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罗芊
编辑 | 鱼鹰
运营 | 月弥
这是宥宥一家滞留海外的第19个月。他们已经19个月没有回到北京。
飞离北京那天是2020年1月18日,很冷,宥宥才四岁。她和爸爸妈妈第一次出国,飞往热情洋溢的西班牙,计划在欧洲游玩一小圈:先到马德里,再去温暖的巴塞罗那,接着去德国慕尼黑、法国斯特拉斯堡。如果一切顺利,行程本该在2020年2月2日画上句号,一家人取道马德里飞回中国——然而,疫情爆发了。
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都在计划之外。由于回国不便,一家人飞往了南美洲的厄瓜多尔。在原本的设想中,厄瓜多尔之行只是“短暂的歇脚”,新冠病毒会像SARS一样,天气一热就消失。没想到这一去,一家三口在南美滞留至今,19个月过去了,疫情仍在继续,回国的合适时机也仍然没有到来。
我们和宥宥一家聊了聊过去19个月的生活。这是一个中国家庭的奇幻漂流。在这段突如其来的时光里,他们永远地失去了一些东西,也意外获得了一些东西。生活无常且多样,幸好他们在一起。
意外
滞留在南美是许多个意外的集合。
原本一家人受朋友邀约去欧洲游玩,是2019年秋天,因为签证来不及,才延后到2020年1月18日出发。那时候宥宥幼儿园放了寒假,离农历新年还有一周,加上春节假期,15天的行程刚刚好——回来就可以上班了。
出发时,他们还没有看到跟疫情有关的报道。
消息是落地马德里之后开始陆续收到的。刚开始,宥宥的妈妈史俊峰心态还挺平稳,她经历过SARS,并没有过于恐慌。可这一次疫情严峻超乎想象,5天后,他们正在马德里逛皇宫,武汉封城了。
接下来几天,坏消息越来越密。他们在Airbnb订好的民宿,因为中国客人的身份被擅自取消了不止一次。火车上有个英国人打喷嚏,周边的乘客瞬间都离开了。回国的航班也被取消。
留给史俊峰做决定的时间不多,现有的三个选择分别是:赌一赌,冒着疫情风险回国;滞留在欧洲生活几个月,等到夏天病毒散去(参照SARS时期的经验,史俊峰以为新冠病毒也会到了夏天就不攻自破);或者找一个其他国家生活几个月。
史俊峰是律师,追求严谨,她仔细分析了这三个选择的成本和风险:回国的直飞机票一票难求,转机也许会被滞留在中转国;留在欧洲,签证时间不够长,生活成本也过高;相比之下,南美的厄瓜多尔好像是个稳妥的选择——他们在那里有朋友,一家人飞往厄瓜多尔的机票只需要八千块,这个国家还有3个月免签,消费水平也不高。
2020年2月2日,史俊峰订了一家人飞往厄瓜多尔的机票。2月5日,飞机从马德里顺利起飞,11个小时后落地厄瓜多尔,飞机触碰到地面那一刻,机上所有人都开始鼓掌庆贺。在史俊峰的设想中,三个月免签期满之前,也就是2020年5月之前,一家人肯定能回国。
抱着一种休长假的心态,一家人在厄瓜多尔生活的第一个月十分惬意。厄瓜多尔是个赤道国家,气侯有点像中国的三亚,1月到5月是雨季,每天会下点阵雨,6月到12月是旱季,每天有凉风,衣服不用特意准备,T恤短裤就行。这里的人主食也吃米饭,市场上卖的秘鲁大米口感有点儿像东北大米,3元人民币一斤。史俊峰一家借住在朋友的别墅三楼,每月房租三百美金,加上生活费两百美金,一个月的开销折合人民币3000多元,比在北京时还低,她觉得挺不错。
▲ 厄瓜多尔宵禁期间,宥宥和爸爸在家包饺子。图 / 受访者提供
工作上的压力也不大。史俊峰是一名资深律师,2019年的很多案子都提前结案了,剩下几个未结案件也可以交给合作伙伴完成。丈夫做品牌设计,工作时间比较弹性。至于宥宥在念的公立幼儿园,平日主要进行素质教育,让孩子做手工、唱歌、跳舞,请个长假也不耽误什么。
到厄瓜多尔的头一个月,宥宥一家一起去批发市场玩,参加泼水节,那时候宥宥国内的小伙伴还都在家里圈着,而她能成天在南美疯跑,史俊峰越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对的选择。
