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娱刺儿(ID:yuci-er),作者:佳迪,编辑:周矗,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解不成的。”


聊起一个月前的王子异解约事件,艺人宣传小文很快下了结论。


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在北京北四环一栋写字楼的一楼大厅里,娱刺儿见到了小文。她目前在一家偶像经纪公司从事艺人宣传的工作。她向娱刺儿抱怨,现在的偶像艺人成名太容易,红了就想解约。


五月末,简单快乐文化发出一纸声明称,经法院判决,该公司旗下艺人王子异的单方面解约行为实属无效。随后,王子异方也作出回应,称公司拖欠、克扣艺人演艺报酬,并表示将继续“依法提起上诉”。



这已经不是2021年第一起偶像艺人解约纠纷案了。早在3月份,段奥娟工作室就曾发布声明称经纪公司“缔壹娱乐的违约行为致使双方的合作无法继续”。


6月17日,首尔中央地方法院判定赖冠霖与CUBE娱乐公司的所属协议无效。历经近两年时间,赖冠霖终于解约成功。


在类似事件中,双方通常都各执一词。粉丝大多坚定地站在艺人一方,集体围攻经纪公司。公司内部人员忍受不了粉丝谩骂,下场开撕的局面也不在少数。但对于普通围观群众来说,孰是孰非如同雾里看花,一时难下判断。


实际上,自从经历过蔡徐坤天价违约金事件、以及yamy的“录音门”后,吃瓜群众对于偶像艺人解约一事早已见怪不怪。


当话题热度退去,围观人群散开后,少有人真正关心在偶像艺人频频解约的事件背后,那个房间里面真正的大象——浮躁不安且混乱不堪的偶像产业。


在过去一周里,娱刺儿走访了多位业内人士,从产业链的源头出发,试图理清一名偶像从签约到解约的过程中,究竟要迈过多少坎,踩到多少坑?


在谈话中,对于偶像产业的未来,有人十分悲观,但有人仍旧抱有希望。他们想把一切都交由时间。


所谓“星探”,只是无底薪实习生


下午五点的三里屯,人群熙攘,年轻的潮男靓女来来往往。不时有人会上前搭讪,大多是为了招揽顾客,“美女,需要做个发型设计吗?”也有一部分看似是出于交友目的,“你好,可以加个微信认识一下吗?”


除此之外,这里还潜伏着一批“星探”,他们穿梭在人群中,暗自观察着街上的年轻男女,瞄准“猎物”后便主动出击。


小桃就曾在三里屯阿迪达斯附近,被一名自称是“某娱乐公司的人”搭讪过。


据她描述,那人是一个25岁左右的年轻女性,打扮普通,上来便直接表明身份,称公司正在招募新的练习生,并列举了公司旗下的几位偶像艺人——他们大多都是知名偶像选秀综艺中的热门选手。


虽然小桃向对方表示,自己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但对方仍然坚持让她填一张个人信息表,并表示“没事,可以以后再学”。在添加微信之后,对方便邀请她去参加一场练习生选拔面试。


实际上,小桃并不是唯一一个被挑中的人。在B站和知乎上搜索关键词,可以看到不少相关视频和帖子。只不过,这个看似幸运的故事的后续发展却并不在意料之内。



UP主@昏睡嘤嘤茶在B站上发布视频称,自己曾参加过三里屯某家娱乐公司的面试。表演结束之后,她被带入了经理办公室。


经理告诉她,虽然她的才艺和体型并不符合一个练习生的标准,但是她可以通过缴纳一定数额的培训费成为公司的“付费练习生”。


对方承诺,在她签约之后,将会为她提供一系列曝光机会,但这些并没有在合同中写明。在@昏睡嘤嘤茶提出要和父母商量的想法后,经理便将她一人关在办公室中,“用一个密闭空间来给你造成一定的压力”。


