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岁的华裔艺术家简明(James Jean),

是DC漫画的御用画师,

作品被《时代周刊》、《滚石》等杂志频频刊登,

曾连续六年获“漫画界奥斯卡”之称的

艾斯纳奖(Eisner Award)。



从一个不太自信的亚裔男孩,

到受大众欢迎的视觉艺术家,

他在热爱的艺术世界里找到价值感。

他最擅长画花、动物和孩童,

喜欢从中国传统文化中追溯艺术灵感。

“我想,中国文化已经刻在了我的DNA里。”





电影 《水形物语》概念海报


在艺术行业之外,

他也频频跨界至电影、时尚、潮流圈,

为《水形物语》、

《银翼杀手2049》等大片画海报,

与Prada、山本耀司合作,

给乐队林肯公园做专辑封面,

作品被吴彦祖、村上隆收藏……



11月,一条远程采访生活在洛杉矶的简明,

和他聊了聊创作背后的故事。

撰文 黄羽婷 责编 谭伊白





年少成名,从一通电话开始

“我都数不清我被拒绝了多少次。”


2001年,9·11事件刚刚发生,纽约还笼罩在忧郁和沉重的气氛之中。22岁的简明像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捧着简历和厚厚的作品集,奔波在杂志社、出版社和插画公司之间,不出所料,这一次还是没成。

他心灰意冷地回到公寓,正躺在沙发上发呆,电话铃突然响了,“我们是DC漫画,有个刚推出的连载故事,正在找画封面的人,要不要试试?”

这一“试”,就让简明声名鹊起。仅仅三年之后,他就获得了漫画界的奥斯卡——艾斯纳奖(Eisner Award) “最佳封面画家”的称号,并且蝉联了整整六年。





简明为漫画《寓言故事》(Fables)做的封面设计


谈到这些过往的经历,简明还是很冷静。他分析自己得奖的原因,“很多漫画师其实更专业,我在技术上根本比不过别人,但我的画或许给大家带来了惊喜。”不像超人、蝙蝠侠这些DC经典英雄,简明的《寓言故事》(Fables)有些特别——它把传统童话中的人物,比如白雪公主、匹诺曹、青蛙王子,都放在现代都市背景里。“超级英雄们必须在粉丝那里保持一贯的形象,但对于画这本漫画封面而言,我可以更加自由地发挥。”

和传统美漫风格相比,简明笔下的世界如梦似幻,更加温柔优雅,甚至带着一丝神秘感。





简明与Prada的合作,包括服饰与配饰图案、秀场T台、商店墙绘,甚至纽约SOHO的街区


在漫画界崭露头角之后,简明意外得到了和Prada合作的机会。“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合作究竟会有多庞大。”从门店和秀场的墙画,到一整个春夏系列的服装和手包,甚至还做了动画。这次联名,让当时不到三十岁的他名声大噪。而简明也借此机会更换了跑道,“我已经实现了在商业艺术领域想要做的一切,是时候画点别的了。”



2019年,简明在首尔的大型个展现场


从此,简明开始大量创作个人风格鲜明的画作。纽约、东京、首尔、北京……他极高辨识度的作品在世界各地的艺术空间中展出。2018年,简明在村上隆作为主理人的画廊Kaikai Kiki举办了个展。2019年,在首尔的乐天艺术博物馆,他展出了超过500件作品,对自己迄今为止的创作经历进行了细致的回顾。



电影 《银翼杀手2049》概念海报


不止于画廊和美术馆,简明跟随自己的画笔来到了更多领域。2017年,他连续给当年上映的三部好莱坞大片绘制了概念海报:詹妮弗·劳伦斯主演的《母亲!》,《沙丘》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的前一部大作《银翼杀手2049》,以及拿到当年奥斯卡小金人的《水形物语》。



简明为《水形物语》海报画的草图


“当时,导演找到我,只给我画了那个阴阳太极的图案,没什么其他要求。”在极高的创作自由度下,他画出了这幅《水形物语》的绝美海报——男女主人公在水中紧紧相拥,浪漫至极,准确而完美地诠释了电影的氛围。





