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西班牙瓜达拉哈拉举行的女王杯比赛，克里斯托弗像其他参赛的姑娘们一样赢得了观众的掌声。只不过，在这场表演和竞技里将柔软、力量完美融入韵律当中的他本人并不是“姑娘”，而是一位留着短发、络腮胡和拥有粗壮大腿的男性。
2006年冬奥会冰舞金牌得主、俄罗斯人塔特娅娜·纳乌卡看到了这一幕，惊呆了。她转发了克里斯托弗的视频，表示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们看到这样的场面，“我真怕他们认为这是正常现象”。
“简直是噩梦……”俄罗斯花滑传奇伊瑞娜·斯鲁茨卡娅也加入到反对的行列当中。作为2届世锦赛金牌、7届欧锦赛金牌和两枚冬奥会奖牌得主，她认为艺术体操是“属于女性”的运动，而不应该属于那种“想让自己看上去像女性的男人”。
只有女性才能参加艺术体操比赛吗？到底该如何评定“美感”，以及性别歧视这件事在体育项目当中是什么样的存在……人们在社交媒体上展开激烈的讨论。而从五六岁开始就练习艺术体操的克里斯托弗站在了风暴的中心，被很多人恶毒地咒骂，也被很多人用温暖的语言支持着。
谁是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贝尼特斯·埃尔南德斯出生于加纳利群达的首府特内里费。那里远离西班牙大陆，位于摩洛哥西南方西撒哈拉西北的中大西洋上，空气洁净、海水湛蓝，还有金色的在阳光下呈现出不同色度的沙滩。
他热爱自己的城市，喜欢把这些元素用在自己的比赛服上。每次赛前设计衣服的时候，他都会努力地去寻找和特内里费、加纳利群岛最契合的灵感，然后将它们带上体操台。有的时候是星光，有的时候是椰林，也有的时候是看上去像狼的“大犬”——历史学家认为，加纳利群岛的名字有可能是来自拉丁语“Canariae
Insulae”，意思是“有大型狗的岛屿”。
他在赛场上的动作看上去是柔媚的，但内心有一条“大犬”。从最开始爱上艺术体操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决定打破人们的认知去成为一名真正的选手，而不只是在电视机前默默欣赏这门技艺的观众。
“只有女性能够从事艺术体操运动，为什么？”他从孩童时期就抱着这个疑问，但没有人告诉他答案。周围的朋友们都觉得他“太奇怪了”，这个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为什么一定是艺术体操？
带着疑问和亲朋好友的不解，他坚持练习，并在2004年成为一名真正的艺术体操选手。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的挑战才真的开始：小时候受到的质疑被无限扩大。做作、恶心、博出位、斯鲁茨卡娅说过的“噩梦”、大量涉及同性恋的侮辱性词汇……随着他的视频在网上传播得越来越广泛，争议也越来越大，他快要变成了一个意象，而不是一个具有竞争力的艺术体操选手和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不是想要做女性，只是想证明作为男性我也可以参与到艺术体操这个项目当中。”他有过解释，但“男性”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割裂、隔绝，无力感一遍又一遍地袭来。他去化妆、换衣服、在训练房里热身，总是会有异样的眼光从不同的方向投射过来……
“我选择不看，他们会发现我是一个好人，一个单纯的人。”
风暴是如何蔓延的？
西班牙人是热烈的、包容的，这和他们的民族性有关。很快，他们就接受了克里斯托弗，加纳利大区以及西班牙体操协会破格允许他参加大赛，平等地和姑娘们进行竞争。
2006到2021年他连续参加了16届西班牙冠军赛，2012年和2014年他参加了加纳利群岛冠军赛，2013年和2019年他参加了女王杯，2013年他还出现在Vitry
Coup冠名的巡回赛赛场上。此外，他同时还将自己多年来在艺术体操领域的心得传授给年轻选手，努力推广并且教授“混合项目”，就像花样游泳里的混双一样。
从2015到2019年，他率领队伍连续5次参加了西班牙艺术体操大赛的成人混合集体项目。这项赛事允许符合年龄的男性参加，要求队伍里至少有一位男性选手。
他在自己的社交网站上贴出了这些年比赛的回顾照片，并且把2017年的4位男性用了大写字母，那是他的队伍拥有男性比例最多的一次。他感谢了队友塞尔吉奥·佩雷斯、吉塞·马丁，同时把这当成是一场战争中取得的阶段性胜利，用3个“非常”来形容自己这一路走来的艰难程度。“我不会屈服，不会投降，我努力争取权利，让男性和女性一样有机会从事这一项充满美感的运动。我知道时至今日还是有很多人会诟病我们，但是够了！教练们，妈妈们，不要再责难了，让我们敞开心扉！”
不过，获得西班牙国内的认可并不等于获得全世界的认可。他的视频被塔特娅娜·纳乌卡并且转发，俄罗斯人认为他的这一行为“是个错误”，艺术体操不适合男性：“男人要像男人，女人要像女人。”
