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得血流满面的她抄起路边的木板,奋起回击40岁无家可归者詹金斯(Steven Jenkins)。事件随即登上新闻头条,詹金斯一夜间成为舆论的众矢之的。他因涉嫌袭击谢萧珍与一名越南裔八旬老翁而被捕。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替詹金斯辩护的责任落到一名亚裔公设辩护律师艾瑞克·麦克伯尼(Eric McBurney)的身上,同为亚裔移民的他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如今,他不时会收到来自亚裔人士的邮件与留言,斥责他为仇视亚裔的暴徒辩护,他身在台湾的家人也质疑,他为何会为此等嫌疑人辩护。
“我的回答是:‘因为他们是人,族裔不是我的考虑因素,’” 麦克伯尼对BBC表示。
48岁的台裔美国律师艾瑞克·麦克伯尼在台南出生,10岁时来到美国,他仍会讲中文。
舆论将詹金斯视为仇视亚裔情绪的代表人物,麦克伯尼却对此案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此次袭击并非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而是患有精神疾病的詹金斯因当日多次被无故袭击、最终动手伤人的社会悲剧。
非同寻常的攻击案件
接手此案时,麦克伯尼从未听说过华裔老太受袭事件。
“当我拿到这个案子,我不知道这会是一件不简单的事,”麦克伯尼解释道,公设律师的案件都是随机分配的。公设律师薪酬由政府支付,专为无法承担私人辩护律师费用的被告提供辩护。
直到中、英文媒体蜂拥而至到法庭外采访麦克伯尼,他才意识到这宗案件不同寻常。
谢萧珍被袭之时,正值美国出现多起攻击亚裔的暴力事件。事发前一日,一名21岁的枪手扫射亚特兰大多家按摩店,8名受害者有6人为亚裔。今年二月,一名菲律宾裔男子在纽约地铁上被划伤脸部,留下横贯全脸的伤疤。一月,就在谢萧珍所在的旧金山,一名泰国裔的老翁被陌生人推搡在地,不久后伤重死亡。
新冠疫情暴发以来,包括前总统特朗普在内的政治人物多次将病毒称呼为“中国病毒”。批评人士指,这些措辞是导致亚裔歧视案件飙升的原因之一。
谢萧珍被袭事件犹如最后的导火索,立即掀起群情激涌,美国多地出现反对歧视亚裔游行,“停止仇视亚裔”(#StopAsianHate)一度成为社交媒体上的热词。攻击事件还登上了美国热门脱口秀节目《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
谢萧珍被袭后脸部受伤
一个为谢萧珍募集医疗费的众筹活动最终募得超过100万美元,她与家人决定全数捐赠给反歧视的慈善机构。
谢萧珍的家人在众筹网页上写道:“她的心理、身体与情感上都受了极大的影响……她还说,她从今不敢迈出家门。”
更为复杂的案情
同为亚裔的麦克伯尼表示对伤者及其家人的同情,但他指,案情比表面看来更为复杂。
今年4月,麦克伯尼公布了长达7分钟的案发当日监控录像。
录像显示,当日较早前,光着脚的詹金斯在路上四处游荡,外裤滑落到膝盖处。在袭击谢萧珍与越南裔八旬老翁范玉(Ngoc Pham,音译)之前,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曾被多个陌生人推搡、袭击45次,头部多次被击打。旁观的路人之中无人伸出援手。
后来,詹金斯在街角遇见谢萧珍并挥拳攻击,他随即被附近的保安制服,卧倒在地。此时,负伤的谢萧珍拾起木条向他的腿部击去。
随后的片段通过社交媒体与新闻报道传遍了全球:眼部受伤的谢萧珍情绪激动,挥舞着木条哭诉,脸上带血的詹金斯则被抬上担架送医。
詹金斯很快成为歧视亚裔的代表,受到舆论唾弃。
然而,麦克伯尼认为,这种看法“简化”了实情。 “那个可怕的早晨有三个被袭的受害者,谢女士,范先生,以及詹金斯先生自身,”他在公开声明中写道。
备受争议的辩护
麦克伯尼称,詹金斯患有精神障碍,对袭击当日的情状没有准确的认知。他在过去10年都无家可归,但并无暴力与毒品史。此前他曾在德州有相对正常的生活,拥有大学学位,还育有一子。
“这些人需要帮助,”麦克伯尼说,他正为拘留中的詹金斯争取专业诊断与精神治疗。
游民泛滥近年来一直是旧金山棘手的地方问题。湾区的经济发展创造大量就业机会,但房屋价格逐年上升,大量人口无法承担住房费用。
