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五环外(ID:wuhuanoutside),作者:朴西隆,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1年,华强北,每一口燥热的空气都氤氲着金钱的味道,他们说这是芯片的“大年”。
这里,芯片的来源五花八门,有靠关系弄来的一手芯片,有放仓库几十年的二手芯片,有垃圾堆里“捡”来的翻新芯片,还有卖传闻战斗机里的军工芯片。
这里,卖芯片靠赌,赌料号,赌真假,赌老板,赌大势。有人赌对了“势”,月入千万,直接退休;有人赌对了老板,入行一年便月入几十万;也有人赌输了,黯然离场。
这里,神秘、魔幻,却又异常的接地气。产业规律和人性被放大,谁也不知道哪个一米柜台会走出下一个亿万富翁。
一、赌大“势”,搞大钱
“华强北是个大赌场”。——芯片现货商贾成甄
那天下午见到成甄兄的时候,他红着脸,醉眼迷离。
成甄兄姓贾,毕业后到深圳打拼,从送货小弟做起,一转眼十几个春秋,大家见了面都叫他“老贾”。原装、库存、翻新芯片他都卖过,总之就是什么能搞钱卖什么。华强北的苦他吃过,华强北的事他基本都了解。
老贾常挂在嘴边的有两句话:一是“我卖的都是原装正品”;二是“华强北是个大赌场”。
我们俩聊了几个小时,从个人谈到工作,从工作谈到芯片分销行业,从行业谈到个别人。这次谈话,老贾用到最多的一个词是“TMD”。
我,也一样。
今年各大品牌的芯片缺货,且价格一路上涨。据了解导致芯片缺货的主要原因是:
晶圆厂减少导致晶圆产能不足
疫情等突发因素影响芯片厂正常生产
原厂计划产能满足不了当下需求
人为的控货、炒货
终端恐慌性备货
老贾的理解是“有的芯片缺货是真缺,而大部分芯片是因为钱才缺货。”
缺货是如何产生的?以TI(德州仪器)来举例,这样的芯片巨头有8万多种芯片型号,不可能全部由自己对接终端,所以这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神秘的电子元器件分销网络。
正常的电子元器件流通方式一般是:芯片原厂(直接到大终端客户)——代理商——经销商(贸易商/现货商/配单商)——中小终端客户。
能在华强北靠芯片赚到大钱,往往是通过不正常的芯片流通方式。
华强北是个芯片蓄水池,这池子里的水从哪里蓄?蓄多少?流向哪里?华强北商家各家有各家门道。
蓄水池的进水口主要是各大芯片原厂、回收翻新芯片、终端呆滞库存芯片(行业内叫“呆料”);蓄水池的出水口主要是国内外大小终端和方案商。
在这个蓄水池里,只要你有钱,就能买到你想要的芯片。
这里有各个品牌全新原装的正品芯片;有和改革开放同一年出生的年迈芯片;有从垃圾堆里回收翻新的二手芯片;有粗制滥造的假冒芯片;还有上天下海的神秘芯片,能打入漂亮国内部。
而想在华强北赚到大钱,术、道、势缺一不可。
“术”是指华强北商家以什么样式生意模式做芯片,主营哪些芯片品牌,通过何种渠道进货。
“道”是指华强北商家怎么才能挖掘到能赚钱的芯片。往往这样的芯片在市场上存货少,有市场需求,且有客户肯出高价为芯片买单(或原厂内部消息)。
“势”则是要借助天灾、人祸,或需求爆发。
天灾:疫情、火灾、地震、洪水等不可抗因素的自然灾害导致芯片产能减少;
人祸:市场囤货、炒货,最典型的案例是前几年的MLCC缺货涨价;
需求爆发:会导致某一颗或一类芯片缺货,市场现货急剧减少。
“术”、“道”、“势”三者结合便可幻化出无数种结果。
所以在这里,你能看到Microchip部分芯片出货期长达54周;也能看到博世ESP芯片13元/颗芯片黑市交易4000元/颗,TI某型号芯片从几十元/颗涨到了10000元/颗天价;甚至还能看到由此衍生出来的香港劫匪不劫运钞车,改劫芯片。
“势”来的时候,华强北就变成了一个“大赌场”。
往往芯片缺货涨价会经过这样一个过程:需求出现或原厂交期拉长→商机→部分有现货商家控货涨价→需求端恐慌→(需求端备货增加)→加重缺货涨价。
而在这时,只要敢赌,赌对几个料号,便够吃上个三五年。
在华强北,没赚钱的人摩拳擦掌,赚到钱的人遮遮掩掩,很难具体知道到底哪些家公司赚了大钱,到底赚了多少钱。
但是老贾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你觉得什么样的人在赌场里谁最能赢钱?”没等我回答,老贾便将杯子重重放下,道:“庄家!”
