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底,这一“深情丈夫”、“悲情英雄”在社交媒体上宣布走出阴影、再婚生女,几乎掀起了近年来中文互联网世界的最大反转。
舆论如洪水,朝向和以前完全相反的方向呼啸:
曾经的“林爸爸”、“林先生”,变成了“负心汉”、“凤凰男”;曾经以深情感动了无数网友的纹身,再看的意味却是“邪门”与“镇压”;曾经被以“善意”、“喜乐”等话语建构的井,一个急转弯,被汹涌的舆论送上人性之恶的极至。
一个怪力乱神的领域拉走了人们关注:对那口林生斌向杭州近郊的寺院所捐赠的井,其井盖、花纹、刻字等每一个角度所隐含的,似乎都坐实林生斌“诅咒遇难家人永世不得超生”的“恶毒”形象。
“大众是个怪物……它可能刚刚还在且歌且舞,转脸就能生气发怒,将一切全都砸毁。”法国大众研究心理学家迈赫迪·穆萨伊德在《新乌合之众》的序言中这样写道。
一时间,舆论场仿佛化身一个磁石,只从媒介事实中吸纳出迷信元素,拼接剪裁成神神鬼鬼的样子,形成一种迷信的自洽。
而这一新时代的“叫魂说”,则又是一个完美的、各取所需的闭环。
互联网“井学”
互联网喷发的“井学”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最初喷发的泉眼也无从考证。
但微博上一位 “道士博主”的分析评论,令人们宛似有了坚强的“理论支持”,7月4日,这条微博被推上热搜,“井学”也被正式送上风口浪尖。
人们围绕井的深度、刻字、井盖、井的位置等一切元素,解读拼凑出一个个鬼神故事,以坐实造井人的恶意。
梁美丽没有想过自己评价了几句井,就“火”成了这样。这几天,怕人说自己“造谣”,他专门截屏收集了网上在自己之前就有的“井学”分析,以证明自己不是最初说的那个人。
接受采访时,他告诉武汉晨报记者,自己只是从未听过“给亡人修井”的说法,就“像普通网友一样”发表了些推测。
成为玄学领域的意见领袖后,开始不停有网友私信梁美丽,求他算命或是做功德。
他说,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收这个钱。但关注势不可挡——几天时间,他粉丝涨了近10万;7月9-12日,他连续直播卖货。开过光的翡翠、和田、琥珀、蜜蜡,吸引了日均30万观众在线观看。
一群抵制林生斌靠卖人设直播卖货的网友,将注意力和资本,转而投向这些抵制林生斌的博主的直播间。
而自称弘扬道文化的“玄学博主”梁美丽被问及其与道文化经历时,则闪烁其词。以一种私下的口吻,向记者透露,自己从事自媒体行业已经十余年,这个“梁美丽”的号,只是近期新开的一个号而已。
其实,他很早便以热点新闻作为流量密码,带话题讨论热点事件、并加以玄学元素——例如,举国哀悼某著名农学家逝世时,他向网友分析其“成神”的可能性,将其称为“农神归位”,收获了一众网友的感动;高考时,他又分享“奎星高照”的符咒,号召网友转发。
互联网上,“井学”成为了一个完美的、各取所需的闭环。人们似乎忘了,当年将“林爸爸”捧上神坛时,舆论也是同今天一样不容质疑。
沉默的螺旋中,一个声音在压力下渐渐噤声,一个声音越旋越大、越旋越真。
新网红朝圣地
从杭州市区到达林生斌所捐水井的路并不容易。
其隶属的富阳区距杭州市区有1个多小时车程,而水井所在的寺则位于富阳区下属常安镇的永安山上,从富阳区的中心驾车来这到这片山,又是近1小时。
短视频平台上,一对男女率先探访了这口水井。天色昏沉,二人翻过层层石林,发现这口井被黑布盖住——后来有不少人截出这一幕并直呼“害怕”。
