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城里做田野
逃离大城市后,年轻人究竟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2020年,离开北京的人当中,
有17.2%去到三四五线城市。
离开北上广的人后悔了吗?
回到小城市,是亲手放弃自己的下一代吗?
在浙江台州,
有一群年轻人,
退出了大城市的激烈竞争,
又不愿过按部就班的日子。
他们走出了一条“中间路线”。
有人剑桥毕业,放弃千万年薪去家乡开图书馆;
有人一年只休息10天,抢救老城的非物质文化;
有人白天在医院上班,晚上办剧团;
有不安分的银行职员,自己不仅写小说,
还办了一届“台州匿名小说家比赛”。
在小城里蹦迪
他们说,留在台州,
不是为了避难,
不是为了躺平,
是为了找自己的理想生活。
撰文 洪冰蟾 责编 石鸣
摄影 沈玮豪
台州临海老城区
在台州996的年轻人
浙江台州三门县常住人口不到38万,地方不大,开15分钟车,就能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
大学刚毕业的陆莹绝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县城的公益图书馆工作,竟然要天天加班到深夜。日行一万步,除了闭眼睡觉,没有一刻不在工作。
三门青年晚上聚餐,聊的全是图书馆的工作
7:00起床,她开始带初高中生的实践活动。
晚上再复盘这一天,给孩子们写沟通感情的小纸条,预演明天的安排。
半夜12点,她的宿舍还挤满了打地铺的志愿者。他们躺在地板上热烈地讨论夏令营的设计逻辑、图书馆的运营问题。
她的住处离上班地点只有一墙之隔,“当你上下班只是上下个楼的时候,到底是不是下班了,好像没什么区别。”
格叔经常爬上永安路的天台,这是他的秘密基地
在离陆莹一小时车程的台州临海,身为80后的格叔一天要打两份工。白天那份领工资,晚上那份没工资。
早上7点,他去单位上班,工作内容是摄影师。在这个岗位上他已经呆足了11年,不图升职加薪,而是稳定的收入之外,那点自由的时间。
傍晚5点他准时下班,赶去永安路的小院,工作到11点再回家。他在这里创立的文化公司“五月”,如今已成为台州最有名的推广本地文化的团体。
格叔和紫阳街的老人家聊天
过去的一年,他只休息了10天。每周工作7天,每天睡5个钟头,喝6杯咖啡,头顶日渐稀疏,语速和脚步一样飞快。
他太忙了,要做公众号,要办艺术节,要组织城市活动,要运营空间,还要联动其他小城的文化组织。
“何止996,老婆都找不到我。不过她很放心,知道我肯定在忙。”
打烊后,然羽在“再望书店”看书
在临海这么忙的不止格叔一个。
就在几条街开外,有一家书店名叫“再望”。书店老板然羽、和书店的义工老五、陈十八都在同时做两份工。
然羽是一个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85后女生。书店2017年开起来的时候,她正怀着二胎,开书店就是为了“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书架上没有畅销书,不卖教材,以艺术、摄影和文学类图书为主。书卖得不太好,但是不妨碍然她乐在其中。
现在,她每天一大早就来书店,整理到深夜才回家。“家里人见不到我面,老公还和我吵架,说不懂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精力做这个。”
书店周末的读诗会
然羽的再望书店就像一个站点,吸引来了同为文艺青年的老五和陈十八。
