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市内浩瀚的湘江


2020年长沙新建住房均价9千多元,是中国房价最低的新一线城市,高速增长的经济,烟火气浓厚的市井生活,吸引了众多年轻人来这里定居。





9月中旬,一条前往长沙,采访了6组在这里工作和生活的年轻人。

有小镇姑娘硕士毕业2年,靠普通工资,攒钱买了市中心的房子;有IT从业者拿着一线城市工资,实现购房自由,140㎡大平层随便挑;有96年的海归硕士,深入夜宵街开炸串店;还有外地小夫妻放弃铁饭碗,在这里实现严肃文学书店的梦想……



浏阳河边的露天电影院


有野心的可以往前冲,想退一步的也能活得体面自在,大大小小的梦想,都可以在这座城里找到一角安放。





长沙街头繁荣的夜宵文化


9月中旬的长沙依然很热,白天街道上的行人稀稀落落,然而就在太阳落山后的十几分钟内,所有人跟约好了似的,都齐齐出来蹦跶了。

宽阔的湘江送来凉风,灯牌亮起,小炒肉、杀猪粉、奶茶甜酒、炸炸炸、臭豆腐……店子的口味和装修各不相同,总有一款贴你的胃。



下午6点半左右,第一波下班的年轻人来到江边“躺起”


习惯了“优雅而得体”的都市人能在长沙找到最放松的姿态。

网红蒸菜馆里,有衣着光鲜的白领,也有怀抱半岁婴儿的附近居民,一会儿又进来一群刚从工地下班的工人,融融一堂。

光听他们讲话,就很快活,长沙口音有种特殊的节奏感,常常带一个悠扬的拖音,好像在空气中画了个轻快的半圆弧。



长沙市内不断涌现新建的高楼


最近几年长沙成为网红城市,文和友、茶颜悦色等消费品牌火爆全国,GDP增长飞快,2020年位列全国第15位。

梅溪湖不断有互联网公司入驻,马栏山的娱乐产业发达,新生的自动驾驶产业也在蓬勃发展。

长沙这座城市,就像一个班里以前平平无奇的学生,突然冒头了。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它的房价却一直处在低位,被形容为“新一线城市里的鹤岗”。

根据湖南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的统计数据,2020年长沙新建商品住宅均价为9107元/㎡,核心地段学区房也只要2万出头。



数据来自易居研究院发布的《2020年全国50城房价收入比报告》


易居研究院的报告指出,2020年长沙房价收入比仅为6.2,这意味着一个处于平均收入的长沙城镇家庭,不吃不喝6年就能买套房,而在深圳则需要39年。在贝壳研究院发布的全国35座城市“购房自由”排名里,长沙位列第一。

房子不用愁,经济好,年轻人自然能选择更多种类的生活方式。

我们采访的这6组年轻人,有小镇姑娘,有海归,有外省人,买了房的不会感到优越,没买的也不会焦虑,房子不是重心,生活才是。



小镇姑娘雪林,住在自己买的房子里




在长沙,年轻人靠自己的工资买房并不是一件稀罕事。

90年出生的雪林,硕士毕业于长沙中南大学,在一家国企做法务。2019年,也就是毕业2年后,她靠着攒下的工资,在长沙市中心买了一套56㎡的房子,亲手装成了自己喜欢的风格。

雪林的老家在湖南凤凰,是苗族人,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外省打工,陪伴她的时间非常少,所以她尤其渴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让父母能偶尔搬来同住。

“外地人在长沙落户比较容易,我2017年毕业的时候就开始看房子,了解大概需要多少钱,然后规划每年需要攒多少钱。”



雪林的房子位于28楼,能俯瞰城市街景


母亲喜欢热闹,雪林看中的这套,临近地铁口,走路15分钟就能到达购物中心。

首付需要17万,刚毕业工资不高,每月只有5800元,她也不着急,“硕士毕业在长沙买房的话,政府会给5万块钱,里面有2万是生活费,另外3万是购房补贴。”这增加了她最初买房的信心。

