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常被人们看作是伊斯兰文明与基督教文明,“突厥后裔”与“西方正统”间的斗争前沿。最近双方又在孤悬地中海的小岛国塞浦路斯“开战”,土耳其顶着五常的一致痛骂,非要在那里搞“两国方案”,把土耳其族的北塞浦路斯独立出来不可。
希土“世仇”,矛盾之尖锐,似乎不可调和。
土耳其人看来也非常享受把同希腊的矛盾定位为“文明冲突”,毕竟从奥斯曼帝国至今,土耳其(Turkey)自视为历史上辉煌的“突厥民族”的正统后裔和传承者,以自己的“突厥血统”为傲。
著名的“精罗震怒曲”
奥斯曼帝国军歌
《Ceddin Deden》
就热情歌颂自己作为
“突厥民族”的荣耀
然而最近科学却表明,“土耳其人”不仅不是“突厥后裔”,甚至压根就跟希腊人“同源同种”——好家伙,世仇竟是我自己?!
著名基因检测公司Ancestry对现代土耳其人祖源分析的结果显示,基因层面土耳其人实际上与希腊人别无二致,或者说,他们的先祖,就是世居安纳托利亚的希腊人。
当了一辈子“突厥人”,你现在告诉我我是希腊人?这样的结果土耳其民族主义者们当然不能接受,甚至发起活动号召全体土耳其人抵制这家公司。
土民族主义账号Turkish DNA Project
呼吁抵制基因检测公司Ancestry
问题是,如果土耳其人真的本是希腊人,他们为什么对自己“突厥正统”的身份如此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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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这个词,也许除了土耳其之外,就是咱们中国人最熟悉了,这可是在中国古代史上落下大大一笔的存在。
“二十四史”之一唐代官修的《周书》中,“突厥”一词首次出现在汉语典籍之中。在《周书·突厥传》中将该词解释为:突厥居金山(即阿尔泰山)之阳(南)……金山形似兜鍪(头盔),其俗谓兜鍪为“突厥”,遂因以为号焉。
如今突厥语诸语言在世界的分布
另一种说法则认为“突厥”是由突厥语的“Türk”的复数形式“Türküt”翻译而来。“Türküt”在突厥语中有“强力”和“气力”的意思。
但“突厥”其实并不是唐朝时期才出现的。汉魏时期的丁零,晋南北朝时期的敕勒和高车,隋唐时代的铁勒,事实上是相同族群,其族名的词源都是“Türk”。通过考古和语言学的分析,主流学界认为,所谓“突厥”是一群延续了数个时代的,操着突厥语的游牧部落。
小学生都会背的《敕勒歌》,反映了南北朝时期错综复杂的民族关系
发源于叶尼塞河流域的突厥人,后来逐渐迁入吐鲁番盆地西北。突厥人先祖的后代中有一名为阿史那,其族就是“正统”的突厥人。狭义的“突厥人”,就是指阿史那氏统领的部落。
五世纪前叶,柔然征服了突厥。到公元552年,突厥人结束了柔然的统治,建立了突厥汗国。
隋大业八年(612年)的东亚,此时突厥已经分裂成东西两部
583年,突厥汗国分裂成东西两部分,东部的突厥南迁,附属于唐朝。到公元745年,回纥怀仁可汗杀突厥白眉可汗,突厥汗国彻底灭亡。
自此,狭义的突厥人建立的独立政权不复存在,而在相同土地上,回鹘、葛逻禄以及伊斯兰教化后的喀拉汗王朝,这就是广义的突厥人。
公元731年唐玄宗凭吊毗伽可汗之弟阙特勤的《阙特勤碑》,
明确提到“九姓乌古斯,吾之同族也”,
即突厥人与以回纥为首的九姓乌古斯关系密切
至于在世界史上名头更响的塞尔柱帝国、罗姆苏丹国、以及奥斯曼帝国等“突厥”政权,他们连这“广义的突厥人”都不是,严格说来属于另一个概念——“突厥蛮”。
突厥蛮,又译作土库曼、土克曼等。它本是一个波斯语词汇Turkmanand,意思是“类似突厥的”。
那么问题来了,“类人猿”能算是“人”吗?