“我之前总爱躲在工作室里画画。”简明曾经甚至不太爱谈论自己,也极少接受媒体专访。穿着低调的黑色帽衫,面对镜头,简明非常谦逊,甚至有些害羞。

现在,42岁的他已经是一个6岁儿子的父亲,“我会觉得其实我的个人故事也是艺术的一部分,我有必要说出来。”



简明童年照片

“对中国艺术的喜爱,刻在我的DNA里”

在新泽西州莫里斯县的小镇度过童年,简明并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和艺术打交道。“新泽西简直是艺术的荒漠。”像很多华裔家庭一样,父母对他的期望是当医生或者律师。一直到高中,简明都是“别人家的孩子”:科科高分,去一所名牌大学轻而易举。



简明在采访中提到的《金刚狼》第37辑漫画书封面,这是他人生中看到的第一本漫画书

然而,儿时从朋友那得到的那本金刚狼漫画书,一直让简明念念不忘。“我从小就喜欢涂涂画画,看到漫画书,我想这我也能画。”高中一毕业,他就只奔着一所学校去,就是纽约的视觉艺术学院(School of Visual Arts),他的目标是里面的王牌专业——漫画。

逛博物馆、上艺术史课、翻画册,来纽约上学之后,简明才知道艺术世界远远比漫画书要大得多。“我特别喜欢中国传统的卷轴画、民国时期旧上海的海报、还有日本的浮世绘,比如葛饰北斋、月冈芳年的作品……”



《菊》 Chrysanthemum(2019)创作过程


从漫画书到东亚艺术,好像隔了十万八千里,但这其实延续着他对平面绘图的热爱。“我透视学得不好。所以我还是最喜欢那些强调线条和构型的画,在平面的画纸上就可以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郎世宁《百骏图》

郎世宁,这位康熙时期来华的意大利画家,可谓是简明“神交”已久的精神导师。

“有次,我在画册里翻到了他的《百骏图》,因为我自己也很爱画马,一下子就被迷住了。”在正统的艺术史里,郎世宁的地位并不是很高,但这并不妨碍简明对他的欣赏。“郎世宁把西方的一些绘画技巧带入中国画中,同时也保留了中国传统艺术里的意境和氛围。” 这种东西方艺术之间的碰撞与融合,就是简明自己的兴趣所在。



郎世宁《瓶花画》与简明作品对比



简明《假面舞会》创作过程

在亚洲旅行时,简明爱造访佛道教的寺庙和高塔,观察古老的造像雕塑。说到这个,他甚至用手比划了起来,“它们的造型、尤其是曲线总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的画里也会有很多这样的线条和螺旋,这或许就是我的文化基因吧。”

对简明而言,对东亚,尤其是对中国艺术的喜爱确实刻在DNA里面。

刚上大学不久,简明获得了“海外杰青汇中华”的奖学金资助,自他三岁离开之后第一次回到中国。虽然中文不太好,但谈及这次半个月的中国之旅,简明印象很深刻,“和那么多中国同龄人一起,我感到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罗拉》 Lola (2017)



《跷跷板》 SeeSaw (2013)


成长的过程中,简明有时候不太自信。“在西方社会,作为一个矮个子的亚裔男人,总被认为没有男子气概。”这或许解释了他的作品里为什么有这么多孩子的形象:童真可爱,又带着一点忧郁,一丝迷茫。



为了形容这种感觉,简明在采访时随手拿起桌子旁边的一个雕塑,那是经常出现他作品里的小孩。“你看,他看上去是自己保持了平衡,但实际上是被底下的磁铁吸住的。”



《倒立的小孩》Descendents (2019)

简明笔下的小孩,就像他自己,在天地之间漂浮游荡,摇摇晃晃。在东西方文化两端找到自己的位置,并非易事。“保持平衡,需要一些技巧。”



“精准瞄准自己的目标,

并且时刻能做好牺牲的准备。”

坐地铁、去机场、逛街道——无论走到哪里,上大学时的简明总带着他的速写本。“我总是偷偷地观察对面的人,然后立刻画在本子上。”



简明的速写本


一直到现在,他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在简明家里,有随处可见的、密密麻麻的速写本,它们盖住了桌面、沙发,甚至铺在了地面上。他随手可以拿起一本,想到什么就开始画起来。

