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地铁,家就不远了。
庞洋洋的弟弟买好了菜,再有两站,姐姐就能吃上热乎乎的晚饭;丈夫特意为张挽月送来一双绿胶鞋,因为暴雨,妻子提前下班;路面雨太大,芦笛嘱咐丈夫“别开车”,自己搭上了晚高峰的地铁。
7月20日傍晚,她们从不同的地方搭乘郑州地铁5号线,奔向各自的家。全长40.7千米的5号线是一条环形地铁,32座地下车站贯通郑州的东西南北,一天时间就能运送36万人次。
这趟列车从海滩寺站开出后,却停在了快要到沙口路站的隧道里。紧接着,积水漫进车厢,盖住脚踝,升到小腿,没过胸口……救援队赶来,解救了500多名乘客,但包括庞洋洋、张挽月和芦笛在内的12位遇难者,永远停在了这一夜。
“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给你打电话报平安”
那天的雨很大。
下午4点53分,24岁的庞洋洋给弟弟发消息说,已经下班了。她在一家教育公司做销售,父母远在广东,姐弟俩在这座城市一起生活,租住在沙口路附近。
“地铁现在有点水。”刚上车,庞洋洋又给弟弟发了消息。她习惯把自己的行程告诉弟弟,因为雨特别大,她叮嘱弟弟去接她。
庞洋洋还给在外地的母亲发去两段视频。前后相隔7分钟的画面里,积水从地面上薄薄一层涨到脚踝处。庞洋洋似乎不慌张,“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给你打电话报平安。”
下午6点7分,庞一凡又收到了姐姐的微信,“我在地铁上,临时停靠了。”那是在海滩寺开往沙口路的途中。
庞一凡出门发现,沙口路的水已经到了胸口,他抓着路灯,一松手整个人都漂起来。
下午6点半,35岁的会计师芦笛也给丈夫打去电话。
声音听起来有点着急,“你在哪呢?也不回信息。我困在地铁里,车厢里进水了。”丈夫郭亮问她有没有解决办法,芦笛说,“(在车厢里)一步一步往前走了。”
郭亮没太担心。在夫妻俩的认知里,下雨天,地铁应该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能坐很多人,又在地下开,不会发生交通事故。
但在地面上,积水超出了他的预期。郭亮在一家渣土公司工作,傍晚时,办公室里的资料、公章、营业执照已经漂在水里。他和同事们躲到了一辆渣土车上,周围水最浅处也漫过了车轮,深处则到了胸口。每隔十分钟,他们就用手电筒照一下轮胎,观察水位。
很长一段时间里,郭亮在渣土车上,芦笛在地下的一节车厢里,相隔20公里的两人断了联系。
▲事发时,5号线地铁乘客在逃生时拍摄的隧道积水。受访者供图
“好好照顾自己”
魏哲记得,地铁在停车前,就出现了不易察觉的积水,但没人有过多的担心。
这天下午,看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魏哲出了门,想给在药店上班的妻子张挽月送双胶鞋。因为雨大,张挽月提前下班了,夫妻俩决定坐5号线一起回家。
列车最终在距离沙口路地铁站几百米的隧道里停下。有乘客曾向新京报记者回忆,车停下来,水就漫进车厢,肉眼可见地涨起来,直到车厢里只剩顶上一点空间。
魏哲说,最开始他拉着妻子在车厢里往前走。没走多久,有人喊“水来了,往后退!”他又拉住妻子后退,到倒数第二节车厢时,两人被人群冲开了。他站在两节车厢中间,抓着栏杆,妻子在后面,隔了一道地铁门的距离。
水从腰漫到胸部,然后是脖子。他想过去拉妻子,但水太大了。他开始看不见张挽月,叫了几声也没人答应。
在最后几节车厢的位置,水几乎没到顶,车厢外的水比里面还高,乘客开始缺氧、头晕。有的车厢断了电,有人开始哭,有人摸出手机给家人发去短信,“好好照顾自己。”
陌生人的善意在车厢里传递。一对姐妹拉着手和别人相互鼓励,但被涌起的水冲开了。个子很高的大哥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托起身边勉强撑出水面的脸。还有人打通了消防员丈夫的电话,电话那头声音急切,传授给人们自救的方式,“水里边有些氧,可以把衣服在水里浸湿,捂在口鼻上,就可以呼吸到氧气。”人们又在指导下找来工具,把车门撬开一个缝,试图透一点氧气进来。
▲庞洋洋。受访者供图
“有人有5号线的消息吗?”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车厢外的水位开始下降。
救援队到了,魏哲对面、后侧的窗户被砸碎。他喊了下妻子,然后被人推出来拉到车顶上。妻子原来站的地方窗户没被砸破,他看到很多人被救出来,但没有张挽月。
他钻到过道,帮救援队拉着绳索让其他人撤离。上百个人出来了,但还是没有张挽月。有人要他赶紧上去,他说,“我要找媳妇,我很着急。”他又站在地铁出口等,还是没等到。