关于培训费的具体缴纳标准,在另一位自称是三里屯某娱乐公司练习生@苏冉诗的视频中,她爆料称公司将面试者“分为ABS三级,S不用交钱,A要交三万多,B就是六万八”。


选角工作室的负责人小龙也佐证了他们的说法,并补充说,除了幽闭空间,娱乐公司还会安排几个“所谓的选角导演”适时出现,推波助澜。


“诶这个小姑娘是哪来的,条件还不错,我有个广告合同。”小龙模仿了一遍选角导演的语气,随后又代入娱乐公司的立场解释道,“你看你签我们是要交钱,但是我们有活呀,你签了之后给你训练,马上就有活,这个钱你很快就挣回来了。”


小龙在娱乐行业从业已有十余年,创立了一家选角工作室,曾为多家经纪公司与选秀节目招募练习生。他向娱刺儿表示,像这样的公司有“一票”之多。


他还指出,这些所谓的星探,通常都是一些娱乐公司招募来的实习生,“招20个无底薪实习生,让他们招练习生,找到一个缴费的给实习生提成。”


几天前,娱刺儿曾亲自探访了三里屯一家偶像经纪公司。到达该公司所在楼层之后,娱刺儿有稍许迟疑,因为公司大门口并没有xx娱乐四个大字,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英文字母。整个楼层共有四间办公室,该公司租用了其中的三间。


在向前台表明身份和来意之后,对方很快就拒绝了探访的要求,但随后又再次确认“你什么媒体的?”接着改口称“我去问一下”,但一分钟不到,她便出来通知娱刺儿拒绝探访。


小龙向娱刺儿透露,在偶像经纪行业中,“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情在行业里屡见不鲜。三里屯的几家娱乐公司并不是行业底线,还有更甚者,会“打着已经和某平台某节目签合同(的名义)”,告诉面试者“交三万块,保证上S级节目”。


小龙发来一张微博截图,图中某娱乐公司正在为Mnet中日韩女团选秀《Girls Planet 999》招募国内练习生。招募君对此十分无奈,“这个项目的选角是我们做的,我都不认识这公司。”


随后他又发来一张截图,图中显示,湖南某娱乐公司正在发起一项“2021红人计划”,面向全国招募练习生。



在该公司官网的介绍栏上,它声称自己背靠湖南广电,是新媒体时代下专业的艺术型人才培育体系。


但天眼查显示,该公司的股权结构与湖南广电并未有所关联。


一位业内人士告诉娱刺儿,“这是湖南广电旗下的影视频道旗下的人来注册的公司,在外面打的口号是湖南卫视,这差得很远。”


有练习生看“合同”吗?


实际上,偶像公司招募骗局在娱乐圈中早已不是新鲜事。早在2019年年初,就有媒体对此进行过相关报道。只是两年过去了,仍旧有一大批怀揣梦想的少年少女在重蹈覆辙,再次踏入陷阱。


在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尚未成年,缺乏对于这个行业的基本认知,却又抵挡不住名和利的诱惑。



在各大偶像经纪公司的招募令中,对于练习生的年龄要求大多是“1997年以后出生”。


“现在基本上都是00后的,不可能再选太大的。”小文从经纪公司的角度分析道,“因为比如说你现在是91、90,你作为偶像的黄金年龄已经过去了。除非是我们觉得你真的有才华,你唱歌真的是绝,你跳舞很绝,可能会去考虑培养一下你。但是这种概率很低,因为后期等我们把你做出来,你成熟之后,你能给我带来的一个回报空间就会缩短。”


在微博上打开练习生相关超话,年龄15岁,但已有多家偶像经纪公司面试经验的人不在少数。


小龙告诉娱刺儿,他曾经遇到过一个来自陕北的小孩,家里依靠放羊为生,一心想要当艺人。在得到经纪公司“你交钱我就要你”的承诺后,小孩回家大闹了一场,家里把牲口都卖了。“然后孩子来当练习生,交了钱之后(发现)是大舌头,普通话都说不清。”



天真的少年少女们涉世未深,视野范围极其有限,只看到了那部分站在金字塔顶尖的人,便一股脑地想要钻进来。


“很多人去面试了很多经纪公司没有一个选上之后,他就想给自己找一个,比如说给家里边找个说法,我签公司了,我成为艺人了,这是一种。还有一种人就想证明自己,反正就形形色色的,各种出发点都有,基本上都是找人借钱和家里边闹的。”小龙说。


