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失败者的故事。

一家在线教育培训机构的创始人王赫,在8月27日这天,宣布他创办3年的机构停止运营。他写了一封道歉信,向家长、员工、投资方说明了情况。自此,这家名为趣口才的机构暂时划上难堪的句号,王赫则背上了数百万的个人债务和骂名。

一家教培机构的坍塌,在如今不是一个多新鲜的故事。趣口才也只是双减政策实施后,上演危机的万亿教培市场中的一个小公司。作为在线教育大战中的小角色,创始人王赫坦承自己的失败、痛苦,以及对失败的反思。这为我们理解这个动荡的行业,以及随着行业起伏的普通个体,提供了一个剖面。

在王赫看来,转折点出现在今年4月,双减政策露出风声,一笔将谈成的融资被叫停,公司资金链条随即崩断。他决定“赌”一把,和合伙人以个人的名义担保,从各种渠道借款了1200万元补贴公司,企图自救。

但于事无补。残局一直延续到8月,还有一个机会活着——夏末,王赫介绍说,曾有有意愿的并购方向趣口才伸出橄榄枝。不过最后,该并购也未能成功。

9月初,我们约了王赫见面,并一同回望了在线教育市场的狂热和回落,和他经历的这场败局。

以下是每日人物与王赫的对话———

要面对那么多“没了”


每日人物:道歉信是什么时候写的?

王赫:(8月)27号发的。当天写,当天发。

每日人物:写这封信的时候怎么想的?

王赫:脑子里面刷刷过。员工的工资,没法发了。家长的钱,没了。银行卡,还不上了。我自己的积蓄,也没了。对我来说,我马上就要去面对那么多“没了”。

每日人物:道歉信发出来之后,除了表示可惜的,还有很多愤怒和质疑?   

王赫:一个重大的质疑就是,收了那么多学费,是不是把钱给私吞了?要不然怎么会搞得学生的课也上不了,员工的工资也发不了?



▲ 王赫道歉信全文。图 /趣口才官方微信


每日人物:你怎么解释?

王赫:我们(课程)真实需要的售价比实际的售卖价远远要高。但不是说,我们不想定很高的价格,是因为整个在线教育培训市场里,有些机构拥有大量的资金支持,它掌握一种定价权。举例子来说,1对1这种班型,有定价权的机构决定这种班型是100元一节课,那你们定150元,你可能就卖不出去。所以我们会往原本高价的课里贴钱。老百姓根本不知道你的运营,对吧?

每日人物:也有家长的愤怒是,明明4月份资金链就断裂了,但趣口才还是将运营维持到8月,并且最后也在营销卖课。

王赫:运营很正常,我和合伙人一起填进去1200万了,这并没有什么问题。(虽然)8月份已经没有任何资金可以推进运营了,但是8月份的并购可能性还是很高的,我们寄希望于并购。实际上,我们8月的营销活动已经降到最低了,我们只剩下十几个招生的老师,而且也不投广告,维持一个最低限度的运营。如果我8月份捞一笔,怎么可能变成平时1/10的量?



▲ 此前,趣口才官网上关于“无条件全额退款”的说明。图 /趣口才官网截图


每日人物:4月资金链断了以后,你和合伙人又填进去1200万?

王赫:今年4月份,有一笔本该谈成的融资最后崩了,我们陷入了资金困难。当时我和另外一个合伙人苗老师(苗萌)把自己的积蓄贴到公司里面。这包含了我们去借的钱。我个人的和借的钱加一起是340多万,然后苗老师是140万。这笔资金消耗完了之后,我们就去借贷了。互联网教育公司是没有抵押物的,因为没有资产,也没有房产。贷款完全就是看有没有人愿意兜底,所以我和苗老师去给公司做贷款的担保,担保了大概4笔,加在一起是680万。8月份的时候我们还发了一笔工资,在岗员工30%的工资,那是我的最后一笔贷款,那时我特别痛苦,明明知道已经很有可能不行了,但是又给公司背了96万债务。

“我们还在旧世界内卷”

每日人物:为什么4月那笔融资谈崩了?