没想到仅仅一个月后,疫情就蔓延到了南美。2020年3月5日,厄瓜多尔发现一例从西班牙输入的感染病例,此前他去过许多人群密集处——病毒由此飞快扩散。
“封国”的政策很快来了。3月17日,厄瓜多尔总统莫雷诺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除购买食品和药品等特殊情况,居民原则上不得外出。禁止所有人(包括旅居海外的本国公民)经航空、陆路和海路入境。
“封国”一直在继续。2020年整个4月和5月,史俊峰和女儿都没怎么外出过,每周的食物采买都交给丈夫。幸好住处面积挺大,加上朋友家还有三个小女孩,宥宥有活动空间,有玩伴,不至于太无聊。直到6月,他们才开始在楼下的公园活动——说是活动,其实也不怎么跟人接触,一上楼就酒精消毒,换下全身衣服。
2020年7月,原本早该回国的史俊峰一家仍然滞留在南美。厄瓜多尔没有直飞中国的飞机,要想回国必须经由欧洲转机,而欧洲基本关闭了来自南美的入境。7月15日,中国驻厄瓜多尔大使馆专门发布官方声明,提醒在厄中国公民谨慎选择经第三国(地)转机回国,因为已经有同胞遭遇登机被拒、滞留中转地等情况。
同样是7月,大连海关和厦门海关分别从厄瓜多尔企业生产的冷冻南美白虾外包装样本检出新冠病毒核酸阳性。朋友们纷纷给史俊峰发消息提醒她注意防范。她的心态反而很平和,既来之则安之,她告诉自己,可能要做好长期留在厄瓜多尔的打算了。
这是史俊峰一家第一次出国旅行,他们没有报团,自己做攻略、自驾。临出发前,史俊峰曾跟朋友开玩笑:逛得好、逛不好无所谓,能顺利回来就行!“结果还真的没有回去”。
▲ 宥宥和爸爸妈妈在厄瓜多尔。图 / 受访者提供
宥宥
宥宥长着可爱的自来卷,大长腿好动敏捷。她是个不怕生的小孩,3岁不到去幼儿园面试,老师问她几岁了,叫什么,她都答得很大方。面试通过了,妈妈在一旁办手续、填表格,她倒好,坐在老师对面,旁若无人地唱起了歌。
宥宥天性自由,爸爸妈妈也希望她能做个自由的人。从她两岁开始,爸爸妈妈就带着她到处游玩,南边去了三亚、珠海、广州,北边跑到山东、河北、哈尔滨。幼儿园老师总是收到她的请假条,都习惯了。她上过很多兴趣班,体能、英语、武术……妈妈都让她自己体验自己选。史俊峰对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快乐,希望她有好的身体,希望她见识更多的东西。
这次辗转欧洲、南美,是4岁的宥宥第一次出国,爸爸妈妈没想到,她反而是适应得最快的那一个。
宥宥喜欢新事物,也喜欢结交新朋友。在欧洲,一家人去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的途中,车停在加油站休息,宥宥吃着披萨,都能和厨师的女儿搭上话。那是个德国小朋友,两人一个说德语,一个说中文,用翻译软件玩了很久。
到了南美,宥宥更开心了。她像是个精神上的南美人,特别活泼,对世界充满热情。在国内上幼儿园时,这种外溢的热情可能会受到一些规训,但在南美,小朋友们比她还疯。
妈妈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宥宥在南美很舒展,她的世界更宽广、更自如了。
她肉眼可见地变黑了,肌肉像小牛犊一样结实,体能也不断提升。之前玩双手抓杠,只能在爸爸的帮助下挂在上面,现在已经可以独立平移了,从抓杆一端平移到接近另一端。
她越来越像一只小野猴,学会了登高上树,开始去公园摸蜥蜴,光着脚丫和当地孩子疯跑,混在一群南美孩子里完全看不出差别,自行车也从完全不会变成可以“漂移”,接着把车外胎骑爆。
▲ 宥宥在厄瓜多尔像只“小野猴儿“。图 / 受访者提供
她变得独立了很多。可以独立洗澡洗头发,可以洗自己的衣服。有一天,她从露台的砖垛上不小心摔下来,自己学着用棉签清创,尽管消毒的双氧水洒了许多。心爱的布娃娃身上没穿衣服,她会管楼下阿姨借针线盒自己尝试缝衣服,尽管失败了。
