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的王子白,

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

从小在7平米的胡同大院里长大。



从2004年清华大学毕业至今,

他已有17年没工作,

尝试另一种低成本的生活:

不贷款、不网购、不点外卖、不网约车,

偶尔靠卖画维生,

在街头拾荒中,获得一种自由。

——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边缘人,他心知肚明,

但丝毫不后悔。



2008年,他在北京次渠

申请了一套38m²的经济适用房,

10年后交房,倾尽所有买下,

用一万块钱,亲自上阵装修,

房子看起来通透、清简,没人相信只有38m²。

立夏那天,

一条来到王子白在六环的家,

和他聊了聊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撰文 陈沁 责编 陈子文





近6环,亦庄和通州交界的地方,脚手架与高楼错落成片。日头照得人昏昏欲睡,街边几乎见不到人,我们穿过蓝色隔板间隔开的施工工地,驶进一个小区。

“房子是一座监狱”,但人总得有个家。2008年,王子白申请了一套38m²的经济适用房,2018年底才拿到手。二楼顶头的一间,已经是整个小区最大的户型。其他“监狱”,只十几平米。楼道昏暗逼仄,穿过两扇咯吱作响的推拉门,才走近他的家。



家门上边,挂着“老中医王栋”的牌匾——王子白一贯的戏谑风格,却又满含命运的巧合与无常。

小时候他住在北京胡同,老中医王栋就住对面。后来,王栋死了,王子白成了一个北京病人,“没人给我看病了”。某天夜里,王子白把这个牌匾“偷”了过来,将它挂在房门上。他们都姓王,“栋”本身就是房子的意思。他喜欢这种巧合,以及这种巧合背后,一种命运的错位感。



王子白极瘦,身体平的像一块铁板。今年38岁了,仍似一个小男孩。那副白色的镜框,戴了十几年了。眼睛里始终有神采,不停观察着身边的人与世界。

2004年,清华大学毕业后,他只做过几个月房产销售,此后再未工作过。10多年来,靠卖画维生,但已经好些年不卖画了,也不舍得卖。

十几年前,他被确诊AIDS。现在,病毒已经侵入眼球,干很少的活儿,常常眼前一黑,便瘫软在地。死亡像深渊里的马车,随时都可能朝他驶来。



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一个“庶民”,只能做最草根的事情。

王子白拾荒已经20多年了,在街边,看到瓶子就想捡起来,“拾荒是一件特别自由的事儿”,没有任何成本。

忽然,他在街边捡起一支被人遗弃的玫瑰,闻嗅一路。在6年前的一篇专访里,他曾说,“被遗弃的东西本身就有一种悲情”。或许,这是他痴迷于拾荒的原因。

生活在38m²的经济适用房

王子白一辈子没怎么睡过正经的床。

他在北京胡同里长大,一家三口蜷缩在7平米的空间里过日子。夜里,父母搭一个板儿,把单人床接成双人床,三个人挤在一起睡觉。白日,再把木板儿收起来,不然根本无处下脚。“像《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树从床里头长出来。”







这套38m²的经济适用房,他等了10多年才盖好,40万左右的价格,一万块的装修费用,家具都是些“破烂”。

工人来,只干了一个星期的活儿,砸墙、走线路,其余装修都靠王子白自己完成。白天干活时,就听听《红楼梦》,最喜欢的角色是早亡的秦钟。他性子慢,也不着急,刷墙、装灯、铺瓷砖,一点一点完成,像谈一场漫长的恋爱,一种“精疲力尽的快乐”。



1997年,下岗潮。王子白的父母从此没了工作,母亲去做清洁工,父亲则去捡废品。耳濡目染,他看到大街上的废品,都会捡回家交给父母变卖。

这个习惯持续了20多年。拾荒带来一种自由,不在世界的秩序范围之内:不用与人社交,不必面临妥协。夜风吹拂在脸上,你只是捡拾起被人遗弃的东西,就能生活下去。当然,这是一种需要降低物欲的生活。

他用经年累月收集的废品,装修他38m²的家。

一间卧室的门,是他当年住胡同时自家厨房的门,上面布满油烟渍,他拿过来做成推拉门,仍旧嫌小,又在门周围拼了一圈木条,涂上绿色再做旧了,装上去时,还是窄了,只能在门框那里,再垒一摞书。



0.8m²的阳台,放着一把绿条纹的旧躺椅。拆迁的时候,一个老太太拿着这把躺椅,向收废品的人蹒跚走去,只卖2块钱,被他立即截了下来,他拿着躺椅就跑,如获至宝。

童年,每逢入夏,胡同里的孩子们都拿着一款类似的躺椅,在胡同口躺成一排。最大的孩子20岁,最小的4岁,大家几乎一丝不挂。晚风徐来,一具一具肉身昏昏睡去,就像躺在大型洗浴中心,他怀念那个时代和一去不返的童年。







折叠桌上,摆着粉红色和乳白色的废弃信报箱。都是手工做的,留有人的余温。旧时光景,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个信报箱,订牛奶、订报纸,每天早上按时打开,像赴一场约会。

沙发都是废品站捡的。一个放在饭厅的皮箱,是上几辈人留下来的旧物。圆形的时钟,不知挂在何处,就做成桌面,放在一间卧室里。

他喜欢宫崎骏的电影,那种纯粹的东西。《千与千寻》中,千寻到了汤婆婆那里,被抹去了姓名。从此只知日复一日卖苦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而王子白始终希望把记忆留住。

