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2月2日,四川省荣县,像往常一样在给孩子们授课的乡村教师黄茂才突然被上门的公安人员带走。在乡政府和公安局,办案人员对黄茂才进行了一系列审查,判定他就是参与“11.27”大屠杀的刽子手,也是杀害了江姐的“大魔头”。

1953年7月20日,荣县人民法院判处黄茂才死刑,并召开了全县的公判大会。朴素的山民本就痛恨特务,加上对革命烈士江姐的缅怀和崇敬,大家面对台上五花大绑的黄茂才,群情激愤,纷纷呼吁将其枪决。

对着一片讨伐之声,黄茂才的内心闪过了比在关押时期还要绝望的苦涩。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力竭声嘶地大喊:“我是冤枉的,我不是杀人凶手,我为江姐做了很多事!”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黄茂才的喊冤起到了重大作用。荣县法院觉得这桩案子定然另有隐情,于是当场将黄茂才的死刑改为无期徒刑,并对案件再行调查。这一场彻查,黄茂才足足等了28年。



01

黄茂才本是四川荣县农民,初中毕业就因家贫辍学。1945年,父亲为了避免儿子被抓壮丁,将黄茂才送到了佃主刘仲威家打杂。当时,刘仲威担任川康绥靖公署稽查处副处长。他见黄茂才为人憨厚老实,又写得一手好字,就推荐他当了稽查处司书。

1947年 8月,该处裁撤后并入重庆绥靖公署二处,黄茂才也跟着被调到了二处管理档案,不久后又被派往太平门邮检组。但由于乡下人不懂吹拍功夫,黄茂才在二处待了一年不到就上了裁员名单。1948年5月,黄茂才经人说情被改派到渣滓洞当看守。

到渣滓洞之前,二处总务科长安国华严厉地训诫他,对渣滓洞的要犯一定要严格看管,不许他们串通案情,不许走漏消息。若查出包庇袒护,军法不容。初到渣滓洞的时候,黄茂才牢记上级的训话,不敢有任何违拗,对牢里的犯人也甚是严格。

但是没过多久,黄茂才就发现这些犯人并非特务们所说的十恶不赦,他们人人都有知识、有文化,说话行事相当文明。这让黄茂才不禁对长官的训话产生了质疑,他对犯人的态度也渐渐改变。

6月份的一天,正轮到黄茂才在渣滓洞值班,特务押来了一男一女两个犯人。女的看上去只有20来岁,明眸皓齿,是重庆医学院的学生,名叫曾紫霞。登记信息的时候,曾紫霞见他面目朴实,不禁问道:“先生,你贵姓?”

黄茂才礼节性地回答了自己的名字。当曾紫霞听出黄茂才的口音是家乡话时,不住又问:“黄先生,你是哪里人?”黄茂才表示自己是自贡荣县人,听到这儿,曾紫霞略显兴奋地说:“哎呀,我是内江白马庙人,我们还是老乡呢。”黄茂才心念一动,不免产生了同乡之谊。

当时和曾紫霞一起被押进来的犯人叫做刘国志,宜宾人,和曾紫霞是恋人。黄茂才见此对二人说:“以后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在此之后,曾紫霞常用放风时间找黄茂才拉家常。

在这个过程中,曾紫霞了解到黄茂才是贫苦农民出身,并没有参加过真正的军统训练,稀里糊涂就成了渣滓洞看守。于是,曾紫霞开始找他谈话交心,从个人经历谈到国家大势和老百姓的未来,有步骤地对黄茂才进行宣传教育。黄茂才在曾紫霞的感染下,开始应她的要求办一些事情。



02

半个月后,渣滓洞集中营由西南长官公署押来了一个重要“人犯”,她正是小说《红岩》中的江姐原型——江竹筠。登记犯人信息的时候,黄茂才得知江姐的老家在自贡大山铺,他倍感亲切地说:“我在这里还遇见了家乡人呢!”江姐不答,轻蔑瞥了一眼穿着国民党军服的黄茂才。

黄茂才将江姐带到楼上的囚室关押后,轻声对她说:“你有什么要求或者要买什么东西,告诉我一声”,江姐疑惑地点了点头,眼见这个特务同乡对自己格外热心,便问了他的名字。

不久后,江竹筠被提出受审。回来的时候,黄茂才见她戴着手铐和脚铐,浑身浴血,却始终昂首怒视着这些羁押他的特务们,不禁对这个老乡心生同情。特务班长告诉黄茂才:

“这个女人是个硬骨头,徐处长审问她,甚至施重刑惩罚她,她什么都不说,最后徐处长要脱光她的衣服侮辱她。她大骂徐处长,还说:‘你侮辱我就等于侮辱你的母亲、姐妹和女儿。’徐处长气得没法,只得将她再次送到监狱 。”

