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香港电台电视节目《头条新闻》的布景。在香港警方投诉其中一段嘲弄警方的情节后，香港电台高管暂停了该节目。 LAM YIK FEI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香港——受政府任命成为香港电台广播处长后不久，李百全的办公室门口出现了一个数字密码锁。

过去，香港电台的员工曾聚集在处长办公室，对节目更改和劳资纠纷等管理层决策表达不满。现在，密码锁发出了信号，这样的投诉不再受欢迎。

对许多员工来说，这个封闭的房间象征着香港电台目前更大范围的变革。在香港一度自由的媒体环境中，这家有93年历史的机构被香港居民奉为最值得信赖的新闻来源之一。

香港电台曾因其高度的编辑独立性而被比作BBC。但在北京去年为压制异议而实施的全面国家安全法管理下，许多人说，该电台现在更像中国的宣传机构中央电视台。


自李百全今年3月到任以来，一些采访政府批评人士的节目在播出前数小时被撤下。关于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剧占据了黄金时段。一些节目遭到彻底取消，主持人在录完节目后被告知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期节目。

9月发布的新编辑政策指引要求工作人员“协助”政府“维护国家安全”的工作。他们在接触外国政府和“政治性组织”时需要“小心谨慎”。

这些指示出台时，正值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加强其铁腕控制，最引人注目的是本周在北京召开的中共高层会议，会议提升了他的领导地位，巩固了他在未来多年继续掌权的前景。

香港特首林郑月娥称赞李百全所做的“正是我对一位处长的期望”。不久，林郑月娥宣布，她将在香港电台拥有一个自己的谈话节目。



当时都是香港电台制片人的范妮·关和蔡玉玲于4月抵达法庭，此前蔡玉玲因调查警方行为的报道而被捕。 LAM YIK FEI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2019年的反政府抗议活动中，香港电台坚持调查官员的不当行为，人们早就预计该台将面临压力。根据为镇压抗议活动而实施的国安法，香港官员瓦解了香港的公民社会，并攻击那些被视为不友好的媒体。

尽管如此，十几名现任和前任员工（其中一些要求匿名）表示，他们对这些变化的速度和大胆程度感到震惊——尤其是因为这家广播公司曾经抵御过对其独立性的侵犯。

“以前很多制衡，”今年夏天被解职之前，曾与人合作主持一个长期的讽刺电视谈话节目和广播节目的曾志豪说。现在，“把这个节目裁掉，你又可以做什么？没有议员发声去反对，没有报纸说他们违反什么东西。没有人可以上街游行。”

“他就要告诉大家，你就忘记以前的香港电台吧。”

香港电台拒绝让李百全接受采访。在一份声明中，香港电台表示不会就内部事务发表评论，但因为该台的节目已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所以对节目进行了调整。

“香港电台是公营广播机构，不是政府的发言人，”声明说。“香港电台致力成为香港社会最可靠的新闻及公众资讯来源。”

要想证明香港电台曾经有意嘲弄政府，只需收听曾志豪的讽刺性电视节目《头条新闻》。节目中有一个经常出现的环节，里面有一个专横的皇后，象征着从习近平到林郑月娥等领导人。曾志豪说，尽管该节目收到了政府支持者的投诉，但高级编辑对工作人员进行了保护。



“把这个节目裁掉，你又可以做什么？没有议员发声去反对，没有报纸说他们违反什么东西。没有人可以上街游行，”曾担任电视和电台主持人的曾志豪在去年夏天的一次录制中说。 LAM YIK FEI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去年，《头条新闻》成为香港电台变化的先兆。在香港警方投诉其中一段嘲弄警方的情节后，该节目被高管们暂停播出。

几个月后，警方逮捕了一起新闻调查背后的制片人，该调查针对的是警方在2019年一起暴徒袭击抗议者事件中行动迟缓的原因。然后，在2月份，官方发布了一份报告，谴责该台编辑做法“严重不足”。他们宣布，资深记者出身的总编辑将由没有新闻背景的公务员李百全接替。

李百全立即开始要求新节目、或可能“有争议”节目的制片人，均需向一个九人组成的领导委员会提交详细提案。

据两名看过提案的人士说，该提案表格中询问制片人是否曾经受到投诉；要求描述潜在争议性内容，包括背景音乐；还询问有关节目嘉宾的信息，包括他们是否“已知与激进政治团体”有关联。

自李百全上任以来，已经有六档节目停播，包括一档为社会科学家举办的每周圆桌会议，以及一档晚间旅游休闲节目，该节目已为大陆电视剧让路。

另一个被停播的是时事节目《脉搏》，在世界卫生组织的一名官员在接受采访时被问到台湾是否应该成为其成员后，该节目迅速走红。（中国声称台湾是其领土，将其排除在该机构之外。）

今年夏天在录制《脉搏》的最后一集时，主持人韦安仕(Steve Vines)在结尾说，“在这个不确定的时代，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现在，再见了，祝你好运。”

