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点儿乌干菜(ID:NarratorZhang),作者:章程,原文标题:《还是希望豆瓣别倒掉》,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
9月6号,我造了个词叫“豆瓣以目”,因为它的留言功能被暂停了一周。
总感觉有两个豆瓣。一个是书影音和广播的豆瓣,一个是经常上微博热搜的各类娱乐小组的豆瓣。而后一个豆瓣,我不了解,至今不知“瓜组”为何。
我只能谈论我所知道的豆瓣。
2009年6月20日,在高一的尾梢,我注册了豆瓣。之所以知道豆瓣,是那时《萌芽》杂志刊载了好多篇张怡微谈论岩井俊二的电影的文章,看到她在豆瓣上写作。发现豆瓣后,如获至宝,甚至很久以来,都怀着把东西藏好不要被人发现的心情。
当时的我,沉迷于历史和哲学,成天在豆瓣的各类小组里,发诸如“谈一谈钱钟书对陈寅恪的批评”“形而上学是什么”之类的问题。现在看来,不禁替自己汗颜,不过就是因为书读得还不够多,见识也不够,很多东西只知皮毛,导致困惑过多。但像寻找“遗迹”一样点开那些我发布过的话题后,发现当时大家回复得都好认真详细。如果我曾见过一个讲事理、愿意温和讨论的氛围,就是在那时候。
我之所以现在还怀念高中时代,写在了《说“大”话的李敖》这篇文章里:“高中时候全班有着一股看闲书杂书的风潮,大伙愤世嫉俗,群情激愤。我当时中着陈丹青和鲁迅的流毒,也特别容易头脑一热。班里后面的书架上永远不缺《三联生活周刊》、《看天下》和《南方周末》,我和另外几个同学例行买着这几本杂志,看完后互相传阅。《第一财经周刊》每周也有人会买,经济内容我看不懂,但里面李海鹏的专栏我每期必看,李的腔调和姿态在模仿王小波,嬉笑怒骂,读起来颇为过瘾。那是罗咏浩的牛博网还活跃着的时期,南方系尚未衰落,韩寒还在写着他那些洪水猛兽的杂文。”
豆瓣吸引我,其实是它和我的世界恰好重合了。像水消失在水中。
年少时不少纯粹的情感,似乎也和豆瓣有关。现在豆瓣每有“风吹草动”,有人就会忍不住说:“又回到回到版聊时代了。”版聊自然有版聊的乐趣,就好比发手机短信时代的爱情和微信时代的爱情,必然是不一样的。
高中时,我一度和豆友写过信。去年,突然收到一条私信(以前一直惯于把私信叫做“豆油”),问我是否就是高中时候给她写信的XX。她后来也不常用豆瓣,没想到我在豆瓣上写了不少文章。当时,我们大概写了两年的信,一两周就写一封。我不记得聊的什么,大概是学生时代的琐事,看的书,听的歌,可能有一点好感,但不至于成为爱情。后来,读大学后,信也就断了。我在自己今年的新书《我还未读懂漫山白雪》里的序里写过:“热爱的人与事,在某些瞬间飞走,就像鹰隼,就像苍蝇,就像日子,不再回来。”
那时的我,还经常在豆瓣上寻觅市面上买不到的二手书。因为在网页版的豆瓣的书的条目下,会有二手书出售的信息,现在的APP端则没有。当时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的《博尔赫斯小说选》,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涨到了三位数,但我依然能以原价买到。而买了祝勇的两本《重读大师》,对方还寄给我黑巧克力。那时的豆瓣,还有一个“阿尔法城”。
任何东西,似乎到头来都会输给时间。
读大学后,当我再打开曾经在里面活跃讨论的那些小组,发现它们早已是被营销帖发的广告占满。真正有价值的讨论湮没其中。一片瓦砾。或许我们本身就属于“少数人”,一度循着光找到彼此,但很快又消失在各自的茫茫夜里。
本科那几年,我几乎从未写过任何和“创作”沾边的文字。现在回顾起来,才发现虽然我还算较早的豆瓣用户,但终究还是错过了它的黄金时代,因为很长时间里,不过将豆瓣作为标记书影音的记录工具而已,没有关注太多友邻,也并没有在上面写作,更未参与过公共讨论。
直到2018年。
二
2018年,可以算是我的分水岭。