王赫:新闻联播放了风,透露了教育严禁资本化,投资方慌了。外部资金断了之后,你想要转型,但留的时间太少,实际上没有机会转型。

每日人物:你其实有想过转型这件事?

王赫:转型不是单方面能够转的。原来限制你的条件,比如运营成本的问题依然不会消失。运营成本是一个公开化的市场行为,不是说想能怎么样就怎么样。就像我现在觉得教育行业人员的工资太高了,目前市面上一个岗位是15000元的薪资,用人的时候怎么可能寄希望于8000块钱请一个人呢?这就是当下的商业环境,它是一个互相垒高、内卷的结果。我们最早的时候,一个招生的销售老师底薪才3500元,翻了一倍。难道他们的工作效率提高了一倍吗?

每日人物:“最早”是指什么时候?

王赫:到2020年都是3500元,是2020年的下半年才开始飙升。

每日人物:这种互相“垒高”的感受很明显吗?

王赫:从3500涨到8000元,你说明显吗?HR告诉我说招不来人,别的机构开5000元,好,我们没办法,我们给5000元。5000元不行了,我们再跟6000元,再不行7000元,一直到8000元。到2021年的上半年,底薪8000元。为什么在线教培行业的人找工作特别难?一个招生老师大学毕业没一两年拿15000元的薪水,但等他再去找工作的时候,会发现,我去卖个保险才七八千元。



▲ 前几年的人才市场上,教育培训、资讯类等岗位的薪资大都在4000元起的范围内。图 / 视觉中国


每日人物:你们今年2月的时候才宣布完成了一笔千万级别的融资。

王赫:不是今年2月,去年9月份就完成了,2月是把这个消息公布出来了。说是千万级别的,其实只有2000万人民币。在线教育行业里面,这个资金量等于没有,因为在线教育的行业,一个头部公司的各个品类,融资都是以几千万美金来计价的。

每日人物:趣口才从创立到现在,一共融资多少?

王赫:从创立到最后,总共只融了3000万人民币,换成美金只有500万美金。这在其他的机构只是一个种子轮或者是就是小天使轮的融资,实在是太小了。但是我们又是被迫的,如果要参战,那么我们的补贴是巨大的。趣口才到现在交付的课程总量接近100万个小时,100万个小时里,我们一节课贴50块,光这个就贴进去5000万。

每日人物:趣口才融资的钱都怎么花的?

王赫:企业的目标不同,我们前后加一起融了3000万人民币,其中我们掏了1500万在做课程研发,你们想这是什么比例。

每日人物:也就是说主要花在内容生产上?

王赫:营销上我们当然也不少,因为市场环境就是这样,不去做也得做。我们算是获客效率高一点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ROI(投资回报率)都是在4.5以上,后面慢慢降到3,到现在也有2.5-3。但是 ROI2.5意味着什么?投一块钱,回2块5,本质上是获客成本占你的收入的40%。我收的钱里面,40%是获客成本还怎么赚钱?老师要钱,服务也要钱。

每日人物:在这种模式下,没有外来资金,是不是马上就会崩塌?

王赫:现在基本上要做在线教育,离不开资本。除非我就打口碑,我也不要增长速度。其实我也有朋友是这样子的,干了3年在线教育,现在一个月的营业额也不高。但是呢,人家最后能活着。

每日人物:有没有可能去资本化?

王赫:正常的情况下,大部分的教育项目应该是“小而美”的。比如说我这节课价值是160元,我就定价160元,家长真想学的话就学,上一节课我赚一节课的钱。大量的线下培训机构,一个校区也就装300个人,只能招附近的人,就算再便宜,我也不能招更远的人,所以逻辑就是小而美。但互联网它没有这个逻辑。大家都在一个碗里抢食,那怎么办?现在的幸存者全是超额融资,大笔资金摆在账面上的,不完全是靠运营效率。融资比较少,被迫参与战争的人就会垮掉。

每日人物:你是被迫跟上所谓的“互联网逻辑”,还是本身就认同这个逻辑?

