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地球上最大、最古老的生灵——树,
近30组艺术家、人类学家、生物学家、哲学家,
200余件作品,描绘“树”这个与我们亲切又疏离的存在。
《树,树》展览现场
塞巴斯提安·梅希亚 《仿若绿洲》系列之十七,2013
2019年它在巴黎首次亮相,就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一个月前,它终于来到中国上海。
这其中,有人用30年时间亲手种起一整片森林;
有人研究植物智能;
也有中国艺术家在法国“抢救一棵树”,
以哲学又戏谑的方式,挑战西方当代艺术体系。
斯特法诺·博埃里 《森林城市》,2021
“几千年来,人类更关心那些会动的东西,
对于树,我们天生觉得它低人一等。”
策展人费大为说,
今天,我们谈论树,
就像蚁群要去谈论一头大象。
当全球变暖和极端天气屡屡发来警告的声音时,
树,需要来到舞台的绝对中央。
撰文 谭伊白
台风过境后上海,是卷着白云的放晴天。走进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七层《树,树》展厅,仿佛进入一片热带雨林。灯光从枝丫之间弥漫开来,裹着湿气,温柔、含蓄,空气中仿佛散发出丛林的自然香气。
如果能俯瞰整个展厅,你便发现这就是一棵大树枝干的模样,每一片墙都是一根根伸出去的树枝,上面缀着叶片——近30组艺术家的绘画、摄影、装置作品。
约瑟卡 《Hawari hi》,2019
斯特凡诺·曼库索 《老橄榄树》,2019
它们来自世界各地,其中不乏有享誉世界的名字,以及从未被发掘和包装的“素人”艺术家,像是亚马逊的原住民艺术家。展览的初衷,是希望破除这样的一种等级和中心化,除了艺术家之间,还有人类和植物世界之间,一场有趣的对话正在发生。
当逐渐适应了城市空间少有的清净后,你便可慢慢走进这片“森林”。
艺术家黄永砅
三位中国艺术家的“第一次”
一进展厅,先看到黄永砅首次亮相的作品。
作为中国当代艺术“三巨头”之一的他,2019年在巴黎因病逝世,而这件作品从未被展出过,是他艺术生涯中最重要的分水岭时期的代表作。
他在 1989 年到了法国参加《大地魔术师》展览后,暂时想在法国逗留一下,这时候卡地亚基金会发出了邀请,让他来做驻留艺术家。
当提供了最优厚的待遇和良好的创作环境后,黄永砅选择了一个隐蔽的垃圾堆,决定在这做一件作品。
来法国前,这位中学美术老师的月工资不足10欧元,在中国时,每一块木头,每一根绳子都可能变成做作品的材料,黄永砅在法国看到的是对物质利用方式的巨大差异。对基金会的考察,激起了他对消费社会的批判态度。
在这片垃圾场上,有很多“曾经是作品,现在又不是作品”的东西,大多是一些废弃的装置艺术材料。
而在垃圾堆四周,几棵生命岌岌可危的树木正是这两个领域之间紧张关系的点睛之处。它们是不被养护的,根基全露在外面,是所有受到现代社会威胁的生命的象征物,黄永砅决定去救这些树。
他把大量的报纸通过水泥搅拌机搅成纸浆,然后被分成一片一片地晾干,再通过一个类似烤炉的装置烘烤,产生的水蒸气能够通过管道输送到树的底部。
这种“输送养分”的荒谬做法与其说是“治疗”,黄永砅更喜欢称之为“供养”。
摄影家热罗姆·施洛默夫在当时为他做的记录
他在这个时候做了非常多辛苦的工作,寒冬腊月的天气,在室外坚持了两三个月,同时也写了非常多的笔记。
他的救树活动,完全是一个象征性的隐喻。策展人费大为解释:“他作为一个中国的前卫艺术家,在85新潮以后,突然转变到西方的体制里边去工作的时候,他应该怎么做,怎么样去持续地展开他的批判性?”
