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塔门（ID：DT-Tamen），作者：塔门，头图来自：《陀枪师姐》
《披荆斩棘的哥哥》已经播出好几期，有些惊喜的是，陈小春、谢天华、林晓峰这几位老牌 TVB 艺人也出现在综艺节目里。舞台上，他们穿着黑色的皮衣，手持麦克风并排站立。虽然肉眼可见，每个人脸上都多了几道褶子，但《友情岁月》的音乐一响，梦回当年。
不可避免地，一种强烈的对 TVB（香港电视广播有限公司，下称 TVB）的怀念袭来。
作为一位 90 后 TVB 粉丝，除了今年的《刑侦日记》，已经许久没有 TVB 的剧集再令我产生惊艳或沉浸的感觉。而近些年，TVB 在我这里的存在感，更多体现在老牌 TVB 艺人登上其他综艺舞台、或是在内地剧里做配角。
有一个必须承认的事实是，无论是各种经典港剧情怀杀，还是新剧上映，从剧集质量到流量、影响力，TVB 大不如从前了。
我问过一些朋友，是哪一刻对 TVB 失望的？
有人说，是看到“学警”“飞虎”不断出续集，质量却断崖式下跌，再好的饭被炒过太多次，也变得乏味；
有人说，是听闻 TVB 当家花旦、小生纷纷北上，那群熟悉的“绿叶”，也有人转行有人去世。少了熟悉的面孔，TVB 的味道也变淡了；
有人说，是众人皆骂职业剧不接地气，他说出一部《壹号皇庭》，结果无人知晓，一回神，发现已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剧；
还有人说，其实没有固定的时刻，就像是小时候遇到一位好朋友，长大后，生活里闯入了更多人，而他很少再出现，于是就淡了、散了、远了……
我试图从这些年的变化中寻求蛛丝马迹，从喜爱到平淡到失望，也好像有迹可循。
一
为了对比今年的这版《陀枪师姐 2021》，我又重新去看了一遍1998年的《陀枪师姐》。23 年间，陀枪师姐的IP分别在 1998 年、2000 年、2001 年、2004 年、2021 年拍摄了五部，豆瓣评分逐部下跌，分别是 8.5 分、8.0 分、7.9 分、7.5 分、6.2 分。
如果放到今天看，《陀枪师姐》（1998）的故事还是套路：两位女主，一位是警察小白，一位是干了十几年文职的女警，她们互相鼓励一起进步，成为整个故事的主线。
最近重温新老两部剧，我明白对于老剧的欣赏和新剧的反感并非全部出于童年滤镜，更重要的是，二十年多了，女性形象竟然以一种倒退的形式出现在 TVB 的剧集中。
陀枪师姐的创作灵感来源于历史现实——1995 年之前，香港女警大多是后勤文职，薪水低于男警，不能配枪。直到 1995 年，女警才被正式赋予配枪的权利，男女同工同酬，女警制服由裙装改为更方便的裤装。
老剧的一开始，就借用机动部队教官对全体女警说的一句话，点明了对女性的关注：“今时今日，你们（和男警）已经同工同酬，同样配枪，男警能做的，你们也可以。”
在21世纪初，“女权”的概念还没有像今天一样被如此广泛地普及和讨论，但我再难复刻听到郑秀文演唱主题曲《女人本色》时的惊讶和欣喜。
不必装蠢
做女人不应甘心去作花樽
定以实力
做到A级水准不会靠姿色
请抛开，小姐的娇态
决意抗拒，把姿色拍卖
事实上，老剧中的两位女主都不是爽文里最招人喜爱的“独立女性”。陈三元性格莽撞，好几次因为自己的冲动误事，没有阴差阳错让“坏事变好事”的本领。朱月娥一开始是典型的“家庭主妇”，没有事业进取心，引以为豪的是“我嫁了一位好老公”。
但故事的内核是通向女性独立。在好友朱月娥遭到丈夫背叛时，陈三元告诉她“没关系，我们是 90 年代的新女性”。朱月娥从“小女人”蜕变成“大女人”的过程也没有靠男人。在三十多岁的年纪，和年轻警察一起爬杆、青蛙跳、仰卧起坐，为了练习拿枪，她在做家务的时候，还会手拿喷壶进行练习。
到了 2021 年的《陀枪师姐》，女主则是靠男人和上帝视角一路开挂——遇到歹徒、看到炸弹直接腿软，最后被男主公主抱抱出去；在一次拆炸弹的紧急情况中，她又开了金手指，靠盲猜剪对了引线。