接着给我看了一段芯片公司的财报:
晶丰明源近期发布2021年中报,数据显示,公司报告期间产生的营业收入和归母净利润分别为10.66亿元和3.36亿元,相较于去年同期的较低基期数据,同比分别增加177.19%和3456.99%。
老贾调侃道:“由于半导体供应链陷入困境,晶圆缺货,原材料上涨和更好服务客户,这家公司今年发了七次涨价函,营业收入增加了近两倍,净利润增加了三十多倍。”
聊了这些之后,其实我也有点心痒痒的,想要囤点芯片,发笔横财。于是,便问成甄兄:“你觉得我现在囤芯片搞点小钱,晚吗?”
老贾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问我:“做芯片生意就像养猪,四五年一个周期,在周期顶峰前埋伏好,顶峰到来时敢去赌才有机会。现在去囤货,你去哪里囤?有几条裤衩?”
快走的时候,我忍不住好奇心问老贾:“你今年搞到大钱没有?”
老贾趴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在华强北搞钱,要赌‘势’,要静悄悄的。”
说完,成甄兄突然一仰头,打了个嗝。食物与酒精混合在胃里发酵的酸臭迎面面扑来,我避之不及,在里面嗅到了粘稠的科技味,伴着酱香。
算是告别。
二、真亦假时假亦真,买正品要赌运气
由于芯片来源渠道众多,真假难辨,每当缺货的时候,商家在市场上采购芯片的时候渠道会变得不稳定。没有信任基础的双方大多会找文西兄这类人员帮忙验货。由文西兄确定芯片是正品后,双方才会付款成交。所以像文西兄这类有辨别芯片真假的能力的人在华强北也比较受尊重。
想要验证芯片的真伪,一般最多只有三步:
1. 验标(验标是指将芯片外盒的包装上的标签与原厂正品标签作对比)
2. 验货(先看被验芯片包装,之后在显微镜下看芯片看芯片丝印和定位孔有没有被翻新打磨痕迹,最后看芯片引脚有没有使用之后残留的焊锡痕迹)
3. 拆芯片:这种方式通常会X-Ray检测,高倍显微镜观察、做电性分析等。这种方式对技术要求较高,设备昂贵成本也高,验货几乎不会用到。(芯片失效分析常用)
想要验证芯片真伪,说起来就像虎扑验鞋一样简单,但由于芯片型号繁多,就算是从业多年的芯片质检也未必能保证看货“一眼准”。
文西兄跟我讲到这个的时候,我调侃问了一句:“你验得货都准吗?”
文西兄没有回答我,只给我讲了一件事,他听说由于近期福建疫情,某APP多款鞋断货。并问我:“很多时候,花正品的钱,怎么能说买到的是假货?其实今年由于缺货太严重,很多终端只能拿翻新当原装用。”
我问文西兄:“听说市场上有一家买到1000多万的假货,这事是真是假?”文西兄微微坐直了,道:“我不知道是这事是真是假,但我知道经常因为假货,双方撕*,甚至有的都赔了不少钱。这样的行情下,假货能不多吗?但是为了赚钱,谁又不愿赌一把?”
“真真假假。他们(分销商)赌货的真假,我帮他们看真假,有时候我告诉他们是假的,他们当真货去卖;有时候我告诉他们是真的,他们却偏偏不信。”文西兄说这话的时候皱着眉毛,看着远方。
“唉……今年可真是个盛世。”半天,文西兄以很平静的语气吟了句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我至今没有理解。
临走的时候,我问文西兄:“芯片缺货涨价对你最大影响是什么?”
文西笑着叹了口气,说:“工资没涨,活更累了,出去玩也更贵了。”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车窗外移动的高楼,突然脑子里冒出来文西兄提到的“春江水暖鸭先知”。
三、“赌老板”,月赚十几万
“原厂是黄四郎,代理商是汤师爷,终端是前任鹅城县长。”——芯片销售姜河海
90后的姜河海刚做了芯片销售一年出头,平时喜欢看新闻,瞎研究。
我与河海关系最为要好,空闲时经常一起玩游戏。从河海今年新增的皮肤数量上,我就能知道今年他没少赚钱。河海游戏技术菜,但有韧劲,肯花时间研究,上个赛季摸索游戏机制,靠挂机上了王者。
我问河海:“你觉得今年做芯片的谁最赚钱?”
