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裹里面装着所有我和追星有关的东西：厚种的画册、应援棒、海报、杂志、手幅，还有我好几年的爱和心血。当我将它扔进垃圾堆时，心里终于涌起了释然和报复性的快意。但再走几步，一股巨大的空虚感突然像拳头一样砸向我，那一刹那，我仿佛一个清理完前夫的遗产又无路可去的女人。虽然这个“前夫”并不认识我。
为了他，我自愿变成“水军”国内演艺圈有鄙视链，电影演员>电视剧演员>偶像。很不幸，我追的明星小李就位于鄙视链的最底层——除了长得帅，几乎没什么拿得出手，娱乐圈遍地可见的那种“唱跳偶像”。这场追星的开端，是在微博营销号的某个视频中，我无意间看到小李清澈明亮的眼睛后，整个人被震惊到了：“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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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些，但我当时觉得都比这些好看那时候我大四面临毕业，诸事不顺又无事可做，于是好奇地窝在寝室，刷了一天小李唱歌跳舞上综艺的视频。很快，小李的形象在我眼前逐渐被勾勒出来：从小离家来公司当练习生，公司对他很差，资源分派不公，但他凭着自己争取来的机会站到了粉丝面前。虽然唱跳能力有待提高，但是他帅，而且努力又真诚。从未追过星的我看着他艰难练舞的视频被感动地热泪盈眶，赶忙加入了一个叫“小李粉丝后援团”的微博群。
在后援团里，追星姐妹们教会了我一个人如何转发一千条微博。
为什么要转发一千条微博？因为微博的转赞评和一个明星“火不火”直接挂钩。粉丝们都觉得，把表面数据维持好看了，小李或许也就像一个真正的当红歌手而不仅仅是“爱豆”了。于是小李发的每一条自拍或者广告微博，几乎都有超过100万的转发量——表面上看起来很多，但我们群里的人都知道，这100万转发里，有一多半都是我们粉丝自己运作出来的。这是一套非常严密，又非常奇特的运作模式：我需要先购买一批微博小号，然后在一个APP上将几十个小号和密码录入，设置好转发语、转发时间、一次间隔，按下“确认”，这个APP就会根据设定的程序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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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APP界面小号越多，转发自然越多。我一般手里都保持着200个活着的小号，在新浪水军审核不严的时候，我一个人一天，最多可以能为小李带来1万的转发。
这种操作，在饭圈有个专业术语，叫作“抡博”。有意思的是，这种赛博小号就像有生命一样，如果24小时内转发太多条、或者间隔时间过短，就会被新浪判定为水军，导致小号状况异常使用——我们业内称为“号死掉了”。
如果有号死掉，但又想保持高转发量，我就需要不断往里面添加补充新号。买一个号只需要几毛钱，但是反反复复买，我也花了有几百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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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今日的备忘录里，还有小号账号密码的留存一次次录入小号的账号密码也同样非常麻烦，但是每次看着这群赛博账号在我手下被调遣，我又为小李创造出一个万转的时候，我都会很自豪，觉得自己像个拥有看不见的千军万马的得意大将军。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大家每个人手里都有这样一批小号，就像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枯燥地为了爱重复着同一件事情，这件事就是“数据”。我们是自愿的“水军”，是欣然接受自己成为工具人的“数据女工”。
想要说服全世界他很红，但却说服不了自己抡博其实算饭圈里最简单的事情，相比之下控评、反黑更难。
控评，就是发现有任何大V、营销号、kol提到小李的时候，第一时间冲到别人评论区留言，从而达到控制评论走向的目的。如果是说好话就感谢，如果ta在说坏话就说怼回去，如果和小李同时出现的还有别的流量明星，那就完蛋了。就像五大门派齐聚光明顶一样，这里会成为各家阵地，大家都要抢到评论区的第一个留言位。首先赶到的粉丝快速留言+美图攻击，这是攻城掠地；后来的粉丝立刻点赞、回复楼中楼，这叫巩固优势；能不能让自己的哥哥姐姐占据评论前排位置，就能体现出他/她红不红。像下图这种看起来很弱智的“花墙”，是粉丝们精心研究过新浪微博算法以后，找到的最能增加权重，快速排到评论前排的方法。
最夸张的一个例子是，娱乐圈红人何炅每年过生日的微博，下方评论区就像一场控评届的年度考试。由于何炅在娱乐圈人缘极好，每年生日都有无数明星来评论祝福。正主留言后粉丝就会立刻驰援战场，一定要让自己哥哥姐姐顶在战斗一线。
最后控评的排名，被饭圈戏称为"何榜"。