庞一凡也等不下去了。姐姐的最后一条消息,已经是4个小时前了。21日凌晨1点,庞一凡来到了沙口路站地铁口,抢险的人告诉他,站里已经没人了。半个多小时后,抢险人员也开始撤离。
他又赶往附近的一家医院等救护车。在被抬出的担架上,庞一凡认出了那件天蓝色的针织马甲。
那晚,雨一直没停。据中央气象台播报,17日8时至21日8时,郑州市平均降雨量458.2毫米,而按照以往的数据,这里全年平均降雨量也不过641毫米。
凌晨3点多,郭亮在渣土车上睡着,醒来是早上8点多了。手机还是没信号,他找来一辆比渣土车更高的铲车,打算出去看看情况。他找到一家有wifi的饭馆,立马在微信群里问,“有人有5号线的消息吗?”他发了妻子芦笛的身份证、照片,希望大家帮忙寻找。
当天下午,张挽月父母也收到了一张照片——画面里是遇难者遗体。虽然是远景,父亲还是一下子认出女儿。两人来到医院,在一具遗体前站定——女儿找到了。
没多久,郭亮也被叫来医院,在距离妻子最后一条消息的24小时后,他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7月20日下午6时许,庞洋洋和母亲的聊天记录。受访者供图
“如果女儿能再往前走一个车厢”
芦笛出事后,在信阳的女儿也随亲人赶了回来。但郭亮没敢告诉女儿真相,“妈妈还没下班了,过两天就能见到了。”
郭亮上次见到妻子,是一周前了。
那天是7月12日,郭亮到家已经快晚上10点。妻子和7岁的女儿已经吃过饭,但还是给他备了4个菜,西红柿炒鸡蛋,炒丝瓜,还有两个凉菜。他坐下吃饭,芦笛陪着他聊天。结婚十一年,两人的感情一直很好。
第二天一早,像往常一样,妻子送女儿上学,郭亮去工地。之后,因为工作郭亮都住在公司。他想不通,当时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怎么会成为两人最后一面。
7月29日,女儿要过生日了。再过一个月,她就上小学一年级了。郭亮不知道怎么把这件事告诉她,只能哄着,“妈妈在海南旅游呢。”
魏哲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自己和妻子的过往。
他们是2017年相亲认识的。第一面约在公园,时间不长话也不多,但是他对这个“老实的姑娘”有不错的印象。谈了几个月恋爱后,他们结婚了,2019年他们有了儿子。
他看重妻子的善良、孝顺,自己不舍得花钱,却经常给他的父母买东西。
魏哲说,自己和妻子都是很老实的人,他们守规矩,过马路从来不闯红绿灯。在洪水漫进车厢的时候,他们也听从车厢里人群的呼喊。“说往前走,我们就往前走,后来要往后走,我们又走到最后面。”
老实的妻子在他面前,也有“任性”的一面,“不让干什么偏要干什么。”张挽月也是丈夫手心里的宝贝。那天上车时,她穿着粉色上衣、黑裤子,脚上穿着丈夫特意送来的绿胶鞋。
魏哲和张挽月都有些口吃的残疾,但并不影响张挽月在药店的工作。张挽月的姑姑说,侄女从小跟她亲近,有什么事都愿意跟她说。前不久侄女换了工作,到这家药店工作,她还说上班的地方哪里都好,就是离家远,要坐12站地铁。
父亲张卫蒙念叨着,“如果女儿能再往前走一个车厢,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7月20日下午6时4分,庞洋洋给母亲发来视频表示地铁已进水。视频截图
“爱美”的姐姐
前一天下班的路上,庞洋洋还穿着凉鞋踩着水回家。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也能和前一天一样,再坐两站路就到家了。弟弟庞一凡买好了菜和水果,像往常一样给姐姐做饭,只需要她“捎点馒头就行”。每天下了班,俩人都要在微信上纠结“世纪难题”——晚饭吃什么。不会下厨的姐姐负责买菜,弟弟负责做饭。
两人大概会吃到九点多,然后一人去洗碗,一人去洗衣服。
姐姐爱美。和很多女孩一样,庞洋洋喜欢玩抖音。买到了好看的衣服,对着镜子拍几张。她似乎偏爱紧身的上衣,照片里看起来挺拔又自信。她去游乐园看演出,跟着台上的人一起摇晃身体;她会化好妆,选一首最近流行的音乐,做手指舞、对着镜头嘟嘴。假期来的时候,她穿上裙子;每个月初,分享对新一个月的期待。
她还会拍下夕阳和余晖,镜头扫过红彤彤的晚霞;也拍下雨时汽车缓缓驶过的路口,她穿着黄色的凉鞋踩在人行道,脚下浮起一圈圈涟漪。
但这些都定格在7月19日。最后一段视频里,是个大雨天,她蓝色的裙摆轻飘飘的。发这条视频前,她征求了弟弟的意见,“好看不好看?”弟弟说,“好看。”然后安心地发了出去。
新京报记者 彭冲 涂重航 左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