时间,永不重来


大学时代,王子白就“走上了邪路”。

他沉迷于拍摄自己周围的生活环境,用快门记录千禧年初的北京胡同巷陌:倾塌的平房,普通人困窘的生活,和荒芜颓败的家园。





王子白摄于2001-2004年

大学毕业后,他的两个好哥们儿,在798租下一个小房子,打算办个小画廊,代理王子白的作品。原先,那还是一片芦苇与杂草丛生的荒地,他们一砖一砖亲手把画廊盖起来,建造理想中的乌托邦。

开张的第一天,一个法国雕塑家到访,他看到王子白的摄影,爱不释手,提出用100美元,买王子白的一张照片。几人拿着钱就去下馆子,展望着光明的前路。

王子白意识到,或许他可以做艺术。画画、摄影、装置,20年一晃眼就过去了,始终没有回头,也始终很边缘。



《如果还有时间》2014-2015年


《如果还有时间》,可能是他最让人动容的一件装置作品:几十个逆行废弃钟表。

2017年,王子白的好友摄影师任航跳楼自杀。这组装置的第一个钟表,是任航的遗物。后来,他陆陆续续从废品站和旧货市场捡了几十个钟表,改变机芯的结构,让它们都逆时针旋转。



王子白好友任航的遗物,逆行钟表



王子白改变钟表机芯结构

他始终梦想有一天,能让时间倒流——包括他自己和任航,都可以有机会重新选择生活。

这组钟表,现在放在他父母甜水园的家中。我们拍摄那天,日光很好,王子白提议将这些钟表摆到室外。他一个一个将钟表搬到天台,小心翼翼地擦拭掉薄薄的灰尘,再逐一给它们上电池。

很快,几十个钟表充盈着我们的视野。时间,令人目眩神迷的时间,张开血盆大口的时间,只能期望倒流、却永不重来的时间,在“废弃物”中纷纷逆时针旋转起来。







《欢乐时光》


王子白的架上作品,有种诙谐的趣味。

一天,他走在四环一座立交桥上,看见桥底川流不息的车堵成一片,远处是高楼大厦,人都生活在一格一格的窗户里面,像被囚禁住。他就把人,置换成一些可爱的小动物。







《仰望星空》


房与车,人最基本的生活需要,这些物质上的基石,在他眼里,都需要用自由的生活方式去交换。他虽然尝试过一种自由的生活,但也承认自己摆脱不了对房子的需求——一个供人休憩的场所,一个在“触风雨、犯寒暑、穿过风刀霜剑”的拾荒生活后,独处的小空间。

但人对物质的需求总是无止尽的。他能做的,是放低一点。如果可以,再放低一点。



王子白个展《王子·复仇记》 2015年


6年前,艺术家向京邀请王子白做了一场对谈。她这样描述王子白:“他是我欣赏的那种心灵澄澈的人,同时有着城市平民的狡黠。”

在那场对话中,王子白告诉向京,他不想成为一个和周围趋同的人,也不想成为自己不喜欢的人。他的确害怕活成一个“成年人”,肩负起世俗和社会所期望的责任,于是“反复逃避现实”,把自己装成一个孩子。

艺术,在他眼里近乎于一个宗教,在信仰普遍崩塌的时代,他在艺术的神殿里,用一种有限的方式,来保存自己的“天真”。

王子白花在创作上的时间,却并不多。在38m²的经济适用房里,他经常睡到下午才开始画画。剩余的时间,他用来缓慢地生活。

“我的勇气来自于我一无所有”

他几乎不网购,上一次在网上买东西,是两年前为装修房子买的物料,电锤、切割机、腻子粉、多层板、乳胶漆……之后就再也没网购过了。



对吃什么,他没有要求。自己擀皮、和馅,一顿饺子,10个就心满意足。他不理解为什么要让别人把食物打包送到家里来,所以也从没点过外卖,更愿意花两个小时去一个餐馆吃饭。

途中,看到街边的一片树叶落下来,或者一只七星瓢虫在肩头爬过,“都像一次艳遇”。

身上穿的衣服,是死去的恋人留下来的。“虽然天人两隔,但所有留下的衣服,我还要再穿起来。让它有一个温度和气息,可以延续下去。”



这种低成本的生活,已经持续20多年了,他觉得自己的断舍离,不仅仅是物质方面的,更多的是人际关系。

但他骨子里,是个多情浪漫的人。

时至今日,每次去外地,到了火车站或者机场,他都会忍不住痛哭流涕。我们问他,每一次都哭吗?他说,每一次。因为他意识到,每一次的旅程,都必然是一个孤独的旅程、一场流放。

王子白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边缘人,这一点他心知肚明,没有丝毫后悔过。他的勇气来源于他一无所有,他又补充道,“我没有什么东西,因为你一旦拥有的东西多了,就是一种负担。”



但他身上又有一种极度的复杂性。如果生活的形态就是如此,为何期望时间倒流,为何期望重新来过?

后来,他把这种重新来过的可能性,指向了身体的疾病——确诊AIDS已经十几年了,他“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

留给王子白的时间不多了。



对于未来,他没有什么计划。对于世界,他也没有什么期许。

在38m²的经济适用房里,第二天能够醒来,看到太阳照常升起。还能坐在北京的树荫下,看到明净的云空,闻见槐花的香味,对他来说,就可以了。

不出门的时光,就窝在房子里画画,消磨消磨时间。他只希望,保住现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