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腾讯研究院(ID:cyberlawrc),作者:西北偏北,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前段时间,Snapchat再次闯入了我们的视野。
美国中部时间2021年10月4日上午9点,Facebook及其旗下的Instagram、WhatsApp等平台服务同时宕机,给全球至少15亿用户的社交网络生活造成了直接影响。
这场持续7个小时的严重故障,除了导致Facebook当日股价暴跌5%、直接蒸发643亿美元市值之外,让同类竞品尝到了新用户注册量暴涨的甜头——这其中最大的赢家,无疑正是Snap旗下的Snapchat: 当天,Snapchat的App用户活跃时间直接增加23%。
然而好景不长,2021年10月21日,在发布过“第三季度营收增幅略微低于预期”的财报之后,Snap的盘后股价迅速暴跌逾20%。从账面数字来看,Snap第三季度营收达到10.67亿美元,仅比之前的预期少了3000万美元,但和第二季度116%的营收增速相比,第三季度57%的增幅,显然有些拿不上台面。
那么,是谁撼动了Snap的股价和营收?
答案并不复杂。自从苹果调整系统隐私政策,允许iOS用户自主决定App追踪活动以来,各种SNS平台上的定制化广告投放效率明显受到了影响。不过,如果说Facebook广告收入降低还算在预料之中,标榜“私密化社交”、凭借“一次性阅读体验”起家的Snap同样因此伤得不轻,确实就有点出乎预料了。
曾被创投圈寄予厚望、一度被认定“重视隐私”、有潜力改变SNS生态的Snapchat及其所标榜的“阅后即焚”,还足够坚挺吗?
快照式社交的崛起
2013年8月,美国加州威尼斯海滩上的一栋度假别墅门口,时年22岁的斯坦福大学肄业生埃文·斯皮格尔,踌躇满志地竖起了自己创业项目的ICON: 一个漂浮在嫩黄色背景上、由简笔画线条勾勒而成的白色小幽灵。
对科技创投圈以外的社会公众来说,这大概就是他们和Snapchat的第一次接触。然而,这个从图标造型就充斥着恶作剧意味的App到底意味着什么,彼时大多数人仍一无所知。
2016年,《纽约客》刊载过这样一幅漫画:一位头颅爆炸化作青烟、身材明显开始走形的男子,手中紧紧攥着的手机上,Snapchat的幽灵ICON清晰可见。在他的身边,面对警员的质询,验尸官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结论: “看起来,又是一桩40多岁的中年佬试图了解Snapchat而酿成的惨案。”
这就是社会公众对Snapchat的基本印象。
(《纽约客》漫画)
毕竟,相当一部分社交网络用户,都对Snapchat标榜的“阅后即焚”卖点大惑不解:谁愿意去使用不能永久保存日志、推文乃至照片的社交平台?
不过,对年轻人们——Snapchat的目标用户来说,“阅后即焚”的奥妙,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秘密。
2011年平安夜,从加州到纽约,大批美国中学生收到了最新发售的iPhone 4S或者降价促销的iPhone 4作为圣诞礼物。面对那颗30万像素的前置摄像头,这些年轻的用户第一次意识到随心所欲的“自拍”是如此唾手可得。
然而,没有交流的自拍注定是索然无味的,那真正能够满足这些年轻用户自拍需求的社交平台,到底是什么?
Facebook显然是万万不可行的,对于这种能联络到所有亲戚家属的社交平台来说,交流隐私信息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更何况,Facebook在当时是美国校园网屏蔽列表的常客。
这种情况下,只要有一款App,哪怕只拥有最小化可执行产品的水准,但能够满足这些青春期用户“隐私保密”的小小心思,同时实现“自拍交流”这种基本功能,那么避过Facebook的锋芒收获一波校园种子用户,就全然不在话下。
于是,凭借一看就懂、一用就会的“阅后即焚”,就算家长突击检查,往往也很难在这些孩子们的手机中找到多少与同龄人社交的痕迹——面对这种前所未见(至少表面如此)的隐私保障承诺,无数少年迅速意识到,Snapchat正是自己一直渴求的精神避风港。
伴随着口耳相传的层层扩散,Snapchat毫无悬念地迎来了第一波用户增长。
2011年11月,上线不到半年的Snapchat(此时它还叫Picaboo)日均活跃用户还在千人规模徘徊,但到了2012年1月之后,其DAU直接飙升至2万。
在成千上万美国青少年的推动下,“阅后即焚”变成了未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社交密码——有了一句话标注的自拍加上一次性十秒钟的观看期限,谁会在乎那些能留存到世界末日的丑照和日记?