老五是做医药器械的,多数时候,他必须呆在手术室里。但他一有空就往书店跑,每天至少花2小时翻书,看到好的就联系出版社,帮然羽给书店进书。
他还在书店创建了一个剧团,做《李尔王》《枕头人》读剧会,也会自己写剧本自己导,演员都是本地人,排练进度取决于大家的本职工作忙不忙。
临海的一间小院
2.0版逃离北上广:我不是来避难的
台州正值梅雨,格叔点上一根利群香烟,一口豆面碎,一口黄酒。
一次工作招聘的机会,他来到了临海,一年十几万的收入,在这里足够花,工作内容轻松没压力。他喜欢上了小城的“慢慢悠悠、野生和包容”,决定落脚下来。
过了几年,在北京做外企的女朋友,眼看他毫无回京的意思便搬了过来,他们在这里成家生子。
格叔拍的“临海百工”
10年前,临海还是一片“文化沙漠”,没什么人从事文化行业,镇上好多手艺人,但他们的子女都在外地工作,祖传的技艺没人学。
身为摄影师的格叔,开始在业余时间给这些手艺人们拍照片——编草编蒲扇的、弹棉花的、制杆秤的、做棕绷床的。他把他们的故事传到网上,聚拢了第一波年轻人。
章瑾在小时候上学的路上,大家都喊她“二妹”
有为图书馆,是一个80后剑桥毕业生创办的。
她叫章瑾,三门人,30岁之前的人生轨迹堪称小镇青年的完美范本:读本地最好的高中,通过高考离开小城,在剑桥大学完成学业,在顶级金融公司做IR(投资者关系)。
用三门人的话来讲,“海游章家的独生女,在香港是替老板去买油田的,有出息。”
在她的金融精英圈子里,多数人计划着35岁之前实现财富自由,年薪达到2000万,可以的话买一架私人飞机。
有为图书馆三门老馆
如今40岁的章瑾,月工资为0,辞掉原本的工作,也不拿图书馆的薪水。她想证明,年轻人做微小的行动,也可以撬动一个地方,有自己的价值。
她办这个图书馆的首要目标是解决“小镇做题家”的困境:如何寻找自己的兴趣,大学该选什么专业,课外可以有哪些阅读来拓展视野,社会和职业市场上有哪些最新的信息。
图书馆里对所有人开放,书都可以免费借阅。除此之外,还办读书推广、社区学堂、夏令营等等活动,逐渐发展成三门市民的一个公共空间。
2012年至今,图书馆累计阅览人数23万,而三门人口不到40万,馆里几乎每天都有活动开展。
有为图书馆梅里分馆
图书馆的孩子们
最早来图书馆看书的三门孩子李晨,受到念人文学科的志愿者的鼓励,最后选择去俄罗斯圣彼得堡攻读社会学专业,现在一有假期就回来做志愿者。
她妈妈来得更勤,活跃在女人俱乐部。这是图书馆的妈妈们组建的女性互助小组,最近在乡下做女童和男童性侵保护。
每一年,有超过1万人次给图书馆捐款,其中80%是三门人。馆里几乎见不到没有出处的物品,连一包纸巾一把伞都写着捐赠者的名字。
图书馆的孩子们
以后是去还是留?在彷徨中摇摆的异乡人
我们在台州见到的这些年轻人,大部分都不是本地人。
格叔有一回面试员工,门口乌泱泱地来了一大家子人,说是怕孩子误入传销组织。
“我内心挺受伤的。后来我把办公室从一楼搬到二楼,一楼有些简陋,就担心家长过来一看,觉得不正规,不让干。”
“五月”在的永安路小院
“五月”和“有为”团队在紫阳街见面,
临海和三门的年轻人时常互相串门
章瑾也要见员工父母。对于家长不支持这件事,她心态平和,因为实在太常见了。
有一次,衢州来的馆员Gina说,她爸对她来三门有意见,要来这里看看。章瑾立刻叫自己的爸爸出面做东,两对父女吃顿饭。席间,两个爸爸互倒苦水。
章爸说:“他妈的,生了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女儿,你说是不是哦。”
Gina爸说:“是的呀,上辈子欠了她们的。”
就这么发了一通牢骚,爸爸们相谈甚欢,要带Gina走的想法,便不再提起了。
但年轻人们自己会走。外地来的馆员,多数呆两年左右就会提辞职,问亦然以后会留在三门吗?亦然说,想都没想过。格叔团队里的人也是,呆满一年就算老员工。