根据近期统计,旧金山市内有超过8000名无家可归者。相关研究报告指,要解决这一问题,需要提供住房、戒毒及心理治疗援助,所需的预算高达120亿美元。
麦克伯尼认为,在旧金山许多牵涉游民的案件中,精神疾病是关键所在。“坐牢不会解决这个问题,甚至会让其恶化。”
这样复杂的街头环境为袭击事件的定性带来困难。
旧金山的华人社区活动人士戴维·李(David Lee)较早前对《纽约时报》表示,社区对亚裔老人遭受残忍攻击感到震惊。“这证明了现在旧金山街头的暴力问题,毫无法纪,缺乏公民责任和秩序。”
为亚裔美国人争取权益的活动人士认为,美国反亚裔仇恨激增,除了因为人们将新冠疫情迁怒于亚裔,针对亚裔的刻板文化也是因素之一。亚裔一般被视为顺从者、弱者,这导致他们容易成为被攻击的对象,其中年老体弱、手无寸铁者更是成了首当其冲的目标。
今年初,美国各地都组织了反亚裔仇恨的游行集会。
还有一些亚裔美国人领袖指出,涉及种族主义的攻击往往被当局忽视,嫌疑人通常只以袭击罪名起诉,而非仇恨犯罪。
仇恨犯罪是一种刑事犯罪,是出于对性别认同、民族背景或种族的偏见:犯罪者选择受害者基于他们的身份,或他们被认为是谁。
在亚特兰大枪击案中,检察官此前表示准备以仇恨犯罪起诉枪手。近日传出,检方与被告可能即将达成认罪协议,仇恨犯罪会否纳入其中仍不明朗。当地的亚裔领袖表示此案影响甚广,强烈呼吁检方以仇恨犯罪起诉。
当仇恨犯罪发生时,整个社会都会感到受威胁。
华盛顿美国大学的助理教授珍妮丝·爱瓦玛(Janice Iwama)早前对BBC说,将一种行为定义为仇恨犯罪,可以让社区放心,让他们受到保护。
她说如果仇恨犯罪没有得到重视,人们可能会觉得他们不受法律保护,“他们可能被攻击,但没人去做什么。”
但麦克伯尼认为,像詹金斯一样的游民一直被公众视为“隐形人”,直到他如今成为代表特朗普争议性言论、仇恨亚裔的“标志”。“这是恐惧与不包容遭致的结果。”
2020年5月,旧金山唐人街
他收到了大量来自亚裔的抗议与批评,指责他“抹黑亚裔族群”、“仇视自己的族裔”、无视亚裔老年人的伤痛,他身在台湾的父母也对此表示不解。
但麦克伯尼说,他对这些质疑并不在意,它们反而让他更有动力为詹金斯辩护。
“我的委托人是人人都觉得可以歧视、憎恨的人。”舆论或许已经审判了詹金斯,但麦克伯尼称,作为公设律师,他预设委托人是100%无辜的。
颠沛流离的移民生涯
麦克伯尼在种族主义更为根深蒂固的美国南方长大,他称曾亲身经历过系统性种族歧视,体验过格格不入、缺乏归属感的生活。
“我从不怀疑存在针对亚裔的歧视,”麦克伯尼说,“‘张富翔’对亚裔遭受的歧视感到非常愤怒!”
张富翔不是别人,正是麦克伯尼的本名。
幼年麦克伯尼(右二)与家人
10岁时,张富翔与家人从台湾持旅游签证到美国加州,父母决定把他与妹妹付托给当地家人,本打算两三年后赴美团聚,但因故无法成行。
自此,张富翔辗转被送到四五个收养家庭,在华裔、古巴裔、爱尔兰裔的家庭都待过,足迹遍布美国各地,包括亚裔人口甚少的地区。
直到在北卡罗来纳州被一个爱尔兰裔白人家庭收养后,他得到了“麦克伯尼”这个姓氏。
从此,张富翔变成了艾瑞克·麦克伯尼。
也正是这个白人的姓名,赋予他一个观察美国种族关系的独特滤镜。去工作面试时,雇主会低头看他简历上的白人名字,再抬头注视他的亚裔面孔,露出惊讶的神色。
少年麦克伯尼
麦克伯尼的青春期并非顺风顺水,17岁时因涉嫌参与偷车而被刑事起诉。他当时未成年,但他指,代表律师却没有为他争取少年犯的起诉待遇,反而为他准备了认罪协议。
他因而成了一名“非法外国人”(illegal alien),仿佛随身背负了一座监狱,错过归化美籍的机会,直至20年后才入籍成为美国公民。期间,他取得了硕士学位,却因有案底只能打零工,但始终没有放弃成为公设律师、帮助弱势群体的理想。“我想成为我当年没得到的律师,”麦克伯尼说。
新冠疫情导致美国各地法庭大量案件积压,詹金斯被诉攻击两名亚裔老人的案件或排期到年底才会开审。他面临六项控罪,其中包括两项虐待老人罪。
此前,法官决定将他继续收押,原因是他无家可归,可能造成公共安全威胁。法官同时要求对詹金斯进行心理评估,判定他是否有精神疾病。
许多要求保护亚裔美国人权益的人们认为,詹金斯必须得到应有的制裁,才能让亚裔社区再次感到安全。
麦克伯尼似乎是詹金斯唯一的依靠。他说,希望人们更加深入了解此案案情,往后试着不以第一印象来判断他人,“特别是当你曾经身为少数派、明白遭受那种待遇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