不过,尽管Snapchat有目共睹的人气,让创投圈看到了“阅后即焚”的生意经,但“不留痕迹”理所当然地意味着“不留罪证”,面对这种诱惑十足的煽动,在荷尔蒙的刺激下,正在经历青春期的Snapchat主流用户能做出什么,答案也昭然若揭。
Snapchat在iTunes网站的宣传图片
“需要指出,尽管Snapchat的创始人声称,攸关(隐私)风险的敏感照片并未推动平台用户人数增长;但是,我们应该留意一下他们自己选择的宣传照。”——《不要通过Snapchat发送果照的三个理由》,《福布斯》,2012年12月
事实上,色情的内容从一开始就是标榜“阅后即焚”的Snapchat核心卖点——2011年6月,在工程测试版本即将完工之前,Snapchat(彼时依旧叫Picaboo)的市场宣发负责人雷吉·布朗,在官方新闻稿中明确留下了这种宣言:“Picaboo可以让你和男朋友发送可窥视但不可保存的照片。”
一语成谶。在意识到Snapchat的核心人气增长点显然是色情,且主力用户大多未成年之后,大批潜在的犯罪者蜂拥而至——FBI在2013年曾对此提出警告。
作为通讯手段,“阅后即焚”或许并非毫无价值;但是,和所有缺乏有效管理和道德约束的数字平台一样,泛滥的有害信息,早早摧毁了公众对这种技术理念的信任和耐心。
2013年10月,Snapchat正式承认,上传给平台服务器且尚未被用户查看过的图片,可能会移交给执法机构进行查证——“阅后即焚”的根基,开始动摇。
2014年5月,Snapchat与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FTC)达成和解。根据之前的指控,Snapchat标榜的“图片查看之后即刻永久消失”在技术层面上并不成立,接收方完全可以通过多种手段来对图片进行保存。
2015年9月,Snapchat正式推出收费功能,用户只需支付0.99美元,就可以重新观看3条理应被“焚毁”的内容。尽管依旧罩着“不允许无限重复播放”的遮羞布,但走到这一步,“阅后即焚”到底意味着什么,大多数人已心知肚明——
“到头来,和‘雪花一代’痴迷过的大部分东西如出一辙,徒有其表的玩物,转瞬即逝的泡影,这就是‘阅后即焚’的全部意义。”
但别急,在做出这种论断之前,不妨让我们抛开偏见,重新审视一下这些问题: “阅后即焚”真的仅仅是互联网千禧一代的专利吗?
抛开不良内容滋生的负面印象不提,在可遇见的未来,“阅后即焚”是否无法产生值得期许的价值?
难成大器?
尽管在许多Snapchat的种子用户看来,“阅后即焚”无疑是对传统社交模式的彻底颠覆,但实际上,大多数80后乃至70后的成年人,目睹“雪花一代”沉迷Snapchat的现状之后,基本都会产生一个相同的印象: “这不就和我们年轻时的‘上课传纸条’如出一辙吗?”
其实对照一下互联网通讯技术的迭代发展史,也会发现“阅后即焚”在产品层面的“独创性”并不高。
1971年,Raymond Tomlinson在Teletype KSR-33终端上发出的第一封电子邮件,标志着计算机网络作为信息传输渠道完成了技术验证。尽管这套系统的运行环境甚至连因特网都算不上,但从这封已经利用“@”标记收发地址的Email当中,电子邮件作为网络通信手段的特征已经开始显现:
信息点对点传输,重视隐私;内容可以长期保留,客观产生资讯冗余;至于便捷性,只能说是“基本可用”,但对于新生技术来说,这种程度的用户体验也无可厚非。
随后,伊利诺伊大学1973年上线的Talkomatic公共在线聊天系统(即“聊天室”),为我们呈现了计算机网络通讯的另一种形态:
频道内信息公开传输(同频最高支持5人在线);聊天内容无法保留,不会造成资讯冗余;相比于当时的Email便捷性明显更高,且聊天室成员往往没有固定ID,个人私密信息得到有效保密。
接下来,进入20世纪80年代之后,Commodore 64平台的Quantum Link在线服务,在聊天室的基础之上,正式开启了面向公众的计算机网络即时通讯(IM)时代。尽管和之后成熟的IM软件相比还有不少差异,但即时通讯的基本产品理念,至此已经初具雏形。
信息点对点传输,重视隐私;相比大学校园网环境下的聊天室和Email系统,便捷易用性明显提高;至于聊天记录能否完整保存,考虑到当时的计算机以及网络发展水平,答案多半也是“未来可期”而已。
好了,看过这些先例,让我们重新回到“阅后即焚”的Snapchat上:
极其便捷易用(相比于Facebook和Instagram尤甚),重视隐私(最小化产品原型只包括点对点发送模式),且全然不会产生信息冗余(阅后即焚,顾名思义)。把这些产品特质与前面那些元祖通信产品的特性对比一下,是不是很眼熟?