最初的“突厥蛮”,是那些离开原突厥汗国核心区域,开始皈依伊斯兰教的突厥人和受突厥-波斯文化影响下的穆斯林。随着阿拉伯帝国阿巴斯王朝的日趋衰落,帝国的边疆地区逐渐陷入割据,哈里发也日渐成为诸多军阀的傀儡。
西迁的突厥人和“突厥蛮”作为这些地方政权的雇佣兵不断向西渗透。随着战功的积累,这些突厥蛮军阀逐渐展露头角,成为新的割据势力。而政治地位的提升自然带来了文化方面地位的提高,“突厥文化”也成为了伊斯兰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伊斯兰化也逐渐与突厥化同步进行,以至于常常混为一谈了。
而这些“突厥蛮”,往往将自己的来源附会到最初居住在中亚阿尔泰山的的突厥语部落。随着1071年8月曼齐刻尔特战役的结束,塞尔柱帝国从东罗马帝国手中夺取了安纳托利亚大部分地区的统治权。包括土耳其人的前身奥斯曼人在内的当地希腊、亚美尼亚原住民也随着塞尔柱帝国的统治逐渐“突厥化”。
15世纪法国人绘制的曼齐刻尔特战役
盔甲形制等细节显然是西欧式样的
14世纪初,塞尔柱人建立的罗姆苏丹国灭亡,安纳托利亚地区陷入分裂,其中一个割据政权,就是奥斯曼人国家,只是当时在区域列国中并不显眼。
1300年时的东地中海,红色为奥斯曼贝伊国,被涂成浅绿色的罗姆苏丹国尚未完全灭亡
并不强大的奥斯曼,却在奥斯曼一世、奥尔汗和穆拉德一世等几位有才干的君主的领导下迅速兴起。依靠对拜占庭帝国“坚持不懈”的“圣战”,奥斯曼吸引了很多来自安纳托利亚各个地区虔诚的穆斯林加齐(Gazi,勇士之意)为其效力,实力迅速壮大起来。
最终,1453年5月29日,君士坦丁堡城破,“精罗落泪”,东罗马帝国被奥斯曼灭亡。随塞尔柱迁入安纳托利亚的“突厥蛮”融合了安纳托利亚原住民希腊人和亚美尼亚人等民族,在东罗马的故地上,重新建立起一个地跨欧亚非的奥斯曼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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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奥斯曼帝国在开疆拓土的过程中,并未强制性地将治下的臣民同化,作为国家元首的苏丹也基本上做到了对所有民族一视同仁。帝国的禁卫军“耶尼切里”可以由希腊人、保加利亚人、阿尔巴尼亚人、塞尔维亚人及波斯尼亚人等任何民族的少年中选拔而出。苏丹也通常能掌握多种他臣民的语言,他的配偶也不一定是“突厥人”,比如著名的苏丹“立法者”苏莱曼一世的配偶许蕾姆,就是一名鲁塞尼亚人(可以大致理解为乌克兰人)。
许蕾姆画像
自中世纪以来,欧洲人习惯将奥斯曼帝国的穆斯林地区称作“土耳其”,将帝国统治者称为“土耳其人”,奥斯曼帝国也常常被称为“土耳其帝国”。由于奥斯曼帝国是伊斯兰世界的核心和主导地区,长期以来,欧洲人也用“土耳其”来指称伊斯兰世界。
但当时“奥斯曼人”并不这样称呼自己,也不以“突厥”自居,因为这并不是一个“突厥国家”而是多民族国家。对他们来说,“土耳其(人)”是一个有明确指代对象的词,在区分不同人群时,通常是指帝国境内那些讲突厥语的人。在奥斯曼帝国,直到20世纪初期,“土耳其(人)”这个词在社会上还没有全国性的意义,上流社会自称为“奥斯曼人”,如果说谁是“土耳其(人)”,则有贬义。
穆斯塔法·雷希德帕夏画像,坦志麦特运动的主导者之一,1839年花厅御诏的起草者
而这种格局,在近代民族国家纷纷兴起的背景下,逐渐落后于时代。旧制度统治下的奥斯曼帝国,毫无国家民族凝聚力,自然不是新兴的民族国家列强的对手。对奥斯曼帝国统治区域的觊觎和蚕食,被当作专门的“东方问题”,奥斯曼成为了西方列强在中东逐鹿的竞技场。
为了“救亡图存”,奥斯曼帝国内部的领导者和有识之士也开始进行改革。如制度层面的力图建立君主立宪制的“坦志麦特”改革,以及思想层面的“奥斯曼主义”和“泛突厥主义”之争。
在奥斯曼帝国缓慢而又不太成功的民族构建过程中,奥斯曼主义最先出现。在奥斯曼主义的框架下,所有臣民不论宗教在法律前权利义务一律平等。
克里米亚战争中的塞瓦斯托波尔围城战
但在民族主义风起云涌的19世纪,这种看上去很美的“奥斯曼主义”显然并不受大众的欢迎。国内基督徒、希腊人、塞尔维亚人和保加利亚人民族主义思潮纷纷涌起,更是让这种妥协显得不伦不类,无法维持。
1875年巴尔干爆发的一系列民族起义,次年上台的苏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拒绝了列强给出的改革方案,强硬镇压反抗者。同时他将奥斯曼苏丹头衔中的哈里发利用起来,紧紧抓住泛伊斯兰主义这棵救命稻草,反而去激化国内民族矛盾,让奥斯曼主义彻底破产的同时,也让泛突厥主义开始兴起。