她在这里结交了很多新朋友,最好的朋友是Isabella,那是个大眼睛的本地姑娘。她和邻居家的孩子也玩得很好。邻居从上午十点开始办Party,直到深夜还在继续欢唱、尖叫,家里两个大人都不太适应,觉得吵闹,宥宥却特喜欢,也在家跳起舞来。不能出门的日子,她和邻居家的小孩隔着窗户成了好朋友,相约以后一起去公园玩。
除了同龄伙伴,宥宥甚至和自己线上课的北美外教Jamie、哥伦比亚外教Camila都成了好朋友。谈起Jamie,视频那头的宥宥很高兴,她和我分享了一件事:自己生日那天,Jamie的视频一打开,她就开心得跳起来——原来Jamie记得她的生日,还专门穿着她最爱的艾莎公主裙为她庆祝。
在南美,孩子多是散养状态,没什么约束,有些孩子到了初中就一个人去迈阿密上学了,宥宥跟他们越来越像,有时候爸爸妈妈甚至觉得,是宥宥在带着他们融入这个地方。
史俊峰和丈夫经常感慨,不管是到南美,还是到非洲,或者到北美,宥宥应该都能适应,她像是一个世界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很快就会飞离我们身边”。
▲ 宥宥和小伙伴在一起。图 / 受访者提供
告别
一家人滞留南美的第8个月,2020年9月23日,赵淑芬女士去世了。
赵淑芬是宥宥的奶奶,由于身体不太好,在北京时一直和宥宥一家同住,每天有3个小时,爸爸妈妈忙工作,宥宥都由奶奶陪伴。
这是一个让人喜爱的长辈。有文化,讲道理,懂得沉默的艺术。和宥宥一家住在一起时,她从不干预下一代的生活方式,不管是夫妻关系还是孙辈教育,她都不会越界,给小辈充足的空间。疫情刚爆发时,她得知儿子一家要飞往厄瓜多尔,十分支持,让他们放心去,这几个月自己在国内没问题。
早在1993年,赵淑芬女士曾确诊过鼻咽癌,多次放疗后治愈了,当时医生的说法是,大量放疗有可能会诱发骨髓方面的癌变。此后多年,赵淑芬每半年复查一次,一直没出现问题,但就在儿子闵宸一家滞留南美后,她例行复查,情况却不乐观了,医生建议手术。
那是2020年3月,厄瓜多尔疫情爆发,正在“封国”,根本回不来,史俊峰只能拜托自己的妈妈和弟弟全程陪护,陪着婆婆去做了手术。病理结果出来,癌症复发了。这次手术过后,赵淑芬还去医院做了几次放疗,远在厄瓜多尔的史俊峰给婆婆请了护工,除了自己的妈妈陪伴、照顾,婆婆的表妹,史俊峰的同事,都经常帮忙。
最后一次放疗在6月份,结束后,医生说恢复得不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是,三个月之后,2020年9月,情况忽然急转直下,很突然地,赵淑芬女士离世了。
▲ 宥宥出生以来,几乎每天都和奶奶一起生活。图 / 受访者提供
谈起母亲,闵宸情绪低沉,遗憾是一定的,失去至亲,这种痛任何言语都形容不了。他是家中独子,父亲在2008年也因癌症去世。至此,他失去了双亲。
在家中送别的亲友告诉闵宸,母亲走得很快,很安详,没有受太多苦,“还好,我母亲没有那么痛”,这是闵宸想到这件事,唯一稍稍安慰的地方。他还记得,13年前父亲走的时候,他就守在身边,看着那个陪自己长大的人,气息一点一点消沉下去,呼吸渐渐没有。父亲临终的时光很缓慢,很煎熬,自己痛苦,家人也很痛苦。闵宸问过自己,如果母亲也是这样挣扎着离世,自己又不在身边,能接受吗?答案是否定的,他说,“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母亲离世后,闵宸朝中国的方向磕头,跟妈妈说了很多话,一些是道歉,一些是思念,还有一些,是请她放心。
他和我谈起一个瞬间,那是从北京出发去欧洲那天,临出门,他跟母亲说,“妈,我走了,两周之后回来”,说完这句话,心里忽然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不会是我见我妈最后一面吧”,他自己也解释不清,当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母亲离世后,那个预言般的瞬间不断闪回,感觉越来越强烈,闵宸时常会后悔,是不是自己没有抓住命运的提示。
