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泰斗徐朝兴,国家级龙泉青瓷“非遗”传承人,他创作于1982年的作品便被誉为当代哥窑瓷器“国宝”。
20多年来,夫妻俩几乎天天待在一起,是同行,也是知己;是朋友,也像兄妹。
在艺术上,彼此欣赏,在生活中,被慕为神仙眷侣。
如今,他们一家人生活在3200m²的“朝兴苑”,这栋依山而建的住宅,集住家、工坊、展厅、会客厅于一体。
今夏,一条来此拜访。
漫步在龙泉大师园区,犹如走进一个与世隔绝的森林小镇。
盘山车道,穿过12户高低错落的建筑,周边成片树林环绕,抬头望去,是一碧如洗的长空。眼前12户人家,每一户都是做青瓷的。
上山两三分钟后,我们驶进朝兴苑后院,见到了徐凌、竺娜亚夫妇,他们带我们穿过颇具设计感的建筑长廊,来到会客厅前:落地门窗前面,两方水池被石砌的走道切割开,穿过去,是夏日里杂草疯长的小花园,两棵紫薇古树,一棵500岁,一棵200岁。
夫妻俩做青瓷已经快30年了,每天都在一起工作,如影随形,却互不干扰,两人之间有一份温润而深厚的中年人的浪漫。
一栋建筑的二楼,是徐凌拉坯的地方,而整个暑假,竺娜亚都在工坊里,和学生们待在一起。
1996年,用徐凌的口吻,他“把竺老师拐回了龙泉”。没料到,后来夫妻俩都爱上了青瓷。父亲徐朝兴亲自上阵教学,徐朝兴师承著名龙泉青瓷匠人李怀德,从艺60多年,被誉为当代青瓷泰斗,作品被收藏在国家博物馆、中国美术馆和人民大会堂等地。
从父亲那里学习、传承,到形成各自的风格,在青瓷领域,夫妻俩逐渐找到自己的位置。
夫妻俩获得过诸多陶瓷奖项,国内的展览外,作品也去到美国、土耳其、日本、韩国等各国展出。现在,他们不仅做日用器皿,也做艺术类创作。喜欢他们器物的人,室内设计师、茶艺师居多,收藏者遍布各个行业。
20多年前,从高薪外企辞职回五线小城学手艺
我们回龙泉,一转眼快30年了。
1993年,我在杭州学绘画,徐凌念设计。一到周末,他就跑到我们班上去玩,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毕业后,他到余姚外企工作,不久后,我也回到故乡余姚。
很巧 ,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每天都会看到他骑着自行车,从我家楼下经过。
我的工作是陶瓷釉彩绘画,他说他爸爸是做陶瓷的,所以我经常会找他问问陶瓷釉料、烧成的技术问题,像温度要怎么控制,才能让釉面不起气泡。
我们是很自然的,都是一大堆朋友在一起,我记忆里,很少两个人单独约会,他也没有特意追过我。
1995年底,徐凌打算辞职回龙泉老家,跟父母学青瓷手艺。当时在余姚,他的工资有1500-1800元,很高了。在那个连取款机都很少的年代,我们已经开始用信用卡。他爸爸在龙泉国营瓷厂当技术工人,工龄长、职称高,拥有很多荣誉称号,工资只有800多元。
他回来了,所以我就跟着一起回来了,很简单。当时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
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见活的猪是在这儿。我记得坐了一夜大巴,凌晨4点多到了龙泉,徐凌来接我,我们坐人力三轮车往家赶,看见远远的马路上,一个白晃晃的东西在走,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头猪。
头几年的光景,要听懂方言挺难的。我从小住在海边,但这里靠着山,几乎没有什么海鲜,本地人把鲨鱼做成腌制的鲨鱼干,和辣椒一起炒,算是他们的海鲜。
那时候最盼望的事,是开通高速公路,因为地理偏僻,要进出一趟都很难。记忆里最恐怖的一点,是坐晚上的大巴回龙泉,上下两层的卧铺,一个女孩子如果旁边躺着一个陌生人,真的是要憋着一股劲儿才行。
当年回来,一家4个人一起做青瓷,像个家庭作坊。我们都没有什么功底,都是和他父亲从零学起的,学习青瓷如何从泥变成坯,从坯变成瓷。
我们在家中的院子里,用瓦楞搭了一个棚,里面有灌浆台、石膏模,找农民租了块地,在旁边造了一个像寮一样的房子,在里面放一个小小的窑炉。我对装饰性的东西上手比较快,之前也做过唐三彩,就先辅助这一部分的工作,慢慢边学边做。
我记得有一年,夏天刮台风,把寮的整个屋顶给吹没了。现在想想,环境还挺简陋的,但是住家跟工坊在一起,这种模式至今也没有变。
刚回来,年纪也小,“少年不知愁滋味”,日子还挺快活。烧窑的窑边上,有一个大沟,沟里有很多鱼、泥鳅,水通往不远处的溪里,我和徐凌一边烧窑,一边垂个鱼竿在那儿钓鱼,能钓上来也行,不钓上来也没关系,就在那儿等着。
白日里干活,傍晚,去溪边游个泳,牵着狗去田埂上溜溜。院子大门一打开,眼前是一大片稻田,夏天,麦苗长得蛮高了,风吹过来的时候,像浪一样起伏。
我们那时候的生活,节奏很慢,也很单纯。
同行、朋友与夫妻
