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前的里约奥运会上,基米娅-阿莉扎德-泽努琳身披伊朗国旗登上讲台,成为伊朗奥运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获得奖牌的女性运动员,洁白的头巾包裹了她的秀发,与国旗的白色部分融为一体。



基米娅获得2016年奥运铜牌

基米娅-阿莉扎德-泽努琳出生于伊朗一个阿塞拜疆族家庭,7岁开始练习跆拳道,在母亲的鼓励下,13岁的基米娅进入了伊朗的跆拳道训练学校。基米娅并不是最有天赋的孩子,但却有着一颗坚忍不拔的心,职业生涯伊始几次失败的参赛经历并不能阻止她的脚步。

随着她开始崭露头角——2014年南京青年运动会上,16岁的基米娅夺得了63公斤级别的冠军,一年后又在世界锦标赛中夺得铜牌——她逐步成为伊朗体育界的新星。在为伊朗取得历史性的成绩后,甚至连伊朗总统哈桑-鲁哈尼都亲自给她送去祝贺。伊朗政府送给她的赞誉是,“象征着伊斯兰的贵族和智慧”。

“身为伊朗的女孩子,我感到非常骄傲,因为这是属于我们的首枚奥运奖牌,希望下届奥运会我能用一块金牌刷新历史,为其他伊朗女性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18岁的基米娅就像伊朗政府所期待的那样,在这光辉崇高的领奖台上为自己身为伊朗女性而自豪发言。这位“来自阿尔伯兹的好姑娘“就此成为整个伊朗的骄傲与伊朗新时代女性的代表。



伊朗劳工和社会福利部长阿里-拉比伊让基米娅成为伊朗福利大使,以她的成功作为一贯被批评的伊朗女性地位的反证,证明了伊朗女性在这个保守的,以政教合一之形式奉行严苛宗教法律的国家里依然能过得很幸福。

“阿莉扎德是我们国家未来的希望,有这样一个青年女性,这个国家的未来一定会非常光明。她也戴着头巾,(奉行历来的宗教传统),但凭借个人的能力闻名世界,证明了个人价值,我希望她能被任命为我国的福利大使。”在任命仪式上,拉比伊反复强调基米娅取得的历史性战绩与她带着头巾身披国旗登上铜牌领奖台的形象能为伊朗带来的荣耀与榜样作用。

在外界看来,基米娅已经成为了伊朗女性中最为光鲜亮丽的人之一,她是伊朗的骄傲,她也为伊朗骄傲。但事情远没有人们想象得那样简单。



2020年1月8日,原计划从德黑兰飞往乌克兰基辅的752航班载着83名伊朗公民,还有57名伊朗裔的加拿大公民,试图经基辅转机前往多伦多,但这架飞机在起飞3分42秒后就被伊朗军方“误击“,化为空中熊熊燃烧的火葬场,将这些伊朗政府眼中潜在的”叛逃者“尽数埋葬。



第二天,基米娅-阿莉扎德在社交媒体发出长文,宣布自己将永久离开伊朗,成为了真正公开身份的“叛逃者“。在这封公开信中,她痛斥伊朗官方的虚伪与对这些被面纱与头巾束缚着的女性的歧视:

“我是那数百万被压迫许久的女性的一员。“

“他们让我穿什么就穿什么,并且按照他们要求去做任何事,我说的每句话都是他们安排好的。”

“我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只是为政府添光彩的工具罢了。”



在这篇公开信中,她讲述了她们这些旁人眼中的“模范女性“生活:不论取得怎样的成就,政府如何在表面报道中赞扬她的事迹,将她描写成伊朗女性的榜样。这些执笔的官员依旧会在私底下轻蔑而带着厌恶地将她所热爱的跆拳道描述为”女人伸腿是不道德的“。

因此,三年前曾身披国旗,为自己伊朗女性身份自豪的她,在看够了这一切道貌岸然的腐败、虚伪与做作后,为了不想继续活在充满谎言和不公正的社会之中而选择永久离开这片她曾经热爱的土地。

“即使我这辈子再也无法参加奥运会,我也要离开这里……”

在基米娅发表公开信后一个月,她接受媒体采访,透露了她的踪迹:先是在荷兰与当跆拳道教练的丈夫相逢,随后她最终选择去往德国,并表露出自己想要代表德国队出战的意愿——但是,如果不能,那也没有关系。

一夜之间,她成为了伊朗人民眼中的大反派。



像基米娅这样的伊朗运动员这些年有很多。在外有欧美制裁,内有经济危机,通货膨胀,又以遵从保守的宗教法律立国的伊朗,人心正因为每况愈下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动荡,黑市中“来自西方世界的诱惑”与地下互联网正让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思变。