我去查了一下，《陀枪师姐 2021》是企鹅影视与香港无线电视合拍，剧中的居住、办公环境比 1998 年版本精致得多，滤镜下男主的复式小公寓甚至直接让我跳到当代国产剧。只是越是金玉其外，我的失落越多，TVB 曾经吸引我的、让我感到弥足珍贵的，如今不知道丢到哪里了。
这种感觉其实不是第一次。
前几年《甄嬛传》大火， TVB 2006 年的经典宫斗剧《金枝欲孽》被许多公众号拿出来怀旧。我印象最深的是，是剧中安茜看着所有争奇斗艳的嫔妃，独自感慨：“过了今晚，大家心里就都会清楚，只会有人输，根本不会有任何人赢。”
这是同处父权社会中，女人对女人的悲悯。
得益于《金枝欲孽》的成功，相同题材的《宫心计》上映。数据显示， 2009 年到 2019 年间，《宫心计》以平均收视35点成为十年间的收视冠军。
令我失望的是，女主角刘三好被塑造成“说好话、做好事、存好心”的圣母形象，天赋异禀还获得了众多男人的爱。以至于多年后，我带着更成熟的三观回看《宫心计》，更喜欢的竟然是剧中的标准反派，女二号姚金玲。
作为一名女性，因为 TVB，我曾想幻想过未来，成为聂宝言一样冷静的法医，成为陈三元一样勇敢的警察，成为丁柔一样专业的律师。但那个曾经告诉我“女性可以有很多种样子”的 TVB，如今，又亲手把她们简化成“同一种刻板”。
二
除了塑造女性形象的倒退，TVB 的职业剧，也在退步。
直到今天，TVB 还是热衷于翻拍经典的续集。
以警察为主角的《陀枪师姐》有 5 部，《刑事侦缉档案》有 4 部，以律师为主角的《壹号皇庭》有 5 部，讲述法医故事的《鉴证实录》有 2 部，《法证先锋》有 4 部，讲述医生故事的《妙手仁心》有 3 部……
因为某些剧集，我至今仍对这些职业保持敬畏。
去年，粉丝们等了九年的《法证先锋 4》播出，结果却是，三万多人为它打出了豆瓣 5.1 的不及格分数。
我还记得看前两部《法证先锋》时，几乎可以从每个案件中看到专业知识。网友树与独木舟总结出一百多条剧中的法证知识，如：
人死后血会凝固，角膜就会失去水分，眼球就会浑浊，如果以上症状不明显，就算没有心跳，也可能只是休克；
通过肝温判断死者死亡时间，正常情况下，每过一小时，尸体的肝温会下降1摄氏度……
2020 年了，这部以法医为主角的职业剧，在专业性上大打折扣：取证、推理的部分被弱化，情感戏份拖拖拉拉，篇幅几乎占据一半。豆瓣网友@雀歌总结出所有案件的破获套路——
法证过程大多都是几个画面带过，然后便是法证、法医、重案组开会，会议期间，一人一手拿着一部pad，然后一人一句推理，于是便推算到了凶手是谁，如何杀人，随后便是逮捕凶手，凶手归案后，这群人又聚在一起，一人一句发表下感慨。
更重要的是，那股让人感到专业的状态变味了。
在前两部中，男主高彦博的身份是高级化验师，他的专业性主要体现在强大的知识储备、合理的逻辑推理。但他绝不会把“我很专业”几个大字写在脸上，日常还是吃吃喝喝、和同事开开玩笑，如果和非专业人士说话，更不会拽专业词汇。
《法证先锋 4》则尽其所能，让角色们把专业词汇挂在嘴边，人手一个 ipad ，办案主要也靠 ipad ，“一群穿着白大褂围着大 iPad 玩小 iPad 。”
我至今都把《壹号皇庭》《妙手仁心》和《法证先锋》的前两部视为职业经典。在诸多浮夸和狗血的情感戏码中，它们保持着一种难得的客观冷静，感情戏份也恰到好处不会喧宾夺主。
如同学生时代一位笨拙却真诚的理工男，认真地同你说，在职场中专业和责任很重要，“总之一个人做错事，无法逃避，无法掩饰，始终要负责任。”同时也不会冷冰冰，“有很多事可以用科学去解释，可感情的事实在太复杂，我也不总是有答案。”
三
TVB 怎么了？这是我一直探索的问题。我尝试根据它的发展模式，揣测变化原因。