黄茂才听罢打了一个寒颤,对江姐的敬意又增添了一层,也对特务们非人的折磨手段感到了空前的憎恶。另一方面,江姐在受审过后被转到了女囚室,与内江人曾紫霞和李青林等人一同关押。她这才得知,黄茂才当日对自己是有意关照。她和曾紫霞经过分析,认为黄茂才为人富有同情心,没有经过特务训练,可塑性很强,决定再次对其教育转化。

在一次放风的时候,江竹筠和曾紫霞二人一起去找黄茂才摆龙门阵。三个人一起谈人生、聊社会,当黄茂才讲到自己的坎坷人生经历后,江竹筠和曾紫霞开始给他分析农民受压迫的根源以及国民党的堕落和腐化,指出只有革命胜利,穷人才有衣穿,才有饭吃。

这番长谈过后,江竹筠又在监狱的一次点名中给黄茂才偷偷写了一张纸条,他还年轻,要多学习,多做些对国家对大众有益的事情,人民是不会忘记他。当天晚上,回到寝室的黄茂才看着这张字条,辗转反侧。

他想起了自己十几岁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为了讨一块安葬之地,爷爷带着十几岁的黄茂才来到地主家,给地主下跪磕头,地主却无情打发了他们。他又想到江姐等人在敌人的威胁之下,坚贞不屈,想到曾紫霞告诉他,革命就是为了让农民翻身……一腔热血涌上黄茂才的心头。第二天,黄茂才偷偷找到江姐,表达了自己愿意暗中做事的决心。



03

江竹筠、曾紫霞知道对黄茂才的转化工作基本已做到了位,但还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能为狱中的同志做事,于是二人决定先试探一下黄茂才的态度。

一天,曾紫霞秘密交代黄茂才,让他帮忙给组织上带一封信出去。带这种信非同小可,弄得不好是要丢掉性命的。黄茂才全身紧张起来,江姐和曾紫霞为他分析了目前的有利形势:你有国民党政府西南长官公署第二处公开的身份,进出无人过问;送信时改化名,谁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来。

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黄茂才在第三天放风的时候找到曾紫霞。曾紫霞不作声,从包内掏出一封信交到黄茂才手中,低声叮嘱:“千万小心,出不得任何差错!”黄茂才坚定地表示:“放心,我一定按要求将信送到收信人手中。”

第二天,黄茂才利用休假之便,大大方方地走出了渣滓洞的大门。这封信经黄茂才被顺利送到中山一路协和里10号的一位地下党联络员手中。这次任务的圆满成功,极大增加了江姐和曾紫霞等人对黄茂才的信任。在此之后,黄茂才多次利用休假上街的机会,前往重庆大学医学院女宿舍为况淑华带去曾紫霞、江竹筠等人的信件。

当时,狱中的同志们想要读报纸,了解外界的革命形势,黄茂才也表示愿意进城代买。他每次都利用休假时间进城,将买来的报纸夹在点名册之中,趁收风时别人不注意将报纸交给狱中的记者陈卓银。

有一次,陈卓银看报入了迷,忘记打饭,被清点人数的特务发现,惨遭毒打。待在边上的黄茂才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一旦暴露,面临的下场就是杀头。好在陈卓银随机应变,一口否认报纸是捡的,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转眼快要入冬,为了答谢黄茂才做的特殊贡献,他们决定由女同志为黄茂才织一件毛衣。一日,江姐趁黄茂才值日时把他叫到牢室,微笑着为他量身材。黄茂才一时摸不着头脑,曾紫霞吃吃一笑道:“小黄,江姐说给你织一件毛绒衣过冬,我们这是集体劳动,李青林大姐负责设计,我和江姐来织。你去买毛线回来吧。”

次日,黄茂才按照江姐的委托去城里买了一斤上好的蜂蜜牌毛线。狱中的女同志们你打几针,她打几针,没几天就把毛衣织好了。当黄茂才收到这件凝聚着狱中同志心血的毛衣时,一股暖流涌上他的心头。这就是共产党,临死前心里想到的还是别人。

此时的黄茂才十分清楚,由于蒋介石连吃大败仗,人民解放军已攻占大半江山,向大西南挺进。军统已奉命分批秘密处决狱中地下党员和革命志士,江姐作很可能在第一二批被特务杀害。



04

1949年春节前夕,黄茂才带回消息,解放军已经获得辽沈、淮海战役的胜利,只等平津战役一胜,人民解放军挥师南下,就将解放全国。江姐读完这封信,热泪盈眶地说:“我们很快就要胜利了。”消息在狱中传开后,同志们无不欢欣鼓舞。

为了庆祝人民解放军的胜利,江姐等人决定在狱中举办一场联欢活动,曾紫霞表示需要黄茂才的协助。黄茂才想了想,答应了。正月初一,当黄茂才在确信两个上级和其他负责管理的特务都已经回城过年后,他看准了渣滓洞外执勤的士兵不多,监狱看守又只有自己,就拿了钥匙将各房门的同志放出。