伊朗政府采取对外强硬姿态,另一方面就也会要求这些作为“伊朗的代表形象“的出色运动员们——同时也是伊朗的年轻人——遵从各式各样带有政治宣传目的的要求,否则就会招来来自政府、社会民众的压力甚至有”犯罪“的危机。在这样的高压环境下,这些年从伊朗”叛逃“的运动员一直不少。

他们或是因为偶然触犯《着装法》——比如因为被偶然抓拍到不带头巾的样子而无法回国的裁判巴亚特,因为在比赛里抓下头巾被驱逐出国家队的国际象棋大师米特拉-海亚兹珀;或是不愿作为伊朗对以色列政治态度的人偶——比如揭露伊朗政府迫使他取消与以色列对手比赛,最后不得不逃到德国的柔道前世界冠军赛义德-莫拉伊。





在异国他乡以难民身份生活的基米娅重新寻回了伊朗女性失落40多年的”感受风吹拂“的权力。在1979年”伊斯兰革命“后,伊朗成为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国家,伊朗女性的头发甚至面容,就都要被笼罩在头巾下。因为根据《古兰经》的启示,女性应当用外衣蒙着自己的身体,这样最容易使人认识她们,不受侵犯。

曾经的伊朗女性

2006年伊朗议会甚至通过了一部《着装法》,规定伊朗9岁以上的女性都必须戴头巾、穿长衣。如果违反了《着装法》,将会遭到宗教警察拘捕。



如今的伊朗女性

此刻,微笑着面对采访镜头,在德国备战训练的基米娅早已脱下那头束缚她长发与精神的“哈吉布“(中东一种非常保守的伊斯兰女性头巾,在我国是禁止佩戴的),编起长辫,身穿普通女孩衣服的她,就像那些流传下来的70年代照片中的伊朗女性一样美丽大方——



在国际奥委会的”难民运动员资助计划“的帮助下,基米娅-阿莉扎德-泽努琳将在本次东京奥运会上作为难民代表团的一员出战本次东京奥运会女子跆拳道项目57公斤级的比赛。不过,作为难民运动员,基米娅将持外卡出战,作为16个入围正赛运动员之外的名额,她还需要打一场资格赛才能正式在奥运会上出场。

命运此刻和她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她的资格赛对手正是同样来自伊朗的娜希德-吉亚尼——和曾经的基米娅一样,娜希德如果取得荣誉将必定成为新一代活招牌。当铃声响起,基米娅站在拳台上与这样一位如同镜中人一样的对手面对面时,她是否会感受到一丝命运的嘲讽声呢?



最终基米娅顺利晋级。她的下一轮对手是伦敦与里约两届奥运会冠军,英国名将杰德-琼斯。琼斯因善于从对手的头部而不是身体上得分的凌厉台风得名“猎头者“,她也是现世界排名第一,总积分449.12。而对面的基米娅世界排名只有72,积分更是只有54.84,与琼斯的差距之大,几乎可说是在赛前就胜负已分。

基米娅曾自述自己的职业生涯的起点:“我参加的第一次、第二次比赛都铩羽而归,但当我参加第三次的时候,我终于拿到了荣誉。“对她来讲,陷于失败,挣扎,重整旗鼓,永不放弃,不只是一种比赛经历,更是她所走过的人生路的写照。经历上一轮比试的基米娅仿佛得到了精神上的升华:与一位经历与命运和自己如此相似的”镜中人“对战,似乎让她坚定了自己所走的道路。

基米娅在首轮4比6先输一局的不利情况下,连续以6比2、6比4,总比分16比12战胜了似乎不可战胜的杰德-琼斯,震惊世界。她激动地握紧拳头庆祝着胜利,对手瘫倒在了地上望着她,似乎正在疑惑这个难民代表队的女孩究竟是从哪里获得了如此大的动力。



下一轮的对手是赛会8号种子,中国选手周俐君背负了这个东方体育大国在这一项目上的夺牌希望,与基米娅打出一场火星四溅的焦灼比赛,最后基米娅以9比8惊险胜出,挺进半决赛,非常有希望为难民代表团拿下历史第一枚奖牌,上演“灰姑娘”的童话。



但童话的结尾并不是那么完美:基米娅在半决赛中不敌俄罗斯代表队的塔季亚娜-米尼娜,进入铜牌争夺战,而最终她输给了土耳其选手哈蒂洁-库布拉,与奖牌失之交臂。几乎可以听得到此时此刻的伊朗源源不断的嘲讽声——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德国一介普通人的基米娅,只是代表自己,为证明自己而战,为追求自己渴望的生活而战,奋力一搏后纵然结果不尽完美也自有其意义,而她在旅途中已经做到了曾经的自己做不到的事:击败当今世界第一。

在这场蜉蝣撼树,以弱胜强的比赛中,人们早已被比赛所诠释的“运动精神“所感染。”更高,更快,更强“,不仅是体育精神,更是生活态度与生活目标——基米娅-阿莉扎德-泽努琳,她的赛场不仅是拳台,更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