长沙工作节奏不快,她所在的公司每天8点上班,夏季12点到3点是午休,她也会趁这段时间看书学习,提升专业知识。在后续考核中,她常常评优拿到奖金,工资也增长不少,2年后就攒够了14万。

问朋友借点,加上补贴,她很快就完成了买房和装修,住进了自己温馨的小家。

雪林喜欢下厨,买了房子后经常邀请同事和朋友来家里小聚,吃夜宵,玩剧本杀。

她跟父母约好了,今年春节前,二老从外地返回湖南时,会在她的房子里小住一段时间,然后大家再一起回到凤凰过年。



产品经理森岚,走在家附近的浏阳河上




很长一段历史时期,湖南年轻人流行去广东谋路子,就像段子里说的,“湖南的第一省会是深圳,第二省会是广州,第三省会才是长沙”,但如今,出走的人在纷纷返湘。

森岚是长沙本地人,2011年从湖南大学毕业,去了广州工作,7年时间里,成为一家银行的营销策划,妻子也进入腾讯工作。

2017年底他获得了广州购房资格,想赶紧“上车”,在亚运城某楼盘付了购房诚意金,距离公司40多公里,单程1个多小时,首付高,掏光积蓄后还需要父母支持,咬咬牙也能忍。

然而几个月后他与妻子决定迁回长沙。



森岚一家


起因是一段趣事,当时森岚带着1岁的女儿回湘探亲,“我们有个姨妈家旁边种满了花,还有草莓萝卜什么的,小孩就去扯萝卜,玩得不亦乐乎,比在广州有趣多了。”这种丰富的人情和自然环境令他怀念。

另外让森岚觉得“被刺激到”的是,他有一个同事,好不容易积分落户广州后,小孩最终只能上一个菜市场旁边的小学,环境有点糟糕。

“费那么大劲,我觉得图什么呢?”他反观长沙有雅礼、长郡等四大名校,而且在各学区的名额分配比较平均,只要成绩好,上好学校并不困难。



女儿在给爸妈讲故事


返回长沙后,森岚一家住在2013年购置的60㎡房子里,买的时候每平米8千块,今年又另外购入一套140㎡的新房,每平米1万块出头。8年,房价只涨了2千多。

二套房要6成首付,也负担得起,“我爸还觉得我买小了,长沙年轻人都是四房两厅起跳。”森岚笑着说。

互联网从业者从一线返回长沙,工资通常会打个六七折,但如果你依然想奋斗,跟一线薪资持平的岗位也不少。

森岚回来长沙后成为一名产品经理,薪水不降反增。工作依旧忙碌,心态却轻松很多,妻子后来在芒果台工作,半年后辞了职,如今在家里陪孩子,他觉得也不错,“感觉有底气了,一个人也能养活全家,老婆她能闲下来,做自己想做的事。”



长沙特有的“江边小生意”,10块钱可以躺一晚


最令森岚满意的,是长沙这几年基建做得很漂亮,地铁畅通,道路整洁,市内有河流经过的地方,两岸都修整成了市民休闲的小公园。

他家附近就是浏阳河,一到傍晚就有摊主拿着躺椅,一排排放在河畔。

这是长沙特有的一种“江边小生意”,花10块钱就能躺一整晚,点个豆子茶,吃吃凉菜,吹着江风,还能看露天电影,很惬意。





晚8点准时放电影,吸引了众多市民观看


有时森岚逛到长沙国际金融中心那里,夜里车水马龙,江水倒映着闪烁的霓虹,“恍惚觉得有点像上海的外滩了。”

为了找到有相似经历的人,森岚建了一个北上广深返湘群,短短一个月就有200多人加入,大多是IT和互联网从业者。

这几年腾讯阿里等大公司都有在长沙设立分部的计划,还有公司打出“拿一线工资,住长沙宜居房”的口号吸引人才。令森岚颇感意外的是,群里不少是在一线城市读书的学生,已经在琢磨着来湘了。