导演林奕华在书中提到，“TVB 开台十年内的一大特色，是由女性高层创造了香港电视节目最多元化的时期。因为节目种类繁多，幕后以极短时间培养出大批人才。主帅梁淑怡三十岁便成电视女强人，并把提升女性地位的意识注入收视率最高的肥皂剧中。”
但好景不常，创作领导电视台的风气没多久就输了给会计师们。TVB 从梁淑怡离开之后，正式改由看数字的人决定剧本，即——观众喜爱什么，就大力拍什么。
TVB 的编剧创作模式采取的是学徒制，遵从前辈经验、看重市场反馈。TVB 监制罗永贤提到，那时 TVB 的电视剧灵感，可能只来源于他坐在咖啡馆时的灵光一闪，“有时他想要拍一部戏时，甚至第二天就可以开工。”
但成为拥有话语权的监制并非易事。“从一位普通助理编导走到监制，平均需要二十年的时间。即使用了二十年，也不一定能走到监制的位置，还需要一点运气。”
这或许说明了一个问题，TVB 的剧集创新，往往只依赖于某位经验丰富的监制“个人英雄主义式”灵感，其他情况下，更多是看市场反馈。这也是为什么，许多经典剧集，都会从 1 拍到 5。
这种模式让 TVB 在短时间内迅速繁荣，时间一长则变得固化与死板。老编剧灵感不再，年轻的声音不被听到，怀旧似乎成了消费主义时代情感唯一的出路。
2018 年开始，TVB 加速与内地合拍剧集，质量却一言难尽。金牌监制梅小青，近两年监制的《宫心计 2》《溏心风暴 3》《法证先锋 4》，口碑一路下跌，部部都是老 IP 加新滤镜，老戏骨套新背景。
而 TVB 拿手的几样题材，除了警匪和职业剧，内地几乎都交出了更优秀的答卷。论悬疑，2020 年《隐秘的角落》 是较好的范本；论宫斗，《甄嬛传》《如懿传》的讨论度远高于《金枝欲孽》；论家庭剧，观众也不再吃港剧里那套“呐，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小欢喜》《小舍得》展现的焦虑，更能戳中当代人的痛点；论武侠，虽然内地武侠剧翻拍几乎等于翻车，但仙侠玄幻，某种程度上为这一类型作出了弥补。
十几年后，我出于情怀去看新版的《使徒行者》，特效很好看，却总觉得少了点味道。这部戏在泰国、深圳、珠海、香港四个地方取实景，一共拍了 5 个月。可看到飞车、爆炸的场景时，我竟一度想起 83 版《天龙八部》里那些炸飞的石头，石头轻飘飘，背景乱糟糟，当时看却可以对此全然不顾。
我想了想，令人怀念的所谓“港味”，应当是那种拳拳到肉、硬桥硬马的真实，以及精彩到可以忽略粗糙服化道的剧情。
2020 年，港剧《叹息桥》凭借精巧的构思和让我惊艳，结果发现，它并非出自 TVB 之手，而是香港的另一家黑马电视台 ViuTV ，编剧黄绮琳很年轻，只有 33 岁。
四
经历过 TVB 全盛时代的人，又或是和我一样，仅仅是目睹了 2000 年初还在辉煌的 TVB，如今再看当下的 TVB，总是免不了失落。今年 3 月，TVB公布了 2020 年的财报， 收入 27.24 亿港元，同比减少 25%；归属股东净亏损 2.81 亿港元。2019 年年底，TVB也宣布业务重组，将在年底裁员 350 名。
事实上，就算是没有裁员，内地更高的片酬、更轻松的拍摄环境，已经吸引了一波 TVB 演员纷纷北上。去年，我看到《演员请就位》中，曾经的 TVB 花旦胡杏儿，一举夺得了冠军。节目里，她哭着感谢自己的“娘家”：我是在 TVB 这个少林寺里面练出来的。没有 TVB，就没有今天的我。
在《延禧攻略》中凭借演技出圈的佘诗曼，也曾是 TVB 的当家花旦。1997 年，她签约了 TVB，在《雪山飞狐》中饰演苗若兰。港媒向来毒舌，因为她的声音发嗲，便直接嘲笑她是“鸡仔声”，自此她每天大声朗诵报纸半个小时，扭转口碑，全靠勤奋。拍内地剧《鬓边不是海棠红》时，即便有专门的配音老师，为了对上口型她还是努力学习东北话。
在 TVB，演员们进组之后，常常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有时休息时间只够回家洗一次澡。