王赫:我原本也是接受的。早期的时候,在资本的助力下,更多的用户可以体验到产品,然后有一定基数以后,我们再去调整我们的商业模式,这是可行的。但是(政策)没有给我们调整的空间。超大额融资也面临问题,比如不能上市。我还是觉得不要过分妖魔化资本,因为它对于教育的发展还是有正向作用的。



▲ 图 / 《创业时代》剧照


每日人物:趣口才既然选择了资本化,规模扩张的效果如何?

王赫:还是挺快的,我们实际经营3年半的时间,到2018年的时候,做了大概300多万的收入,2019年做了3000万,然后2020年做了6000万。其实今年,上半年也做了4000万。这个增长速度是挺快的,因为家长需求还是可以的。但是说白了,盘子越大,死得越快。

每日人物:你朋友圈里说,“元宇宙正在扑面而来,但我们还在旧世界里面内卷”,是烧钱的过程让你这么觉得吗?

王赫:这当然是一场内卷。这个过程,其实脱离了商业的本质。商业是我给你提供商品或者服务,我在成本之外有合理的商业价值。现在是什么?就是单纯地以规模来衡量商业,所以用大量的补贴去快速地获客,但是,不去考虑背后的利润,以及是不是一个合理的、能够持续存在的商业模式。一旦外部的资金断掉,公司就会崩塌。想要维持商业形态,无非就是在一级市场或者在二级市场上获得资金。

每日人物:可不可以不参加这种内卷?

王赫:可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以做大规模为目的。但它和资本化的目标是不一致的,风投基金承担这么大的风险来投你,当然不希望你做个“小而美”,没有意义,所以趣口才参与内卷是不得已的事情。

问题都在退潮后才暴露出来

每日人物:你觉得趣口才停止运营,最主要是受到双减政策的影响?

王赫:如果说是直接关系,那肯定是政策。如果(4月份的)融资没有发生问题,按照基础路径还能继续走。隐性的(问题)当然也有,我们这个商业模式没有设计得相对健康。另外在运营的策略上,也有一些错误。比如在资金紧张、缺乏大额融资的情况下,我还投了大六七百万做AI课程,人工智能。次序不对。

每日人物:这些是你停止运营之后的反思吗?

王赫:有的。之前也有反思,但没有这么深刻。我觉得,财务模式上还是要用更健康的方式,不要过于激进,用超额补贴的方式来获客。第二个,业务研发很重要,但是要量力而行。更深一点,可能是业务现金流的安全设计统筹吧。

每日人物:去年在线教育资本市场的火热,让你对行业产生了过于乐观的预期吗?

王赫:所有的问题都在退潮后才暴露出来。一个资金充沛的市场,我在研发上投入超出现金的水平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我资金很充分,运营效率低一点,或者说你的那个商业模型稍微差一点,它也不会说是特别严重的问题。

每日人物:你在接受其他媒体采访时说,资金链断裂之后你和合伙人发生过矛盾?

王赫:最大的冲突有几个。要不要把个人和公司绑定得这么深?我的合伙人在这个问题上跟我有激烈的冲突,具体来说,他觉得个人不应该为公司做这些(贷款)担保。但现在是已经做了。我们虽然叫有限公司,但任何层面上,公司和个人都捆绑在一起。员工没有薪酬,就会说你是老板你就得给我薪水。家长也找个人要钱。我们是现代企业制度,但大家还用原来的那一套在处理问题。

每日人物:最激烈的一次争吵还记得么?

王赫:当时要打一笔款,我的合伙人不同意,我说你必须得跟我一起,我们分几笔打的,那一笔好像是100多万吧,我的合伙人打了60万还是90万。对大家来说,跟着我一起去背负债务,他们也没有能力还,一起会变成失信人。大家经历这么多,事情也发生了,一起去面对吧。

每日人物:所以4月份资金链断裂的时候,你的心态是,把全部身家填进去赌一把?