2月13日,我在豆瓣上写了第一篇文章《当我们谈论李诞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这篇引起热议。之后还有好多篇也如此。此后,不管是给韩寒的“one·一个”写稿,还是被伯通老师逛豆瓣发现后成为虎嗅的认证作者。某些人生轨迹,确实被豆瓣改变了。
此前的我,一直活在矛盾里。生活要求人钝感,甚至麻木,内心一旦太敏锐,就很容易在粗暴的碰撞时长久震动,乃至损毁。所以,为了和外部隼合,只有砍掉自身的一些部分,降低感知力和共情力。
而在豆瓣上重拾写作,并侥幸收获一些关注后,我才知道,这世界上的同类真的不少。那些称得上是敏感的情绪,并不可耻,也不用拼命去自我消化掉。很多东西一旦被说出,被写出,就不再那么可怕。重要的是要有勇气把它们供示出来。
比如,前不久的写了那篇《论家族群的倒掉》,不少人和我说他们也有类似的遭遇,并从我的这篇文章里获得一些勇气。我很开心能听到这些。虽然写它的初衷,无非是要把压在身上二十多年的山炸开一点。写完它后,也确实没有再被那些梦魇所纠缠了。但当知道它能给另一些人以宽慰时,突然意识到文字也并不是那么无用。
而在豆瓣上,有太多这样的珍贵的个体经验。
很多鸡汤的哲学都在教人“要学会享受个体的孤独”之类的。殊不知写这些话的人,其实最不能忍受他们自己的孤独吧,否则为何要写出来给大众看,好好呆在自己原子化的处境里不是更知行合一吗?
我日渐意识到:人其实是需要共同体的,需要建立更多的联接。人类历史上流传了那么多的故事,本质上不就是我们需要他人的经验或类似的处境,以抗住自身的痛苦吗?我们一直在寻找各自的人生叙事,就好比一头只能发出1500赫兹的鲸鱼,却依旧要不断发出分贝。
曾反思过这三年来,倘若自己身上有一些堪称好的转变,大多因为重拾了豆瓣。譬如活得更自由,对生活更有底气了一些,会表达情绪而不再胆怯和谨小慎微,能真正去追求内心喜爱的事物并不再介意他人目光。
三
2019年,豆瓣也曾一度回到“版聊”时代。10月20日恢复的那晚,我还在豆瓣上写道:“有种病友们可以重回精神病院的感觉!”
那次,大概让我们意识到它的脆弱。很多人会说,要转用“长毛象”等APP。但这些替代品,似乎都没法取代豆瓣。毕竟重要的永远不是用这个APP还是用那个APP的问题,重要的是活跃在这些上面的活生生的人。他们才是最重要的。一个APP设计得再好,如果遇不到那些“臭味相投”的人们,它也不过是一个花架子,没那么大吸引力。
2015年,豆瓣用户们为豆邮改成私信事件而集体去骂豆瓣。这做法,很“豆瓣”。这个时代的一切,都在飞速向前,只有这个角落静止了很久。虽然它也一直在挪动。比如,时常改版,并且越改越糟。首页的文章,以前还能看,现在变成了“推荐”里依赖算法的信息流。近日,个人主页上的“书影音”也消失了。但大家还是一边骂它,一边仍旧离不开它。
豆瓣用户们也许是最怕被叫成文青的,毕竟文青这词早就被污名化了,现在人人都唯恐被形容成王彩玲。不过,能最尖酸刻薄地嘲弄文青的,估计也是豆瓣用户自己。当豆瓣宣言自己是“精神角落”的时候,也是豆瓣用户们将其改为“精神病角落”。
越是热爱,越是要嘲弄和解构,这就是豆瓣。
而今,不管是豆瓣用户还是非豆瓣用户,对豆瓣的怨念更是日益加剧,骂豆瓣俨然是“显学”,是正确且主流的。我时常会抱怨豆瓣的审查,憎恶它在封杀为它长久以来为其提供内容的用户上毫不讲理。但仔细想想,心底里可能仍希望豆瓣能活着。能苟延残喘多久就苟延残喘多久。
有人发过对某些“消失”的APP的赛博遗迹的考古的感受,哀叹豆瓣或将如此。世间好物不坚牢,这大概也是所有APP无可避免的宿命。
想到《立春》里的一段对话。胡老师对王彩玲说:“实际上,谁都在劫难逃。”王彩玲回道:“既然你是这个命,你就得担待。”
谁都知道这个命。不过,我还是希望豆瓣别倒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点儿乌干菜(ID:NarratorZhang),作者: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