐败现象,不过尽管此举为发展之必需,但问题是,黑帮与腐败已与各国政治深深嵌在一起,打击这些方面便是在打击执政者自身,很难得到对方配合。例如拜登政府7月提交的中美洲腐败名单中,就有多国高官名列其中,自然得到各国冷淡反应,其中尤以萨尔瓦多为甚。美方官员11月22日还尴尬地表示,美萨关系陷入停滞,因为对方对于维持关系不感兴趣。

更糟糕的是,在中美洲最亟需援助的疫情时期,拜登政府受限于美国优先主义以及本国严重疫情,直到今年6月至7月才开始陆续捐赠疫苗,而彼时中国已向萨尔瓦多送去四批疫苗了,让其他碍于美国影响力仍与台湾保持邦交关系的国家颇为眼红。例如洪都拉斯就在5月请求萨尔瓦多分出一些疫苗,总统还一度表示希望在中国开设贸易代表处。可见美国因国力和治理能力相对下降,无法像以往一样以公共物品稳住中美洲局势。

从美国在中美洲的经验来看,用外部强力摧毁一个国家很容易,但用外部和平手段修复一个国家却很难。拜登政府想给中美洲各国刮骨疗毒,就不得不以更大力度逼迫现有执政者改造自身,但这通常会遭遇强烈反弹,例如尼加拉瓜和萨尔瓦多现时的抗议。同时,另一方面,美国又需要接受非建制派、有激情改革理想的政党(通常是有共产主义倾向的左翼)上台,方便更大刀阔斧改造,但这又不符合外交布局,奥巴马政府就曾短视地参与2009年洪都拉斯的政变,拜登政府又能否避免重蹈覆辙?如果美国无法帮助改造中美洲,使之重返繁荣,那么也只能接受对方逐渐离开势力范围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