这句话在播出前被剪掉了。



新编辑指引于9月发布，要求香港电台职员“协助”政府“维护国家安全”的工作。 JEROME FAVRE/EPA, VIA SHUTTERSTOCK

有些人甚至没有机会道别。社会科学家圆桌会议节目的共同主持者梁启智在预定录制的前一天晚上8点36分收到了一条WhatsApp消息。

“管理层表示，港台电视31，7月份开始会有全新攻势，节目将会有新安排和调动，”梁启智向时报分享了这条由一位制片人发给主持人的消息。“我们被通知即时停止节目制作。”

主持人们立刻回复说：“保重。”

“我们理解他们承受着多大的压力，”梁启智说。

仍在播出的节目已经让制片人们都认不出来了。

在范妮·关制作新闻节目《铿锵集》的13年里，她接连推出过多个节目，采访流亡的中国异见人士和自闭症儿童的父母。但李百全到任后，新的编辑委员会否决了她已经拍摄数周的一条关于学生活动人士的报道。由其他同事拍摄的另外两集也被取消了。

范妮·关和其他制片人随后精心设计，制定了一些能够通过审核的提案，但又有两个提案遭到否决：一条是关于纪念天安门广场大屠杀的，另一条是关于2019年暴徒袭击的后续报道。



香港电台总部陈列的新闻奖。香港电台经常制作商业广播公司不会制作的那种具有教育或社会意识的节目。 LAM YIK FEI FOR THE NEW YORK TIMES

范妮·关怀疑，遭到否决既与主题有关，也与她的团队有关。在否决了其学生行动主义节目后不久，高管就找来外部承包商制作他们的《铿锵集》节目。

范妮·关和同事们要想得到提案的反馈，有时要等上几周，而新团队则大量制作了关于电动汽车和中国舞狮等话题的节目。

自今年4月以来，原创团队只制作了五集《铿锵集》，全部不涉及政治镇压内容。

“这是我们的故事，”范妮·关在谈到打压时说。“如果李百全不来，我想我们会非常非常忙。”

另一档政论节目《议事论事》在高管指责制片人违反审批程序后被外包。据三名知情人士透露，一个关于12月立法选举中候选人的论坛从公众和时事部门挪到了信息娱乐和综艺部门。

选题避开政治也不能保证获得通过。

今年8月，艺术家江耀荣收到香港电台一个艺术节目的采访请求，内容是关于他的展览“香港百物档案馆”，这是一个探索香港身份的文物收藏。



香港行政长官林郑月娥赞扬了香港电台新任总编辑李百全的工作。 ISAAC LAWRENCE/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江耀荣很担心。亲北京人士抨击突出香港身份的想法是不爱国的，他也不确定新的香港电台会如何对待这个话题。

当他和制片人见面时，他们问了一些关于策展过程的技术问题。他们没有拍摄展览中更具政治色彩的文物，比如亲北京和亲民主的报纸，而是把重点放在老式录音设备上。

在节目播出的前一天，香港电台一名工作人员打电话给江耀荣，告诉他该节目已被高层取消。

“实在是非常的预料之外，”江耀荣说。“的确是几乎可以避开政治话题的，都已经避开了。”

李百全为自己的决定辩护说，这是“非常正常的”编辑过程。在5月与立法委员会面时，他承认拿下了一些节目，但表示编辑独立性并不意味着独立制作团队。

就连亲北京的议员也质疑他的做法。“有些人担心，你做的事会否过量，”立法会议员陈健波说。

大多数受访员工表示，他们曾被港台的使命所吸引。他们说，作为公共广播机构，香港电台经常制作商业广播机构不会制作的那种具有教育或社会意识的节目。虽然资金来自政府，但所有新员工都被灌输了一种精神：香港电台的老板是香港人民。



大多数受访的香港电台员工都表示，他们是被这家广播公司的使命所吸引。 LAM YIK FEI FOR THE NEW YORK TIMES

许多记者在港台度过了他们的整个职业生涯。“以前人们常说香港电台的工作是梦想中的的工作，”前社会科学圆桌会议节目主持人梁启智说。

现在，猜疑的情绪在总部蔓延。新的员工指南规定，所有的编辑决定都是保密的；违反规定将受到处罚。与上级的沟通必须通过严格的等级制度进行；个别制片人不能直接与编辑委员会对话。时间超过一年的节目已从香港电台网站上删除。

大约三分之一的公共事务组员工已经离职。三名高管在李百全上任两周内离职。李百全有了一名新副手，是从海事处调来的。

《铿锵集》的范妮·关也离开了。今年7月，她和其他八名同意一起辞职的同事举行了一场告别派对——部分原因是为了避免举行太多的告别活动。

之后的几个月里，范妮·关给仍在电台的前同事们发短信，问他们过得怎么样。最后，她停止了询问。

“因为我能感觉到那里没有什么变化，真的，”她说。“没有好转。甚至更糟。”



香港电台经常因其高度的编辑独立性而被拿来与BBC相比，被香港市民视为香港最值得信赖的新闻来源之一。 LAM YIK FEI FOR THE NEW YORK TI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