排名靠前的明星粉丝自然觉得面上有光，而排名相对靠后的当红小星，则会受到饭圈内的讨论：ta家是不是不行了？某某是不是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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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讨论，将今年“何榜”排名，加以品评明明是生日祝福，但是每年都搞得像兵家必争之地，每家粉丝都卯足了劲要冲个何榜榜一。转发、控评、反黑，这其实是粉圈的基本技能。每个流量明星都有这样的一群粉丝，小李有，小蔡小肖小吴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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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饭圈笑话我不是不知道这样病态，我也经常会鄙视自己：我为什么这么肤浅？长得好看有用吗？我怎么甘愿被奴役呢？但是在他下一次发微博、出席活动的时候，我都会再一次陶醉于小李的美貌中，继续为他做数据控，在心里宽慰自己：能让小李看起来流量大一点，是我为他能做的为数不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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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李类似的好看男孩们，但小李不在里面而这种一厢情愿的“红”，一直持续到他的团体第一次开演唱会的时候。那天我咬咬牙，买了一张800块的票后，居然发现朋友圈里的黄牛也在卖票：原价1000的前排票贬值到了300块，我那价值800块的票只卖150块......主修经济学的我突然如梦初醒：别人演唱会，不是越往前票价炒的越高吗？为什么小李的票价跳水了呢？他是不是根本没有我想的那么红？
追星花了多少钱，我不敢算小李的演唱会我去了，观后感只能说挺震撼——主要震撼于，好好一个唱跳男团，演唱会居然不开麦。不开麦的意思是，舞台上放着录音，人只需要张嘴对口型。说什么不开麦，那不就是假唱吗？！
而更震惊的是，演唱会都不开麦的小李，后面立刻出了新专辑。这是小李的第一张专辑，一张三块钱，里面只有一首歌。我听了以后反复皱眉，倒也不能说极其难听，但是和好听一点边都不沾，唯一可圈可点的地方是，专辑封面的小李依旧好看。我勉强买了十张，但是一刷追星好友圈，我发现大家都买了100张以上，我突然陷入了自我怀疑：为什么只有我买这么少？难道是我对小李太抠门了，不够爱他？这时一位追星前辈为我指明了方向，虽然还是她本人还是未成年。这位一口气买了2000张的前辈说：“爱豆的歌，根本不是用来听的，它只是一纸证明，证明他有粉丝，证明你是他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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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不仅是小李，只要有爱豆发歌，“难听”两个字就会上热搜，不知道爱豆自己会不会听自己的歌顿时我悟了：我追的就是偶像，小李既然在容貌上有长板，其他地方差一点也未尝不可。毕竟如果只是图唱歌好听，我为什么不去追刘欢老师呢？我一时上头，立刻加购了150张，然后发到了各个群里，卑微又热情地和大家推荐小李的新歌。忙来忙去，直到晚上才发现，只有一个人领取了我赠予的歌曲。这个人，是我妈。我妈听完，只点评了一个字：吵。我没说话，因为我觉得我妈说得对。于是，没人愿意领，也没人喜欢听，我的150张专辑、450块钱霎时变成了一堆赛博垃圾。
这个圈子需要花钱的地方真的很多，今天买100张重复的专辑，明天就要买200本重复的电子杂志，后天还要咬咬牙买根本不需要的推广产品。
饭圈里各种内卷，甚至有各种口号。比如：“买一咬三”是“能买一份的，咬咬牙买三份”；“少奶多集”的意思是“每天少喝一杯奶茶，奶茶钱用来集资”；“看学看你”则是在说“看看人家学生党都已经拼了，再看看你这么舍不得花钱。”
追星花钱就算了，有时候还会被骗钱。
粉圈里，有一种存在叫“站姐”，其实就是拍图师。她们的日常工作，就是在黄牛那里买到航班和通告，然后扛着相机、追随小李的行程，从机场到片场到处拍照，之后她会把拍好的照片做成图册再向粉丝售卖。
▉ ▍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损害机场秩序、阻碍旅客行程是常见的事情我追星时候买过很多“站姐”出的图册，毕竟能把小李实体化的东西，买买也无妨。但是站姐的图册图片质量参差不齐，有不少闭眼的、表情奇怪的、只有背影的照片 ，图册纸片也薄的要命，一本工本费或许不超过两元也要买上几十块的价格，乘以数量，每卖一次图册，站姐就能赚小几万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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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姐业内的天花板，叫“肆月山河”，因为它开站仅仅三个月，已经以149元的价格卖出了一万多本图册，算一算毛收入已经超过两百万……也就是说，靠拍明星照片3个月，这个站姐赚够了下半辈子的生活费。因为站姐们卖的图册往往是预售，所以有不少人捞到了钱就想跑路。为了甩脱责任，甚至有站姐能编出来“车祸昏迷”这种瞎话。