王赫:可能会有反转。那个时候我真的寄希望于一些随机发生的事,想尽一切努力让这个事业继续。这个后面会去改正,商业不是轮盘赌。有些选择没有一方能获利,现在变成了接盘方不敢接,家长没着落,员工有欠薪。这是一个多输的局面。



▲ 王赫在一次创业者分享演讲上的发言。图 / 趣口才官方微信号


每日人物:为什么愿意以个人的名义去担保?

王赫:大家做教育的,都有一种对事业的虔诚。我称自己是反面案例。好多东西是有界限的。现在看来,这个决策里有非常多不妥当的地方,最大的问题就是在4月份出现资金问题的时候,不应该把自己的钱全部投进去,那个时候的负债没有那么多,也还没有欠薪。如果真的是这个项目有问题,那就有问题,为什么要用这样一种方式去救它?其实个人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去挽救它。

每日人物:所以大家说,创业是九死一生。

王赫:大家说的死是公司死,项目死,不是个人死。10个项目有9个会死,这没毛病。但不能人死了,这是“社会性死亡”。我现在差不多就这样,一旦个人信用“限高”了,飞机和火车不能坐,账户全部查封。事已至此,我没有其他办法。

“不后悔,也不值得”

每日人物:你是理工科毕业的,怎么当初就想着做教育了呢?

王赫:我是武汉大学的本硕,学的是分子生物学。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生物,一个基因制药厂的研发工程师。后来到北京的外企工作了一段时间,从2006年做少儿教育,到现在有15年了。说实话,教育根本不是一个暴利行业。这个行业特别重服务,里面不可能有特别大的杠杆。

每日人物:所以你一开始创业就意识到了?但你还是选择了。

王赫:总得来说肯定也是看好这个市场的吧,我只能说干这个事情是挣个饭钱,不能够通过这个暴富,那是瞎扯。

每日人物:趣口才最风光是在什么时候?

王赫:没有风光的时候。你想,融资才融了3000万。

每日人物:还会再创业吗?

王赫:只能创业啊。1000多万的债,难道打工还得起吗?不可能。

每日人物:趣口才停止运营之后,有20多个同行主动过来找你沟通表示愿意帮助趣口才换课,他们是什么态度?

王赫:人家是公益。落难了能帮一点是一点,其次我们有些潜在的用户量(能被获取),这也不是一件坏事。整个行业不行,大家是都是同患难的。

每日人物:行业里面会有一些聚会吗?一些群,大家一起聊天?

王赫:什么都不聊。双减政策出来以后,大家突然就沉默了。

每日人物:不会互相通气,想想办法?

王赫:不说话了,基本上什么都不说。大家能看到的全是坏消息。

每日人物:债务怎么还?

王赫:公司没有任何的收入,还不上,就变成我个人的了,一个月利息就得4万块钱。我创业到现在差不多3年半的时间,前两年没拿工资,第三年拿了一年的工资,一个月2万块,然后今年4月份开始拿不起工资,拿到的工资总共可能也就不到30万。现在我的债务全部还不上,连利息都还不上。现在还没有时间想这个事情,只能说把项目收尾的事做了。

每日人物:如果没有更好的资方接触趣口才,这些员工、合伙人的钱怎么处理呢?只能让大家共同承担这个损失吗?

王赫:是的。所以我也很对不起我的合伙人还有高管、团队,带着大家一起跳进了一个坑。

每日人物:家长的费用也退不了吗?

王赫:解决不了退费的问题。但我最近联系了20多家机构帮忙接收学员的课程,还在谈一些可能愿意接盘的接盘方。

每日人物:现在会不会有点后悔选择了创业?

王赫:不后悔,但也不值得。付出这么多的心血,其实得不到认可。



▲ 图 / 《中国合伙人》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