说到底,从互联网技术迭代的历程来看,“阅后即焚”压根就不是什么前所未见的技术理念——就某种意义来说,它更像是发掘整理了ARPANET(阿帕网,Internet的前身)时代的早期技术,经过重新排列组合,在移动互联网服务尚未完善的间隙,掘到了第一桶金。
不仅如此,除了“技术理念并不先进”这个因素,之所以“阅后即焚”作为产品理念并没有对社交网络乃至互联网造成预期中的颠覆,更关键的一点在于,这种源自Web1.0时代、把计算机网络等同于电话线的陈腐观念,恰恰背离了一条Web2.0时代的核心共识: 互联网不会轻易遗忘。
不可否认,从拨号上网进入我们的视野开始,“互联网能否留下记忆”就成了摆在所有人面前的现实问题。抱持反对意见的当事人,能轻而易举地列出一大堆论坛回档、网站关闭、丢失个人信息的例证。但拔掉网线、清空服务器硬盘,“互联网的记忆”是否会就此终结?
2003年,著名美国歌手兼演员芭芭拉·史翠珊递出一纸诉状,以“侵犯隐私”的名义,将摄影师肯尼思·阿德尔曼以及图片分享平台Pictopia.com送上被告席。值得注意的是,在发起诉讼之前,这张“侵犯隐私”、被淹没在12000张海滩摄影当中的史翠珊住宅航拍照片仅仅被下载过6次(其中还有2次来自史翠珊的律师),但在发起诉讼之后的一个月里,Pictopia网站的访问量直接突破了42万,互联网上到处都是那张史翠珊住宅的照片——这一后来被称做“史翠珊效应”的事件,也从侧面佐证了“互联网不会轻易遗忘”。
即便服务器的硬盘数据荡然无存,只要互联网本身没有彻底崩溃,利用缓存页面、用户脑中的回忆以及保存在个人硬盘上的本地文件,在物理层面上复原被湮没的互联网记忆并不困难。
再考虑到从1995年到2021年,不到30年的时间里,全球互联网用户的数量已经从1600万增长到了51.68亿,65.6%的世界人口通过互联网彼此相连,这种在宏观层面上已构成人类共同体经验、彻底实现哈布瓦赫“集体记忆”概念的互联网记忆是否还能被轻易“遗忘”,答案不言而喻。
此外,除了互联网用户个人记忆汇聚而成的“集体记忆”疆域,数字化层面的记忆性,在很久之前就拉开了序幕——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无疑是来自互联网档案馆(Internet Archive)的Wayback Machine。
自从1996年上线以来,这个项目就开始利用爬虫技术不地抓取互联网数据并建立存档;2009年的时候,Wayback machine包含大约3PB数据,并以每月11TB的速率持续增长,而到了2020年,整个项目的收录数据已经超过了70PB,存档页面数量超过5140亿。
即便受到密码保护的加密数据无法被Wayback machine归档,但至少可以让那些公开页面找到记忆归宿。换句话来说,就算不能巨细无靡地记下我们作为活动个体的一切经历,但作为群体记忆的载体,进入Web2.0时代的互联网,表现基本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综上所述,面对已经全面实现麦克卢汉“媒介即信息”理论的当代互联网,源自40年前Web1.0时代的“阅后即焚”,确实已经完全过时了。
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在10年前,依旧会有那么多年轻人热衷于这种与互联网精神背道而驰的产品呢?这确实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阅后即焚,未完持续
标榜“阅后即焚”的Snapchat,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2016年7月,Snapchat公布了一项名为“记忆(Memory)”的平台功能,不仅打破了“用户在Snapchat发布的照片和视频必须来自实时拍摄”的旧有规则,更允许用户将自己的手机照片和视频保存在Snapchat的服务器上。
由此一来,曾经为Snapchat吸引过无数躁动期用户、让他们可以把青春岁月犯下的蠢事抛在脑后的“阅后即焚”,彻底化作了燃烧殆尽的技术灰烬。
不过,这确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归根结底,对于“阅后即焚”这种陈旧理念在Snapchat上的复兴,渴望展现自我价值但更渴求保护个人隐私与尊严的未成年用户,以及正处在黎明时期、崭新的市场带来无限可能性的移动互联网,两项因素缺一不可。之所以大量模仿者都没能击败Snapchat,核心理由其实只有一个,“时代变了”。
时代仍在不断向前,只要还有充满好奇心的青春期用户源源不断地涌入互联网,那么站在新技术的风口上,“阅后即焚”这种正中隐私保护需求红心、完美契合“不计后果的冲动”性格特质的产品理念就永远不发愁没市场。
“阅后即焚”,未完持续。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腾讯研究院(ID:cyberlawrc),作者:西北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