将近一年过去,他还会梦见母亲,老太太很安详地出现在梦里,没有抱怨,也没有别的,就和平常一样,她就在那里,安静得像家里的一株植物。闵宸说,他能感受到,“就算在梦里,我母亲还是很爱我的”。
其实在闵宸小时候,赵淑芬给他留下的并不全是美好的记忆。父亲脾气不好,导致母亲情绪也很激烈,她的教育方式常常是粗暴的,闵宸长大后,母亲甚至给他道过歉。等到闵宸有了孩子,母亲真的变了,她很温柔,很耐心,“她把所有她觉得曾经做得不好的、不对的,都用另外一种方式回馈给我女儿了”。
这也是为什么,女儿在厄瓜多尔常常会提起奶奶。宥宥不是那种情感特别细腻的孩子,她风风火火,特别洒脱,“如果她时常记挂奶奶,说明奶奶真的付出了很多爱”。
知道奶奶去世,宥宥很悲伤。虽然那时她不到5岁,但对死亡已有了模糊的概念,她知道这是永远的离别。奶奶去了另一个世界。
2020年11月,厄瓜多尔万圣节,宥宥说了一句话,让闵宸感觉很安慰,她说,“把奶奶的照片存在我的心里和大脑里,我就不再哭了“。
▲ 宥宥和奶奶感情很深,她说,奶奶是她特别好的朋友 。图 / 受访者提供
新的可能
转眼已是2021年夏天。
5月时史俊峰一家正在筹划回国,但不久,厄瓜多尔的疫情又有些严重了。截至目前,厄瓜多尔已有超过50万人感染新冠,超过3万人死亡。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最新统计数据,全球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已超过2.137亿例。
就在几周前,宥宥一个当地玩伴的父亲去世了。他们经常去的公园对面,也有一个人因为新冠离世,这是他们身边第一次有认识的人被感染。病毒越来越近,宥宥一家又开始了不怎么出门的居家生活。
回国的日子依然没有准信,他们仍在等待。
如果没有这次滞留,这个时候,史俊峰应该正在为宥宥的幼小衔接做准备。2022年9月,宥宥就该上小学了。她和丈夫都没有北京户口,也没有在北京买房,他们本打算尽量想办法让宥宥上北京的公立小学。这是一件让人有些焦虑的事。
但现在,这对夫妻的想法发生了一些改变。他们好像从容了很多,开始接受生活的随机性。他们做好了两手准备,先是办好长期签证,如果一年内还不能回国,那就让宥宥在厄瓜多尔上学,这里的公立学校全都免费,私立学校学费每月100至1000美金不等,选择还挺多。宥宥本来也喜欢学西语,在厄瓜多尔上完小学可以像当地孩子一样,去美国上中学。如果能回国,就算宥宥没法在北京上小学,也可以考虑去天津上国际学校。
▲ 宥宥在天台画画 。图 / 受访者提供
史俊峰明显感觉到,自己更放松了。她做了十多年律师,追求“结果”和“计划性”,南美人却完全不是这样,他们活得很当下,很多人很穷,依然大吃大喝,载歌载舞。史俊峰觉得自己也受到了影响,学会“放下金钱,也放下所谓的荣耀“。
经过18个月赤道晒,宥宥长高了。头上的小卷毛,从一道弯,变成三道弯、四道弯,再长成长发。
因为疫情,宥宥没能在厄瓜多尔上幼儿园,她每天在线上学英语和西班牙语。其实在国内上幼儿园小班时,宥宥有过一段时间口吃,儿童医院的医生检查说,这孩子大脑发育正常,只是口腔肌肉不发达,让她慢些学语言。谁能想到,现在宥宥能同时学习三种语言,西班牙语很标准,英语也是标准的美式发音,反倒中文变得有点磕磕绊绊。她有了一个新名字,”Emma“。
Emma就这样继续在厄瓜多尔长大。妈妈在接受采访时,和每日人物聊了几个小时,她没有过来打扰,而是在结束后静静地来到妈妈身边,跟妈妈说:妈咪,原来大人工作这么累,以后不要这么辛苦了。你的腰还疼吗?我没能量了,需要睡觉来补充能量,但是你要记得告诉爸爸,让爸爸给你拿一个水果吃。你还想吃什么?让爸爸给你弄。一定要记得,我们三个的心脏是连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