他不是要去融合到西方当代艺术的一个体制化的系统里边去,而是要寻找一种距离感。
1990年年初,在黄永砅驻留期间,巴黎经历了一场巨型风灾。基金会的庄园里有一棵巨大的雪松树被大风刮断,兀然倒在庄园的草地上。
面对又一棵树木遭遇不测,正在拯救树木的黄永砅马上行动起来,为倒树安放了一个“手术台”,用水泥搅拌机为这棵树的伤口填补大量纸浆。被搅拌的报纸、绷带、保护、修补、粘合、医治。
费大为在黄永砅作品前
与其说是黄永砅对偶然事件的反应非常迅速,不如说是上天被他的工作所感动,这棵倒下的大树是飓风送给黄永砅的一个礼物。
作为进入观众眼帘的第一件作品,侧面是费大为谈黄永砅的视频,持续播放着——“我深信,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的树木和黄永砅之间是有感应的。他们之间的对话不通过语言,却是深刻的。树木不会说话,但是树木知道。黄永砅也知道,但是他不说。”
胡柳作品
艺术家胡柳在创作
与两年前法国的展览不同,这次加入了总共三位中国艺术家。
艺术家胡柳带来了三张铅笔画,深深浅浅的墨色,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反射出或明或暗铅的光泽。
《竹林里》,2012
《山寺桃花》,2010
中国人常常会寄情于山水草木,画树就如同画自己。“这三件关于树的作品,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次问古知今。它们分别对应了中国古代的三位诗人,陶渊明、王维、白居易。”胡柳说。
《五柳》,2020
其中《五柳》是2020年疫情期间完成的,画的是她家窗外的五棵柳树。她不断地观照这五棵柳树,开始在画中生长它们,画了差不多整整一年。
陶渊明为自己写过《五柳先生传》,里面有这样一句,“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刚好胡柳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柳”字,这似乎是个巧合。
胡柳工作室的铅笔
2020年世界被迫按下了暂停键,胡柳画着在狂风中摇摆不定的柳树,想知道它们是否捕捉到了来自人类目光不及之处的讯息,我们到底该何去何从?
“与陶渊明的这次相遇让我明白了,只有背过身去,才能真正地拥抱世界,只有先与人疏离,才能最终和他们在一起。”
张恩利在展览现场
一个转身,墙上是张恩利的四件大幅作品。
刚刚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结束了个展的张恩利,借此机会弥补了一个“遗憾”,未被展出的《老树》系列终于来到观众面前。
从20年前起,张恩利就开始画树了,在他眼里,树代表了中国人的格调和骨气。“树是一面镜子,几乎就是一个人的肖像。”
特别是他画中的老树,曲度和韧性就像人的肉身一样,甚至它的某种沉重与下垂,都像每个人终将要面对的状态。
展览从巴黎来到上海以后,名字从《我们,树》变成了《树,树》。“这是更接近中文的表达,每次的重复都是在递增,是一种团结,是一种连接,”策展人费大为和馆长龚彦在筛选艺术家的过程中,也有过纠结,
策展人费大为与卡地亚基金会远程沟通
“不管是中国艺术家也好,西方艺术家也好,有一个的限度是必须我们自己能被打动的。”
当代艺术往往被成功学模式所笼罩,许多人会急功近利地去追求一些比较显而易见的结果,“而这些艺术家,他们大多与高产无缘,可以关起门来进入到一个很宏大的世界里面去。”
一生画树
热带森林专家弗朗西斯・阿雷(Francis Hallé)是原始森林的坚定捍卫者,60年来,他一直与热带雨林为伴。