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
1908年土耳其青年党通过政变上台,曾经试图做出奥斯曼主义的最后尝试。但随着1912年巴尔干战争后奥斯曼帝国失去除东色雷斯外的所有欧洲领地,奥斯曼主义被完全抛弃,土耳其彻底转向泛突厥主义,就是将操突厥语的各民族团结成为一个统一的“突厥民族”。
既然要成为一个“突厥民族”的国家,那么什么“民族包容”通通去TM,一战中,土耳其青年党趁机清洗了境内的亚美尼亚人、希腊人等少数民族,百万亚美尼亚人被残忍屠杀。
而面对着一战战败的结果,身居高位的三帕夏仓皇出逃,留下的凯末尔却团结了国内的“突厥民族”,击退了进攻的欧洲人。
亚美尼亚大屠杀的始作俑者之一恩维尔帕夏,一战后逃亡苏联,骗取苏联信任后煽动苏联中亚地区突厥语少数民族发动巴斯玛奇叛乱,1922年被苏联红军击毙
凯末尔生生改写了土耳其的国运,随着丧权辱国的《色佛尔条约》废止,新的《洛桑条约》的签订,捍卫了土耳其国家主权的凯末尔迅速开始了他的世俗化改革。而通过之前的一系列的“泛突厥主义”活动,新生的土耳其共和国确实得到了“种族纯化”,“突厥国家”——土耳其,这才真正诞生在这个地球上。
《色佛尔条约》和《洛桑条约》关于土耳其及周边地区的国境划分,以这个角度而言,凯末尔无愧“土耳其国父”之名
共和国的建立,意味着土耳其人拥有了一个有着明确政治边界的现代国家,在这个新的国家内重新界定民族成为新的政治课题。在无上威望加持之下,贵为“土耳其国父”的凯末尔,开始展现他“历史发明家”的一面。
正如前面所说的,就血缘而言,现代土耳其人与历史上的突厥概念其实相去甚远。起初凯末尔还算收敛,仅把“土耳其人”的古代历史追溯到中亚的突厥人,把11世纪塞尔柱突厥帝国的建立看作土耳其人全面控制小亚细亚的开始。
凯末尔
但后来就越来越放飞自我了。
1930年4月,“突厥之家”第六届代表大会在安卡拉召开,确定了此后土耳其官方历史研究的基调。在凯末尔的授意下,他的养女阿菲特·伊楠的演讲中居然充斥着这样的内容:
人类最高级的和最早的文明种族、国家,是阿尔泰与中亚的土耳其人。中国文明之基础的创立者是土耳其人。在美索布达米亚、伊朗的公元前至少7000年前人类之最初文明的创造者和人类的最早历史时期出现的苏美尔、埃兰人、阿卡德人,被给予了这些名字的人,实际上就是土耳其人。在埃及三角洲的土著居民,以及埃及文明的创立者是土耳其人。在美索布达米亚,公元前2300年时,闻名的闪族人汉谟拉比,在历史上显赫的亚述人,历史上他们都是土耳其人。以古希腊人为名的多利安人(Doryenler),是阿纳多卢的土著民、最初的和真正的主人,即他们的祖先是被叫作赫悌人的土耳其人。
好家伙,满世界都是你土耳其人的!这就是所谓的“土耳其史观”影响下所产生的奇谈怪论。1931年,土耳其为高中预备的四卷本教科书——《历史》(Tarih I, II, III, IV)——出版了。在《历史》的逻辑中,土耳其人种的伟大不仅仅是自身创造了伟大的文明,而且还把这些文明带到了全世界。
你说是那就是吧
这种登堂入室的历史发明,自然严重影响了土耳其正常的历史研究。这奇葩的“土耳其史观”,本是凯末尔时期构建民族国家意识,对抗西方列强的一种权宜之计。没想到在几十年后又被埃苏丹给“挖掘”出来,作为实现自己巨大野心的强大思想武器。
土耳其电影《山2》中流露出的泛突厥主义思潮不言而喻
而且埃尔多安那是青出于蓝。如果说凯末尔当年是向内凝聚民心,构建土耳其国族的话;如今埃尔多安则是大张旗鼓地对外扩张,满世界试图输出着自己的影响力。入侵北叙利亚,干涉亚美尼亚-阿塞拜疆冲突,对新疆问题指手画脚等,都是这个时代土耳其泛突厥主义沉渣泛起的真实写照。
为此“大业”,埃苏丹不惜到处乱认祖宗,甚至他选出的十六个土耳其先祖中,好几个之间都有世仇,您不怕祖宗之间互相打起来吗……
啊,埃苏丹,你的野爹从爱尔兰到契丹满地都是
只是那会儿,可能还没多少人认识到:
埃苏丹,你可能也是个“希腊人”哩!
参考资料:
马长寿:《突厥人和突厥汗国》
吴玉贵:《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史研究》
阿布尔·哈齐·把阿秃儿汗:《突厥世系》
拉施德丁:《史集》
昝涛:《土耳其的民族主义与现代化》
昝涛:《奥斯曼、伊斯兰还是土耳其》
昝涛:《土耳其的民族主义与“族史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