“画画是一切,是我所有创作的基础。”即便是尺幅很大的作品,简明也会一直以最初的小稿为基础,在画画过程中反复和它比对,“画最原始的和最鲜活的生命力,就留在最初的画稿里。”







简明热爱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的画稿

“你知道史前人类的洞穴画吗?点着火炬照过岩壁,那些动物的腿仿佛就能动起来。简单几笔,就有那么多的能量和生命力。”就像远古岩画的质地一样,简明的许多作品也做出了浮雕式的立体效果。“在博物馆,你总想走近看看那些油画,我希望自己的作品也有这样的吸引力,远看近看都一样有趣。你甚至想摸一摸,想尝一尝它们,像糖果一样。”

现在,简明虽然一直在探索更多的媒介:雕塑、玻璃花窗、挂毯、墙画,甚至3D打印。但是,用纸笔画画,依然是简明最喜爱的事情之一。





在他明亮的工作室里,落地窗外有影影绰绰的竹影,枫叶与银杏在加州的阳光下生长着,简明最爱在这里工作。

他从2014年搬到现在的住所,这个位于洛杉矶的房子最初是由弗兰克·盖里(Frank Gehry,美国后现代主义及解构主义建筑大师,曾获得普利兹克奖)在1976年设计的,这是这位建筑大师接到的第一个住宅的委托。



简明在家门口,他和自己为瑞典超跑柯尼赛格(Koenigsegg)创作的特别涂装版合影

房子的前主人也从事艺术行业,简明第一次看到它时,“就像一个微缩的美术馆,一张空白的画布,对我而言太完美了。”他和朋友,建筑师丹·布鲁恩(Dan Brunn)花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来重新设计和翻新了整个房子——整个一楼空间被全部打通,增加了更多的采光,便于简明的创作。







简明在洛杉矶的家 The Hide Out (隐士之家)


同时,盖里的很多构思也被巧妙保留了下来。比如一楼客厅中长矩形的天光顶窗,二楼户外的花园等,这些都是对原有设计的沿用;又比如,在客厅通往二楼处,有着非常抢眼的胡桃木楼梯,它的动态起伏巧妙致敬了盖里的大作——西班牙毕尔巴鄂市的古根海姆博物馆和华特·迪士尼音乐厅。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其实就很难去保持什么一致的作息了。”谈到生活和创作的平衡,简明有些幸福地无奈。接受采访时,他恰好匆匆忙忙送孩子去上学回来。而话音刚落,二楼传来了他们养的小狗Miso的叫声。



简明给儿子拍的照片



《飞行》 Flight(2021)


“当我年轻的时候,我仍然在探索自己到底是谁。”随着创作与生活的经验不断累积,简明并不觉得满足。他反倒越来越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讲的是什么样的故事了。





《得分员》 Jammer (2021)


简明最近创作的这件作品叫《得分员》(Jammer),指的是轮滑比赛里中的得分选手。画面中这个穿着轮滑鞋的女孩,是30年前的他和儿子的一次隔空对话。“我小时候第一次学轮滑,摔得满腿是伤。但我儿子好像对轮滑并不感兴趣,现在,滑轮滑的小孩子也变少了。”画面主色调是梦幻的蓝色,给这段童年的回忆增添了不少怀旧的气氛。

依然钟情描摹童真的简明,现在的画作里有了双重的意义——既是温情的父亲视角下的宝贝儿子,也永远是他自己心中那个长不大的小孩。



简明一家

现在,简明在各个社交网络账号的头像都是个拿着弹弓的小孩,这是他在最近五年创作里反复出现的角色——“弹弓”(Slingshot):小孩把自己的一只眼睛作为子弹向外射出去。这被他当作是自己创作和生活心态的写照,“精准瞄准自己的目标,并且时刻能做好牺牲的准备。”





2021年,Slingshots在全世界最大的嘻哈音乐节——纽约Rolling Loud音乐节展出


从他一直平和的表情里,这股狠劲实在有些无迹可寻。为人温和,但做事坚决——阴与阳,对立而统一,就像他给《水形物语》绘制的海报那样。刚柔相济,这大概是简明一直在实践的,来自中国的古老生活哲学。

如果说那只锁定前方的眼睛,是简明从没停下的画笔,那么他笔下和心中的小孩,则让他能时刻保持成人世界之外的天真、坦诚和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