他们被虚荣与欲望推着走,却不知路将通往何方。


在娱乐法领域有丰富从业经验的赵虎律师告诉娱刺儿,练习生的合同通常都是“一头沉”,即签约双方的权利义务存在很大的不对等。“有点名气的艺人,他们的合同其实是对双方都会有约定的。你这个公司我艺人会给你分利润,但是你公司也有责任,这一年你给我要推几部作品出来,男一或者男二都写得很清楚。”


但与艺人经纪合同不同,练习生签订的合同中,约定练习生的义务比较多,权利比较少,规定经纪公司的义务更少。


通常这种合同的期限都很长,动辄就是5到10年,练习生通常都没有单方面解约的权利。若是想解约,练习生将会面临天价违约金的赔偿。


所以为什么还要签?


听到娱刺儿的问题,赵虎律师随即反问:“你看合同吗?”


“买房子好多人也不看。合同让你签就签了,你不会看。因为你知道看了也没用,也不会给你改,你只有同意不同意。”赵虎律师指出,这种现象本质上还是由于供求关系的不对等。


整个市场是供大于求的,想做练习生的人很多,但矛盾在于,但真正具备成为偶像的潜力和实力的人却寥寥无几。小龙向娱刺儿透露,他们招募练习生,“自主报名的100个里面最多能有两个可以面试。”而那些有爆红潜力的“种子选手”,通常都是经纪公司互相争抢的对象。


某种程度上,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经纪公司在合同上会有严格的违约责任约定。“你知道我们培养一个艺人,前期的成本真的很高,可能我在你身上花个一两百万,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小文说道。


赵虎律师也肯定了这种商业模式,但前提是练习生和经纪公司双方都要是“靠谱的”。


一方面,练习生履行合约内容,不随意解约。另一方面,经纪公司按照合同约定,为练习生提供承诺好的培训资源和曝光机会。


红了就解约?没那么容易


然而,对于练习生来说,选对了经纪公司并不意味着后枕无忧。这个行业存在巨大的不定因素,但却严格遵守着任何行业都逃脱不了“二八定律”。


能有鲜花簇拥,踏上星光大道的人永远是这个行业里的少数。在那一小撮一举飞升成为偶像的人背后,有一大批没有拥有姓名的练习生。


在偶像选秀盛大落幕后,大部分人仍旧要面对寂寂无名的现实。



以《创造营2021》为例,出道团INTO1与出圈的利路修一直霸占着热搜榜高位,商务不断;剩下的决赛圈学员偶尔会以合体的方式接受访谈,登上热搜;而大部分人已经不记得第一批被淘汰学员的名字,打开他们的微博,内容基本都是自拍。


小龙谈到,对于这部分没有发展前景的练习生来说,正经的经纪公司通常会选择放手,“基本上公司会核算这样一个成本,比如说我给你训练的时候花了多少钱,我给你发了多少生活补助,然后你住宿的成本多少钱,你把这钱给我。”自此双方天各一方,好聚好散。


但若是遇到“不正经”的经纪公司,这笔违约金极有可能成为压死练习生的最后一根稻草。何炅曾在节目中爆料称,一些经纪公司会一股脑签100个练习生,只要有一个火了,这笔生意就不赔。剩下的99个慢慢耗,耗到练习生主动提解约,从他们身上榨取违约金。


按赵虎律师的话说,这就是靠谱的练习生遇上了不靠谱的经纪公司。但练习生与经纪公司之间的角色关系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靠谱的经纪公司遇上不靠谱的练习生的案例也不在少数。


经由偶像选秀,有人一炮而红,成功跻身偶像明星行列,而他们的练习时间通常都不过短短几年。


但根据一般练习生的合同约定,前几年的艺人收入都是公司拿大头。但练习生爆红之后,话语权的杠杆开始发生反向倾斜,利益冲突也随之显现。双方无法协商达成一致的,最终都免不了要对簿公堂。


据星瀚微法苑统计,在2015年到2020年的78起艺人存在违约行为的经纪合同纠纷案中,解约的成功率高达79.49%。虽然练习生合同中一般都会约定高额的违约金,但赵虎律师告诉娱刺儿,通常法院都不会支持,“他们都会调整到几十万,都不会太多。”