长沙著名的冬瓜山夜宵街




长沙的年轻人都喜欢开店,整体氛围宽松,父母长辈也不着急你挣钱买房,本来就有房住,店开失败了也没关系,再找工作就是。

街头店铺繁多,但招牌各不相同,“霸蛮”的长沙人都喜欢搞点不一样的事,雷同和模仿反而会被看不起。



下午4点,Falin来到自己的炸串店与店员文阿姨闲聊并开始备菜


96年的长沙姑娘Falin,中南大学念完本科后,前往英国读研究生时,脑子里就琢磨着“要开个炸串店”。

父母态度很宽容,“只要不违法,想做什么都可以。”启动资金不需要很多,总共20多万,其中10万是Falin自己多年攒的,另外靠几个女性“铁朋友”,“每个人出个几万块钱,就支棱起来了。”



2020年7月,她的“三食堂炸炸炸”开业,位于长沙有名的冬瓜山宵夜街。这里是Falin的外婆曾经住的地方,母亲在这儿长大,Falin小时候几乎每周都过来,跟“狐朋狗友”们玩卡片、摔跤。

985本科+海归硕士开夜宵店,每天忙到凌晨5点才能睡觉,乍一听很不符合普通人的期待,然而Falin觉得自己这条路走得颇为自然。

“黑色经典的创始人就是湖大的,你看人家211毕业的研究生,炸臭豆腐,生意做得很好啊,过亿了都。”



Falin给客人结账


做夜宵店,在长沙并不会被认为是一件低级的事情,反而会觉得你很厉害。

长沙人愿意为“吃”付出时间和精力,有人开跑车来,有人骑着自行车来, Falin性格活泼喜欢聊天,客人也乐于给她的生意出谋划策。

虾滑作为主打菜,就是一对客人夫妻的建议,“我们就站在门口,聊了有半小时。”店里有个“天下第一辣”的牌匾,是一个客人送的。那人很能吃辣,一上来就要最辣,Falin给他上了,没想到对方辣到喝光三瓶水。

几天后这个客人来店里,送了一张手写的毛笔字“天下第一辣”,挥挥袖子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Falin的朋友们经常来店里聚餐


鼓励创新的氛围让长沙诞生了文和友、茶颜悦色、黑色经典等一系列新消费品牌,Falin觉得炸炸炸这条路也大有可为,“好娘儿们志在四方嘛,说不定以后也能做出点影响力呢。”

重要的是,她能单纯享受炸串店的快乐。

最令她感到满足的时刻,是节假日客流高峰期,外面排队的人能叫到200多号,她回想起大学时在戏剧社的时光,“一下子很多人来,就好开心,就像我原来在舞台上给别人带来快乐一样,都喜笑颜开。”



来长沙开书店的夫妻,江涛和小七




江涛和小七都不是湖南人,去年5月,正值实体书店倒闭潮期间,他们在长沙岳麓山脚开了一家“阿克梅书店”。

不起眼的路边小店,50㎡的空间内,结结实实摆了6千多本书,全部都是夫妻俩精挑细选的社科和严肃文学,连出版社和译本都经过仔细斟酌。



书店入门处贴着俄罗斯“阿克梅派”代表诗人阿赫玛托娃的照片,以及她的诗句“你晚来了很多很多年,可我还是为认识你而神往”,作为对客人的迎接。

他们不卖周边,不靠咖啡营收,95%的流水来自卖书,居然也能达到收支平衡。



夫妻二人都热爱文学,第一次相遇就发生在书店


江涛和小七都曾就读于湖南师范大学,后来去往江苏昆山,小七当了高中老师,江涛做了网络编辑,事业顺遂,在江苏也购置了房子。

然而周围的环境令他们感到一种匮乏,“在昆山最多的是三类人,开厂的,打工的,还有捧铁饭碗的,项飙不是说‘附近’的消失吗,就是那种感觉。”