夏令营工作小组讨论
老胡做公开分享
老胡在“五月”工作5年了,为什么没有走?聊起这个话题,老胡不说话了,在沙发椅里越陷越深,头低垂着。
她小时候是留守儿童,现在仍然内向,敏感。一群人聊天,她老坐在最边上的位子;走在路上,她总跟在人群的最后,但临海的人们很温柔,给她耐心,让她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团队核心。
这5年,老胡所积累的人脉和视野,是在大城市的一个常规工作岗位难以想象的。对外接洽,内容选题,她都全面参与。
“别人跟我说,因为我做的事,她感觉在临海的生活有变化。我听了好开心,自己有创造新的东西,不是杯水车薪的。”
妈妈在东莞开厂,委婉地跟老胡提,要不要回来帮忙。老胡没有应声。这后来成为格叔的一个玩笑:如果五月办不下去,老胡就得回去继承厂子了。
老五在书店分享汪曾祺
老五是千岛湖人,2012年来的台州。
然羽还记得刚认识他那会儿,有个年轻男人常来书店买咖啡,很沉默。总是先喝掉半杯,放在吧台上,然后去跑步,跑完回来喝掉剩下的半杯。
那是2018年,他失恋了。这本来是离开台州的绝好时机。但是因为遇到了再望书店,他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他喜欢戏剧,然羽就把书店的一块区域改成小剧场,圆他一个戏剧梦。
老五排《我爱xxx》,找不到演员,拖着陈十八上,然羽做灯光师,音响是广场舞用的那种。首演当天一团糟,然羽几乎没按对过灯,老五一说话,陈十八头上的灯就亮。竟然还有观众看,所有人都很开心。
老五和朋友在瓮城蹦迪
其实书店开业后一直在亏损, 今年好不容易实现收支平衡,他们都觉得书店有希望了。但然羽为了两个孩子上学,不得不搬去宁波住。
得知这个消息,老五上个月辞去了医药器械的工作,全职运营书店,从早到晚都呆在这里。
他今年36岁,在常规意义上,这是一个要为了家庭责任和现实基础让渡个人意志的年纪。要结婚怎么办?要养孩子怎么办?但为了保住这个“小城自救团体”,老五做了这样非常冒险的决定。
下暴雨的午后,老五一直在排一场情绪爆发的戏,捏着厚厚的纸,一次一次甩向对面的人。
他想要遵从内心的意愿去生活,抛掉一些东西:“我把人生的基点转移到这里。它支持了我生活的动力,还有全部的野心。”
“重逢酒馆”里天南地北的朋友聚会
格叔最早来临海的时候,当地话一句也听不懂,别人骂他,他笑脸相迎。
如今他自称临海人,还呼朋唤友引进新人。他上周刚把自己的发小一家从山西喊来临海买房定居。
在这之前,他邀请纪录片导演张迪生,把精酿酒吧开到“五月”的院子里,名字就叫“重逢”。张迪生一来,一帮搞电影的朋友也来了。
2019年,在FIRST影展上获“一种关注”大奖的《鱼乐园》,就是在这间酒馆里剪出来的。
张迪生还记得,那时酒吧刚搬进院子,工人在装修,有一天,格叔的孩子突然跑过来,急得大哭:“他们要把五月给毁掉了。”所有人笑作一团:“你长大了想继承这里啊。”
孩子不说假话,这里有令人期待的美好日子。
奕进和朋友们在三门海边隐居,阿茶摄
书店办的“台州匿名小说家比赛”,第一名的作者是三门有为图书馆的一个馆员,叫奕进。
奕进因为图书馆来到三门,辞职后决定留下来,隐居在一座山上,面对大海,干点农活,全职写作。
那篇得奖的小说,写的是一个男人,忍受不了婚姻生活,砍断一截手指,握在手里,不时,打开看看。
老胡仍未决定未来去哪里:“这里的生活,给我太多可能性了。”
至于老五,他说:“会把留在这里,当作人生唯一的选择。只剩下一条路能走的时候,我就不会被什么困难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