赵虎律师认为,这并不是一种有利于市场良性发展的风向。“不遵守当事人的约定对不对?对于很多艺人来讲,他一个戏的片酬就上百万了。”低成本的违约条件将进一步助推艺人解约风潮,成名之后另攀高枝或将成为普遍现象。


早在2019年的爱奇艺世界大会中国艺人经纪峰会上,乐华创始人杜华便提到,培养一个艺人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新艺人六年需要投入将近六千万。她建议成立经纪行业协会,保障艺人经纪公司及艺人的权利,以防恶意解约事件发生。


在赵虎律师看来,艺人“红了就跑”也是因为契约精神在国内的社会文化中尚未形成稳固的根基。他调侃道:“我们看一些鬼片,就是西方的科幻片,在西方的这种科幻片中鬼都要遵守合同约定,他们法律意识比较好。到了东方。你要说遵守合同约定,马上那边就笑起来了,在东方鬼才遵守合同约定的对不对?”


归根结底,或许是现在的偶像艺人成名太容易了。


“整个大环境给他们成长的速度太快,他们没有任何磨练,让他们太爆红,让他们太盲目自信。”艺人宣传小文说。


“偶像行业的门槛太低了”


自2018年开启偶像元年之后,火爆的偶像选秀给整个产业打造了一幅虚幻的繁荣光景。大多数人都被迷晃了双眼,盲目地蜂拥而至。


根据艺恩估算,2020年中国偶像产业总规模或超1300亿。


当一切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向前飞驰时,巨大的隐患也随之显露出来。


与眼前的大好光景相对的是,近些年资本已逐步开始离场。据Ifeng电影统计,2019年至2021年3月份只有好好榜样、缔壹娱乐两家练习生公司有过融资,其中大部分均止步于A轮和pre-A轮。


小龙在访谈中不止一次地感叹,偶像行业的门槛实在是太低了。他前几年见过的一些所谓带资练习生,给被人交钱当练习生的人,现在自己开了个练习生公司开始签练习生。


“关键不专业,老板都不专业了,好多老板都是八几年、七几年生的了。有一些可能说我们要学美国的CAA模式,有些说我们要做韩国的偶像学院训练模式。但是你要了解到年轻人的审美需求和诉求。”


韩国的偶像工业经历了十几年的发展后,才逐步出现偶像选秀节目。但在中国,一切似乎本末倒置了,平台倒逼市场前进。


资本的助推下,人心也变得浮躁。解约、挖墙脚的事情在圈内不足为奇。一名业内经纪人在接受深燃采访时提到,自己每年都有1~2个的KPI指标,要把“别人家的好苗子谈过来”。


在高碑店附近的一个文化创意园内,娱刺儿见到了小龙。在进入他的工作室之前,他指着远处的人群,说道:“今天下午硬糖少女在那里排练。”


那个远处的排练室就这个盛大的偶像产业一样,粉丝围聚门口,隐隐约约能窥见一些身影,却看不分明。


路人来来往往,有时探头凑个热闹,问一句,“这是哪个网红?”得到答案后,路人们摇摇头说“不认识”,随后扬长而去。


至于屋子里的人,看似是主角却又未曾真正成为主人。不同于其他行业,偶像身上所有的光环,都会因一句“不认识”而瞬间摔得稀碎。


然而,每个年轻时尚的少男少女在经过三里屯时,依然会期盼着一些其貌不扬的人,向他们递上名片。


《创造营 2021》第一次排名公布结束时,被淘汰的学员赖耀翔抱着伯远泣不成声,他反复地问:“我不够努力吗?为什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已经暗无天日地练习了六年的伯远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我懂你的感受。”


两个月之后,伯远以第7名的身份出道,成为INTO1的一员,享受着鲜花、尖叫和掌声。


他无疑是幸运的,但这种“幸运”在六年的背景下显得更加沉重。因为在这个行业背后,还有更多七年、八年甚至超过十年的人依然在等待。


“倒奶”事件之后,中国偶像产业链中最重要的一环——选秀节目或将停摆。那些期待着、正在成为、以及多年不得志的练习生们,好像连等待都没了终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娱刺儿(ID:yuci-er),作者:佳迪 (文中小文、小桃、小龙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