2019年底两人准备出国,无奈碰上疫情,看到每天那么多条生命在消失,小七深切感受到生命的无常,“还有什么事情是一直想做还没做的呢,那就是开书店。”

他们最初想在上海开,无奈租金太高,也考虑过成都和重庆,最后长沙的朋友一声召唤,他们回到了岳麓山脚下。



阿克梅书店后面就是岳麓山,夫妻俩经常带着女儿来遛弯


长沙人包容,不排外,哪怕是陌生人也愿意跟你热情聊天,他们在这里找回了自己的“附近”。

所有人都知道独立书店难活,尤其这种卖严肃文学的。他们最初找铺子时,一家小酒馆的店主得知要开的是书店,主动表示要免转让费,虽然最后因为租金太高没有促成,小七内心还是十分感激。



小七和江涛常把女儿带到店里


来长沙后,小七怀孕生下女儿,哺乳期头发掉得厉害,发了朋友圈调侃自己,有一位老顾客看到了,直接拎了一包红枣过来,还提议帮她看店。

书店每月的利润不及他们之前工资的八分之一,但两人非常满足,因为这里聚集了一波气味相投的人。

在阿克梅,是可以热闹聊天的,喜欢的诗歌可以念诵出来,看到心怡的段落可以拉着店主交流想法。“这里就像一个文学、音乐、电影和诗歌的广场。”江涛说。

有人专门从这里订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夜晚带着女儿过来取书时,跟小七闲聊育儿;曾有两位做哲学研究的朋友,和江涛在店里聊到凌晨四五点才散;有牛津大学专门研究古典学的学生,出差长沙时特意来到书店,跟江涛聊起《荷马史诗与英雄悲剧》……

大多数还是长沙本地的客人,老顾客们把这里当做自家书房,很珍惜这么一个真诚的智识交流空间,所以经常在店里充值,一次性买好几百块的书,大家在共同努力,让书店持续经营下去。



小七与师姐晶晶


令小七感到意外惊喜的,是她大学时崇拜的师姐晶晶,也前后脚回到长沙。

晶晶是江苏徐州人,在湖南师范大学毕业后去往南京工作,自己创了业,收入蛮丰厚。可就在2020年,她抛弃南京多年的积累,拎着两个包,只身一人来到长沙。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被一种“要变得更优秀”的隐形压力所萦绕,给自己报了六七个培训班,吉他、茶道、插花、英语……

“在南京有自己的小事业,别人看起来收入可观,有声有色,但我自己总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人是端着的,在长沙呢,你好像不用做什么就可以很快乐。”



晶晶在长沙租的房子,附近有个很大的湖泊


如今她在一家美术馆工作,在研究生时期住过的小区租房子,领着每月几千块的薪水,整个性格都变得开朗许多。

长沙话里有一个词叫做“策”,是指聊天中善意的调侃,给人挖坑,看对方怎么反应,晶晶如今也喜欢“策”别人,享受这种语言游戏里的乐子。



晶晶所住小区的阶梯,往上走就能到岳麓山


长沙浓厚的乡土人情味,让她觉得温暖,她能安心进行自己的“小冒险”,“我原来在南京的时候,胆子其实蛮小的,在长沙就敢一个人出门,爬岳麓山,开车去很远的地方找小寺庙,还一个人去山里喝茶。”

有一回她开车去找朋友,跑高架时瞥到旁边有一个码头,船装着车去往湘江里的一个岛。

晶晶觉得有意思,就停下来,也跟着上船,跟船上的大叔大妈们聊天,得知这里叫做兴马洲,风景秀丽,她在岛上开心地逛了一下午。

如今她除了上班,就是闲逛,要么就在家里练毛笔字。曾经她会为婚恋问题而焦虑,现在她相信自己就算一辈子不结婚,在这里也会一直过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