四岁那年,法国被德军占领,阿雷一家被迫举家离开巴黎,九口人前往距巴黎40公里的一片森林中栖身落脚。尽管战乱纷扰,他们在这一小片净土上丰衣足食,还有余力帮助四邻。那时只需一片森林和一小块菜地,就可以满足他们的所有需求。
阿雷对一棵栗子树印象尤为深刻,它不是特别粗壮,他经常爬上爬下。登顶栗子树后,他可以轻松再爬上一棵40多米高的科西嘉大松树。对他而言,树木好似舒适宜人的公路,为他创造了俯瞰世界全景的方式。
弗朗西斯・阿雷的工作室
于是,他后来在植物领域的研究与童年记忆密切相关。四处游历的这60年,他为各种树木画下他们的结构,随后还发表了《24种树木结构模型的类型图》,并以发现它们的植物学家的名字命名。
弗朗西斯·阿雷 《毒籽山榄 》,2012
弗朗西斯·阿雷 《吉贝木棉树冠》,2012
《日本槐》,2019
这次展出的多幅铅笔、水彩画,还有笔记本,是他多年游走观察的结晶,并打破了科学与艺术作品的界限。
他在森林里总是从一棵理想的树入手。这棵树既不过于年幼,也不过于年迈,它需要尽可能地完整展露它的结构。“你很快意识到,一棵树的树形,即使是幼树,也从来不是随机的。每一种树都有着自己的‘结构模型’”
一聊起树,阿雷就滔滔不绝,“热带雨林正在急剧消失,我们认为它们会在我们鉴别出所有的物种前消失。让我惊讶的是并没有越来越多的人对植物感兴趣,在我看来,这太可怕了。”
法国艺术家法布里斯·伊贝尔(Fabrice Hyber)的画,在展览现场特别抢眼,颜色鲜艳,写满了他的笔记,像是树的生长示意图或使用说明书。
自2000年起,他在家乡旺达河谷播种了超过10万棵树木,30年前这是一片荒地,伊贝尔让这里长成了一整片森林。
旺代是一个树木繁茂的乡村。四五月时,整个自然世界都热络起来,植物疯狂生长,“就好像它们不是在空气中成长,而是置身于由微生物构成的云朵间:嗅闻着养料的味道,咀嚼着空气!”
他画中的树有着各异的性格,每一个细节都是树生长的一个故事。在老家种起了森林后,他也一直在尝试在全球寻找相似的群落,希望在那里复刻造林计划。目前已经有了几处选址,其中包括智利南部和毗邻朝鲜的中国北部地区。
基金会与树
因为疫情,《树,树》的策展团队与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只能保持着远程沟通,数月的策展,他们需要时刻提醒着自己,展览的主旨到底是什么?
乔哈那·卡勒 《秘鲁巴豆树》,《轮廓》系列,2014
艺术家乔哈那·卡勒(Johanna Calle)用打字机在旧公证簿上抄写哥伦比亚《土地法》,她创作的优美而精致的大型纸树剪影,揭示了哥伦比亚农民的弱势地位,以及哥伦比亚社会对这些困苦的少数群体表现出的集体冷漠。
卡西欧·瓦斯康切洛斯 《穿越巴西如画风景之旅》系列之三十七,2015
土著艺术家的作品
来自亚马逊北部亚诺玛米部落的三位土著艺术家卡勒彼·萨诺马(Kalepi Sanöma)、约瑟卡(Joseca)和厄瓦那·亚伊哈(Ehuana Yaira)通过绘画描绘着他们丰富的传统和森林生活之美,美得如此原始而神秘。
“现场有些艺术家他还活着,有些艺术家他像树一样可能也会消失,不同的生命状态之间的对话,有一种莫名的精神性的东西会引领出来。”馆长龚彦说。
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与树的渊源远早于这个展览,基金会所在的地方曾经是诗人夏多布里昂居住过的公园。
自1984年创立以来,基金会就有别于多数艺术机构,不追求举办成名大家的特展,而是着眼实事,特别关注全球化和气候变暖问题。
无论是2003年的“亚诺玛米,森林的精神”到2008年“故土,此处即彼处”,又或是2016年举办的“动物大乐团”,皆在探讨跋扈的人类如何试图将自己置于文化和物种金字塔的顶端,忽视同在一方土地上的其他存在。
参考资料:《树,树》展览画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