我刚来龙泉,印象中青瓷是很传统的东西,多数都是拿来摆着看的。
头几年,龙泉国营瓷厂仍在,青瓷私有化还没有起来。整个大环境,是很低迷的,环境也很封闭。
1999年,国营企业全部都倒闭了,所有技术工人,都出来自己开小作坊,竞争越来越大,我们也开始做一些创作类的作品,去参加一些评比、奖赛。
我们生活中,和普通夫妻差不多。徐凌其实承担了很多角色,因为我当年到了龙泉之后,没有同事,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只有他一个人。
有的时候他像个哥哥,比如说我要去哪儿,他会陪着我一块去。早两年刚到龙泉,我只要上街他肯定在边上,我都几乎没有单独出门过。有的时候他会承担父亲的角色,比如逼着我吃点什么食物,逼着我吃药。
大部分时间,我们会像朋友一样相处、聊天。
和其他夫妻不一样的是,我们是同行,天天在一起做青瓷,而且就在家里做,但我们很少介入对方的创作,都是比较独立的。
我们做的东西,风格不一样,但审美观是一样的,对美的感觉很相近。
徐凌的作品,我一直都很欣赏,我觉得他是一个有天赋的创作者,作品大气蓬勃,而且是有一种动感渗入在里面,思路很清晰。
他利用水的语言比较多,《海的呼吸》,主要是通过拉坯成型,再用挤压的方式,把海浪的形状捏好,半干之后,再修坯、雕刻,外面扁一点,细节处则体现着浪花的脉动,像一个大的洗。
我的作品里,则是山的元素比较多。我觉得被山包围着的感觉,特别有安全感。
一开始是用露胎的方式,用线条雕刻出山纹。后来,在创新的形式和材料的运用上,去做一些突破。
做大件作品时,我不太拉坯,因为力气小,拉大坯对我来说比较吃力,我就换了另外一种成型方式:盘泥条成型。不过,瓷土盘泥条的话,成型难度非常大,容易开裂,随时需要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
古代对于龙泉青瓷的审美,都是要达到玉的质感,表面平整光滑,莹润度非常高。我在创作的时候,把胎土的表面做成波浪起伏的小点,留下指纹按压的痕迹,再将釉填满,光线照射到凹凸不平的面上,会形成很美的光影变化。
15年前,我们有一次聊天,聊到创作的灵感。其实我觉得,灵感是什么?
灵感是建立在每天重复做同一件事情。一年一年积累以后,自然有经验了,视野也打开了,这些都是手上功夫。
世界非遗,如何活在当代
龙泉青瓷,在宋代已经达到艺术巅峰,是宋代五大名窑之一,从南晋开始,窑火一直烧到现在。
中国人从古至今,崇玉、尚玉,这种审美观念一直延续到现在,而青瓷烧成以后,是最接近玉的。
从外观来说,它是单色釉,最为著名的是粉青釉和梅子青釉。和景德镇的白瓷釉上绘画不同,它特别单纯。
粉青釉偏白、蓝一点,有点像天空的颜色;梅子青釉,颜色绿一点,像五月份挂在枝头青梅的颜色。
另一个,是因为青瓷的泥料里有紫金土。紫金土铁的含量比较高,包括粉青跟梅子青釉,它的发色主要是靠铁的成分来发色的。
我们龙泉这么小的一个山城里,古代就有宝剑和青瓷,最重要的元素就是铁,一千多年前,都是就地取材了。龙泉青瓷是世界非遗,龙泉宝剑是国家非遗。
徐凌的父亲,是龙泉青瓷“非遗”传承人。1999年,我们盖了第一个“朝兴苑”,在小城的另一端。现在位于大师园区的朝兴苑,是2011年开始建的。场地的转换,对我们只是一个平顺的过渡,对他父亲来说,可能更加有触动。
龙泉青瓷,风格其实可以更多元化一些,宋代的审美,现代人是不是真的需要?我觉得我们不能还是按照宋代的样子去走。
我们可以做传统的,也可以做现代的。可以做日用器皿,也可以做艺术作品。
像我们父亲这一代人,都是师傅带徒弟,接下去,我们的下一代,青瓷的工艺教学、审美教育都是很重要的,整个行业才能欣欣向荣。
我们自己的小孩,我们非常尊重他所有的选择。如果他想要从事青瓷,全家肯定很开心,而且很多平台建设已经完成了。假如他不愿意做这个行业,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做他自己喜欢的事情,这个是最重要的。
两年前,我受聘丽水学院,现在多了一个身份——陶瓷艺术系的老师。龙泉有很多手艺人,手上功夫很好,但他用语言表达不出来。所以我也在不断提升自己,学会如何去表达,把技艺教给学生。
今年暑假,我自己班里带的几个学生,就在我的工作室里工作。我的工作台和学生的工作台连在一起,经常做着做着,边上忽然站着一个学生,来问我坯子拉的到不到位,型准不准,厚薄怎么样呀……能为他们解决这些问题,也让我产生价值感。
我们回来快30年了。其实最初辞职回来,并没有什么大的抱负,不是为了做大师,也不是为了接班回来的,其实就是想分担分担家庭的压力,毕竟做陶瓷也是个体力活儿。
几十年过去了,不知不觉青瓷已经印在我们的生命里。
我一直觉得这里的天空特别美。下过雨后,云一拨开,就是粉蓝色的,像粉青釉的颜色,也是我们最钟爱的釉料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