有两次，我付了预售金以后开始苦等，从冬天等到夏天再等到秋天，站姐一直没动静说要发货，甚至连微博也不发。七八个月后大家终于发现不对劲，有粉丝报了警，联系网站想要找到站姐。
可是最初购买图册的并不是什么正经购物app，审核不严格，即使联系了网站也没用：因为站姐所登记的电话打不通，留下的住址是假的——就这样，骗钱站姐逃之夭夭了，我的图册再也等不来。
▉ ▍ 最后一次更新的微博底下，只有可怜的被骗粉丝我从来没有算过为小李花了多少钱。我觉得我自己不能算，因为大概潜意识里觉得，只要一算，我可能就清醒了。
离不开的不是明星，而是粉圈被骗钱后，我开始对饭圈产生了一些怀疑。小李参加某活动，后援会要大家集资送装饰和应援花篮——这些都是一次性的，花掉大几千撑一次场面用完就弃掉，这不是浪费嘛？如果一定要送，为什么不是后援会管理者自己送呢？小李过生日，后援会要大家集资，为了购买某块地铁屏幕作为庆贺和宣传——真的有人看吗？如果作为艺人推广的话，这些事情为什么要粉丝来做，而不是公司？
▉ ▍ 这种花墙，花钱不菲，用的都是粉丝的午饭钱和奶茶钱，实际上除了充面子什么用都没有但身处饭圈之中，很多问题是默认不需要回答的。追星的世界仿若另一个世界，有着一套分明的等级。大粉丝话语权强于小粉丝，小粉丝大于散粉，大粉丝一呼百应，具有“如何追星”的完美解释权，其他人只能服从。往往当一个人拥有超过两个以上的追星朋友，看到别人的付出和热情时，都会感到一股压力，继而加入、模仿、甚至超越。这就像结婚随份子，别人都随了500块，你随5块，你自己都觉得不合适，就这样，雪球越滚越大，糊涂事越干越多。
▉ ▍ 疯狂的饭圈集资其实最初进小李的粉群，是由于机缘巧合。当时看完他的视频，我发了条微博：李某某真帅啊！这时候一个名类似于叫“甜甜布丁桃桃”的人忽然留言：欢迎入坑！入股不亏！小李可甜可盐可pick！姐妹来加群一起玩耍吧！我虽然很疑惑，为什么她能准确找到我的微博、给我激情留言，但一时上头，我还是说了好。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我带了“李某某”的大名，布丁桃桃能通过搜索功能搜到我。我那条微博是夸小李的所以被拉进了粉丝群，现在想想，如果那条微博我骂了小李，或许等待我的，就是言语攻击、容貌羞辱了。
这场长达好几年的追星，疲惫又上头，像是被什么力量裹挟着，不得不继续打榜做数据花钱。但还好，小李非常贴心的给我叫了停。因为很快，他就被爆出有女友了——而且不止一个。女孩1爆出小李对感情不负责，女孩2看到以后大惊，表示那时候她也在和小李谈恋爱，而且都是在小李当上偶像之后。一时间，微博上的“瓜”满天飞，营销号和对家齐齐高呼过年，路人开心吃瓜，粉丝忙着反黑反谣言，但是看到女孩们贴出的亲密的聊天记录和照片的那一刻，我确信那是小李，他的衣服、发色，我都很熟悉。从不敢相信，到冷静确认，我从大脑发麻，到手脚冰凉。真的不要怪粉丝不允许偶像谈恋爱，而是这属于爱豆的基本“男德”。或许不追星的人很难理解，但是对于一个唱跳不行、演技不能、除了长得好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让他保持粉丝对“完美人设”的幻想，已经是对他的最低要求了。“我超爱你。”“我更爱你。”这一刻滤镜被击碎了。
我点开了女孩的微博，随便翻了翻。当浏览到那条被称为“秀恩爱”的微博里，我睁大了眼睛——因为那是在我家附近的地铁站拍的，正好在我来北京的那一天。
是的，为了追小李的演出，我选择来北京工作，租着拥挤的五居室给他花着生活费；而就在我家门口的地铁站，就在我来北京的那一天，他和他女朋友在秀恩爱。那一刻，我觉得我的被人从天灵盖狠狠锤了一下，巨大的悲伤向我袭来，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场笑话，比150张专辑更好笑的笑话。
▉ ▍ “塌房”当天我的微博，也是我最后一条追星微博
一方面很心痛，另一方面，我居然隐隐觉得自己活该。木然点开首页，我看见“布丁桃桃”发了两条微博，一条仅互相关注的人可见 ：“乌鱼子乌鱼子（无语子），早就发现了他恋爱了但我一直没敢说，这次到底还要怎么洗白？”下面有不少大粉，表示着心碎心痛，还一起商量着怎么“稳定军心”。但她另一条所有人可见的微博是这样写的：“假的，右上角点举报选‘不实信息’。”“绿茶别来蹭小李热度，营销号都滚开，小心吃律师函。”下方评论则是清一色的“一看就是假的”，“我们多给小李一些信任吧”。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忍住反上来的恶心，我关上微博，默默地收拾了自己所有追星的东西，一共3.6公斤，装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下了楼。或许追星就是一场幻梦，但是终究不是我的了，我被一百个大耳瓜子抽醒，我不能再傻了。
几个月后，我心血来潮，返回去搜索了布丁桃桃的微博，我发现她居然脱粉小李了。她的新偶像是吴亦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