胡杏儿直言，在内地怀孕拍戏再怎么累，也不会累过在香港无线电视的时候。演过诸多配角的罗乐林说，某一天他发现，在 TVB 当天播出的所有电视剧中，他在不同场景里“死”了 5 次。
在 TVB，签约演员按照戏份从多到少可以分为主角、配角、绿叶、闲角、特约，从特约走到绿叶，靠一年一年努力拍戏，总会走到或接近那个位置，成为配角需要些运气。“至于当一个主角，就连梯子都不知道在哪里了。”
虽然很辛苦，艺人们的工资其实一般——临时演员每个小时 34.5 港币，这是香港最低工资标准计算酬劳。刚进艺员训练班时，艺人每个月只有 1000 港币的补贴，折合人民币 800 元左右，到了实习期工资大约是 3000 元。转正后可以接到戏，如果能被导演看重，大概率可以月薪过万，能走到这一步的大多数人，已经在TVB呆了两年或更久。
已经是 TVB 一线艺人的马国明，曾公开表示，自己在内地拍了一个多月，就等于在 TVB 无线半年的收入。
如果从功利的角度来看，一位起点普通的年轻人，留在 TVB 慢慢磨，从跑龙套到演配角、演主角，简直就是高风险、低回报。但在过去，就是有一批人，死心塌地愿意接受。
艺人们的心态似乎也变了。
从 1967 年邵逸夫等人创办 TVB 之后，TVB 艺人来源主要有三个：1971 年启动的艺员训练班、1973 年接手的港姐选举、1982 年开始举办的新秀歌唱大赛。
这三条途径的门槛都不算高，美貌、才华、或者仅仅是拥有运气，就可能被选中。于是，推销员周润发、护士杨千嬅、陪朋友来面试的梁朝伟……全都走进了TVB。
有人是单纯热爱唱歌演戏，有人是想以此赚钱养家，还有人只是误打误撞。
但无一例外，在 TVB 的日子里，他们都坚信着，演戏是工作，只有非常努力才可能获得回报。梁朝伟即便成名后，使用公共化妆间也要排队；周润发退休之后，最喜欢在街头闲逛、去菜市场买菜，生活和普通人无异。
如今的趋势却是，无论是 TVB ，还是 TVB 的年轻演员，都有一种火急火燎的焦灼感。不高的薪酬和艰苦的训练难以留住年轻人，已经熬出来的老牌艺人，更有资本去其他地方。TVB 则吃着自己的情怀老本，与视频平台合作，试图再赚取一波红利。谁都想快速捞金，谁都想走捷径。
五
我必须承认，虽然不断有声音为 TVB 唱衰，但近些年，如《铁探》《香港爱情故事》等作品还是令人眼前一亮。
作为一位 TVB 粉丝，TVB 曾为我塑造了一个先锋的、多元的、大胆的世界。TVB 剧曾在人生的诸多方面给予我启蒙：关于女性独立、职业理想、小人物的苦难与乐观，我曾被之教导要勇敢、上进、不惧权威、追求所爱。多年后，我长大回头一看，它向我传达的这套观念，却在它自己身上失灵了。
它获得了更多的金钱、资源，但他的灵感、挑剔、严苛好像也随着时间被磨平了；它也有努力，更多时候，是躺在一个舒适区，打着情怀牌，吃自己的老本；在资本面前，它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不合时宜的剧情妥协，职业女性变成傻白甜；在本该展现专业的职业剧中，让男女主闭眼谈恋爱，以此讨好观众。
事实上，我对 TVB 的失望，也是暗合了对一部分自我的失落。年轻时执拗地相信，热爱、努力、坚持等一切与理想主义相关的词汇，似乎并不适用于光怪陆离的现实社会。更令人难过的是，就算努力作出了对抗，也阻止不了某些事情的颓势。
大厦将倾，狂澜既倒，强弩之末，力不能穿鲁缟。
我再次翻开《陀枪师姐 2021》的豆瓣评论区，那里充斥着失望与骂声。我想起第一次看《陀枪师姐》时的心情，就像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写的那样：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塔门（ID：DT-Tamen），作者：张晨阳，编辑：王朝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