这一天,所有的人都很激动,大家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小礼物相互赠送,其中包括镰刀、红旗、和平鸽、鲜花等剪纸及书画作品,相互鼓舞士气。在江姐等人的组织下,各个牢室的人唱起了热烈昂扬的革命歌曲,还有人扭曲了秧歌,庆祝胜利。但这一次黎明前的狂欢,同时也昭示着危险的降临。

1949年下半年,国内形势更为严峻,国民党对手下特务的使用也更为谨慎,稍有可疑之处的人都要被支遣或关押。这时的黄茂才也逐渐不受看守所长李磊的信任了。

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政府在北京成立,重庆的国民党特务们开始大批遣返那些他们认为不可靠的人员。在这个关头,黄茂才接到了老家的来信:“老母病重,望回家一见”。于是,他决定向李磊告假回老家荣县探视老母和妻子。

此次临别前,黄茂才特意询问了江姐有无要自己捎带的信件。这一年里,江姐因担心黄茂才暴露,轻易不让其捎带私信。而这一次,她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黄茂才一封信,这是她写给三岁儿子彭云的。最后,黄茂才应江姐之托将这封信送到了重庆市中山公园的育才小学,交给了江姐的表弟谭竹安。只是没想到,这封信竟成了江姐的绝笔信。

11月18日,当黄茂才回到渣滓洞,他才得知这里四天前已经处决了一批重要的共产党要犯,其中就有他所敬仰的江姐。得知这个消息后,黄茂才难过得将自己反锁在住室里,看着那件江姐等人为他织的毛衣,他再也抑制不住泪水……

两天后,黄茂才接到军统特务机关的通知,他已经划为“动摇分子”,即将被遣送回家。女牢中的胡其芬急中生智,就狱里的情况现场写了一封信让黄茂才带出。黄茂才最后带出的这一封密信,为后来的营救及善后工作创造了重要条件。



05

全国解放后,黄茂才因特务前科被判无期徒刑。期间,由于黄茂才找不到当年能证明他“做了好事”的共产党人,他的辩解始终无人倾听。期间,公安人员查抄了黄茂才从渣滓洞中带回的物品,阴差阳错的是,那件唯一能证明黄茂才清白的毛衣却在这个过程中丢失了。

当黄茂才坐了十几年冤狱回到家里后,他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翻箱倒柜找那一件衣服,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当黄茂才问及这件衣服的去向时,妻子杨淑琼在哭诉后纳闷不已,家里的东西被抄了他都不在乎,为什么独独对这件毛衣那么在意呢?

黄茂才叹息着说:“你不知道,这是江姐她们给我织的啊!这是烈士们留给我的唯一纪念啊!”也许是上苍都怜恤黄茂才这些年来的苦楚。1981年 5月的一天,来自重庆烈士陵园纪念馆的一封信让原本对洗刷冤屈不抱希望的黄茂看到了一线生机。

这封信是纪念馆馆长卢光特寄来的。卢光特在信中告诉黄茂才,重庆歌乐山烈士陵园在清理档案时,发现档案中有脱险志士撰写的材料,这些材料中提到了黄茂才为狱中党组织做过很多事的情况,为了对历史负责,请他速去重庆烈士陵园进行核实。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重庆烈士陵园管,也是这些年来的第一次,黄茂才向卢光特回顾了自己当年在渣滓洞被江姐和曾紫霞策反并秘密工作的全部经过,也倾诉了自己这几十年来蒙冤的全部经历。

卢光特听罢,心情颇不平静。一个革命功臣,怎么竟成了特务和凶手呢?他当即指点黄茂才前往成都中医学院找在那教书的曾紫霞。辞别卢光特后,黄茂才带着激动的心情,第一时间赶到了成都中医学院。当他在教室门口见到了阔别多年的曾紫霞时,已经两鬓斑白的黄茂才用热烈又嘶哑的嗓音说道:“曾老师,我是渣滓洞的黄茂才呀!”

曾紫霞也激动不已,当了解到黄茂才这几十年来的风霜经历,曾紫霞当即组织了几个当年的知情者写材料为黄茂才作证。

1982年4月12 日,这是一个黄茂才终生难忘的日子。这一天,荣县人民法院经复审修改了28年前对黄茂才的判决,认定黄茂才所犯的罪行失实。在渣滓洞任看守期间,他为革命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撤销原判,宣告黄茂才无罪。几天后,荣县政协又增补了黄茂才为政协委员,并给予他每月30元的生活补助。

自此,黄茂才一直在家乡半边山与妻子安度余生,两人种种地、养鸡鸭,晚年生活倒也怡然自得。只不过在黄茂才心里,他一直念念不忘 11 月27日这一天。他说,等到那一天,他一定要再去江姐等人在重庆的殉难地,为他们鞠三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