针对这一看法，今日俄罗斯的记者安东·克拉索夫斯基在一档节目里采访了伊瑞娜·斯鲁茨卡娅。作为世界上首位完成勾手三周跳接后外结环三周跳的女选手，后者表示：“这对我们来说真的是太不寻常了，艺术体操一直以来都是以女性美丽、精致、充满美学意味的特质而著称，这是它不朽的部分。如果出现了一个‘仿制品’，他换了一身衣服，例如一个男孩穿着短裙出来……这会让我们觉得很奇怪。”
她还没有看过西班牙人的表演，不知道他穿的是什么样的比赛服。所以当被提示说“可能比短裙还要夸张”的时候，她的回答是：“坦白地说，这简直是噩梦……如果他像男子体操选手一样穿着长裤、T恤衫，如果他没有像女性选手一样手握丝带……”
“那芭蕾的男舞者不也是这样吗？”克拉索夫斯基问道。
“不，芭蕾是经典！艺术体操永远不会登上莫斯科大彼得罗夫大剧院，太荒谬了！对我来说，（男性参加艺术体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不想看一个努力扮演女人的男人。芭蕾是艺术，它是体育；芭蕾是经典，它属于剧院。或许40年后人们会习惯看到男人短打扮、舞丝带，但现在我真的无法理解。我不是反对他，但是人们啊，不要用苹果去类比桔子，让男人做男人吧。”
是苹果和桔子的区别吗？
在斯鲁茨卡娅的类比里，“苹果”是男性，“桔子”是女性。这是物种上划分，但人不是二象性的存在，生理性别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界定因素，而克里斯托弗本人认为不管男性还是女性，都不应该成为限制他和她从事体育运动的理由。
面对世界冠军和冬奥会冠军的评判，克里斯托弗发起了反击。“我每天都会收到类似的指责，在我的整个职业生涯里，其中很多都来自俄罗斯。我认为每个人都有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做自己喜欢的装扮的权利。罗马人会穿长裙，埃及的王子也是。我会戴头冠，穿有网眼的裙子，是为了配合我的音乐和表演。在跳《角斗士》的时候，我都会有不同的设计。它和我本人是什么样子没有关系，和艺术体操本身有关系。”
面对世界的指责，他再次感谢西班牙人和西班牙体育领域的管理者们给予自己的支持。“你知道，每一次面对雪崩的时候，我都能够感受到背后的力量，这大概也是我唯一的力量。”
一直以来，西班牙体操协会、特内里费市政府都非常支持克里斯托弗，特内里费体育协会还在推特上写道：“面对恐同症的指控和奥运会奖牌得主塔特娅娜·纳乌卡的指责，克里斯托弗·贝尼特斯·埃尔南德斯和其他所有男性体操选手证明了，我们的社会应该是公平和包容的，而不是将男性排除出艺术体操这个项目。”
“男性体操选手”，他们并没有护犊般地只是想要表示对克里斯托弗的支持，也是在为全世界从事这项运动的男选手呼吁。实际上，男性体操选手在全球范围内有超乎人们想象的数量，他们和女性体操选手对于项目有着同样的热爱，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踏上更大的舞台。
2021年的夏天，住在东京京郊的松本弘美爱上了男子艺术体操。这是融合了芭蕾和杂技的表演，他们的身体在空中翱翔，有的时候柔软到可以弯曲成令人咋舌的幅度。在她家的不远处，来自世界各地的女子艺术体操选手们正在为奥运会的奖牌而战，但男子艺术体操选手和男子花样游泳选手一样没有机会参加奥运会。
据说男子艺术体操最早就是发源于日本，70多年前的日本男性会展现动感十足的杂技般的表演，从环操到棍操、绳操、棒操，去彰显肌肉的力量、速度和柔韧度。但即便如此，该国的选手们也没有获得比克里斯托弗更多的认可。“情况很复杂，现在的运动员、教练和体操迷们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印象，他们不愿意做出改变。”
或许改变的契机还是要回到西班牙，回到加纳利群岛，回到克里斯托弗的身上，就像美国花样游泳选手比尔·梅一样。
1998年，在这个传统的“女性项目”中，比尔成为首位赢得全美冠军的男子选手，并在1999年被选为美国花游年度最佳运动员。不过，由于性别的限制，只能在美国国内参赛让他不得不在2004年选择退役。
2014年底，国际泳联决定在喀山世锦赛上引入混合双人的项目。阔别泳池10年之久的比尔心中重新燃起了一团火，36岁的他于2015年7月26日和搭档在双人技术自选的比赛中赢得了体育史上首枚花游世锦赛混合双人金牌。
他不只是圆了自己的梦，也激发了其他男性选手对于花样游泳的梦。意大利选手乔治·米尼西尼4岁时看过比尔的表演，从此奠定了要追随后者的心。在喀山，他终于可以和比自己大17岁的偶像同场竞技。“希望大家可以打破刻板印象，身为男性并不只有一种样子，女性也是如此。你可以成为自己的样子，这些不同构成了生活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