走近水井,男女揭开黑布,360度环绕拍摄了水井的刻字与花纹,掀开井盖,疑似是口废弃的井。
这则视频在网络上呈病毒式传播。之后的几日,一批批自媒体博主带着直播设备造访永安山。甚至有人专门拍摄了永安山的路线与停车攻略、号召更多人前来探访。
7月8日,驱车1000余公里、费时2天到达永安山后,短视频博主张凌风扑了个空。自驾车开进山里的公路、七拐八拐到紧邻山顶处,一块写着“兜率极乐寺”的石碑映入眼帘。
张凌风举着自拍杆下车,却被人拦住——十余个村民将通往寺庙唯一的小路守得死死的。
在附近的宾馆住下,第二天再度造访时,他已成了山中的“重点监视对象”,就连在半山腰上开直播、和网友说说话也不被允许,他被一路赶下了山。
张凌风不甘心。他看到有网友说,以当年失火地点“蓝色钱江”公寓为中心、杭州近郊的九个寺院都有林生斌所捐赠的“镇魂井”,“九口井镇住去世的人,不让她们往生。”
于是,他又驱车60余公里来到绍兴附近山上的香岩寺——网传另一口井的所在地。
没有任何迹象证实其他井的存在。村民们操着不熟练的普通话,压根不知道这个外来客口中的井是什么;寺庙里走一圈,张凌风也一无所获。
江南伏天将至,他汗流浃背,最后的直播中他神色失落,“什么都没有。”
但是,张凌风不是徒劳的:一系列探访“镇魂井”的视频,使他收获了几十万点赞——以往,这个数字不过寥寥几十,这使入行才几个月的他尝到了不小的甜头。
评论中,有人称赞他是“正义的化身”。
永安山保卫战
互联网的触角延伸到了乡村深处的神经末梢,永安山旁各村庄的宁静被打破了。
几天时间,原本青山环抱、松竹相间、以滑翔伞和星空露营为特色的家乡山峦,就这样与“镇魂井”、“索魂墓”等阴森词汇联系到一起。
孙大爷住在永安山上离寺庙不远的地方,种地为生。
他的家同山上的每家每户一样,几年前就安装了水管、连接着山腰上的水库;而家门口的那座寺庙里,“终年有山泉供水、几年前也修建了蓄水池。”
知道家门口的寺庙里有这样一口井,他还是最近从新闻上看到的。但他笃定,“这不是吃水的井。”
这几天,孙大爷第一次看见山里这么热闹——家门口除了各处来拜访的网红,还有警车和公车开过,“说是派出所的人来调查了。”
几天的时间,他目睹着寺院门口的大石头牌匾被拆除;到现在,寺院被封锁、不再被允许开设活动;庙里的几个尼姑也下了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永安山附近的村民们自发结队,轮班守在了通往寺院的路边,为的是“守护山里的安宁”。
有村民记得,在博主们造访得最频繁的时候,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奶奶特意从山脚下寻到寺院,诉求 “别再让那些风言风语破坏我们永安山的名声了。”
老方在山脚下的村庄生活了50多年,此前也从未听说过山上的寺里有口“葬人的井”。平日里,他也会出入寺院求神拜佛,但对于这口井的传说,他“不信邪”,“我们生活在这里都活得好好的。”
几天前,他也曾爬上山坡,去到那口井边仔细端详。井里是机器泵,没有网上说的那样——埋了人的尸骨或是所属物,“都是谣言,什么镇魂井,多难听啊。”
年轻时,因山上空气好、水好,老方常爬上山上摘桃子、采蓝莓。后来,山上大片土地被老板承包,采摘园、滑翔伞基地等的建设给当地人带来了游客、也带来了生意。
对于家乡,村民们有着朴素的感情——和人介绍起这座山时,他们总会自豪地提起元朝末年,朱元璋兵败落难这里的故事。
武汉晨报记者 裘星 杭州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