河海没有丝毫犹豫,回答道:
“有现货的最赚钱。医疗器械、储能、汽车、通讯、安防等等几乎每个行业都缺货。缺货意味着涨价,要想赚到大钱,要么是未卜先知,赌上身家提前囤货;要么是原厂、代理或终端有关系,能拿到现货。TI、ST、NXP、ADI、高通、博通、英飞凌等芯片未来几个月依然会很缺,分析机构的研报显示8月芯片交期已经拉长到了21周。要是我年初买点芯片屯着,不比买基金强?”
讲到这个的时候,河海点了支烟,说道:“今年就有很多做TI、ST现货的**(广西方言),朋友圈在晒旅游照,已经可以提前退休了。”
见我疑惑,河海没有说什么,话锋一转,道:“除了像汽车电子这种芯片认证较难、原厂较少、产能的确不足的行业外,有很多消费电子这种从目前各种统计数据来看都有些疲软,为什么现在依然严重缺货?”
我没有回答,河海接边看手机边说:“其实今年华强北的很多货都是从终端拿的,这种缺货的情况下,分给代理商多少芯片要看原厂心情,猫腻最大的在终端这块。
以消费电子芯片为例,终端申报到原厂的需求在增加,原厂现货不够分,但在华强北总能找到货,而且是原装正品芯片。
为啥?消费电子产品很多生活非必需品,如果价格上涨过高,传导到消费者那里便不能被接受。如果元器件成本的涨幅超过产品利润,某些大一点能从原厂拿到货的终端便卖起了芯片,所以传闻中做产品的也去卖芯片也不足为奇了。
这样就会导致终端虚报需求,原厂芯片交期拉长到几十个月,最终有批人先富了起来。
芯片流转变成了原厂→大终端→华强北分销商→中小终端。
在这个流转的环节中,真正有需求的客户有可能拿不到货,炒货的人手上有库存,供需不均匀,资源错位。
最苦的是谁?真正有需求,但没芯片的终端。芯片价格太高怎么办?直接选择躺平,放弃生产产品。
即使是汽车芯片,按照正常情况也不会缺货这么严重,为啥?一是几家芯片原厂产能与消费复苏的矛盾问题;二是新能源汽车相比传统汽车芯片用量大;三是车企恐慌性备货。
据我所知,最舍得出价钱,市场扫货最积极的主要那几家新能源,这些人现在就不是靠卖车赚钱,人家是去美利坚赚dollar的,爱国企业,有钱。”
在我问到,这样普遍缺货的行情还能持续多久的时候,河海给我转了两条新闻:
“联电、世界、力积电等晶圆厂近期要求部分IC设计客户签订“保价保量”合约,以今年第4季最新调升后的价格为基准,合约期限平均二年、最长三年,明年起生效。
摩根士丹利报告显示,整体半导体需求可能被高估了,预计台积电等代工厂,最快会在今年第4季会发生订单遭到削减。”
转给我新闻之后,河海没有过多解释。略微正式又又夹杂着疑问的语气说:“其实我每天研究这些,对我也没什么用。对我们销售而言,这个时候其实就是在‘赌老板’。
老板有能力搞到货,我恰好能找到合适的需求,这便是能力。不瞒你说,上个月我赚了十几万,如果换一家公司,还能赚这么多吗?”
我顾不得考虑什么能力不能力,满脑子都是羡慕。
河海岔开话题,问我:“你觉得原厂知道终端在偷偷卖芯片吗?”
我笑着回:“你一个销售都知道,更何况是原厂?”
我们相视而笑,我让河海分析分析:他提到的原厂、代理商和终端是什么关系?
河海想了很久,食指边敲桌子边说:“原厂是黄四郎,代理商是汤师爷,终端是前任鹅城县长。”
四、尾声
是赌,就会有输赢。
一夜暴富故事最容易在充满鸭屎香味的一米柜台前流传,激励着一批批来深圳追梦的人。但是如果你细心去看,偶尔也可能会在嘈杂的半空中飘荡着如:某人借高利贷囤货,原厂放货,赌输跳楼的故事。
这样的故事远不如一夜暴富流传更久,往往伴随着几句jia die(潮汕话“喝茶”)及几声叹息,像烟一样,淡淡的,风一吹,就全都散了,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人,来来往往;货,真真假假;故事,有喜有悲。这,便是华强北。
快写完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突然想起1932年出版了一本名叫《美丽新世界》的小说,书中好像有这样一句:
在投机的氛围中,精神病人才是真正健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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