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伟这个名字在38岁以前,于周围人眼中,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符号,无异于隔壁老王,街口小张,甲乙丙丁,芸芸众生。1972年,蔡伟出生于辽宁锦州。父母都是工人,没有念过太多书,也没有像当下被教育内卷的焦虑,甚至从起跑线开始,就任由蔡伟自顾自晃悠,看古籍、练书法,全凭兴趣,不追不赶。

从小学起,蔡伟就表现出对语文的浓厚兴趣,没事喜欢抱一本字典,翻着认字玩。以至于到后来,老师遇到不认识的生僻字,都直接找他要“答案”。

蔡伟

但对于其他学科,蔡伟却是缘浅情淡,相看两厌。如果不是为了应付考试,基本提不起劲去了解。

到高中时,纵使语文成绩一枝独秀,但再也抵挡不了其他学科的偏废下滑,蔡伟的考试排名一落再落,令他自己也心灰意冷。

于彷徨无措间,他一头扎进了诗赋辞集,将学习的苦闷索性化作兴趣的狂欢,任凭自己在古汉语的旷野里驰骋。

稍有空闲,蔡伟便一个人跑去锦江图书馆,阅读各类“冷门”书籍,如饥似渴、乐以忘忧。



“读高中那会儿,最开始是读古典诗词方面,后来发现了蒋礼鸿的《义府续貂》,特别感兴趣。之后我就把图书馆里凡是语言文字类的书都一一找来读,图书馆找书、看书的那段经历开拓了我的眼界,也让我认清了我想追求的是什么。”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尚在念高中的蔡伟竟看完了300本书。

蔡伟自学留下的笔记

越是亲近古文字,越发热爱与心动。

然而高考并不只针对语文一科。

1991年,严重偏科的蔡伟在竞争激烈的考场,毫无悬念地——落榜。

拿到高中毕业证的那一刻,他心里清楚:从今往后,自己可念的学校,只有“社会”一所。



就这样,蔡伟怀揣着自己的高中文凭,融入来来往往的人潮,在社会的波流里,开始寻找,栖身之所。



蔡伟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胶管厂小工,生活忽而进入与父辈重复的轨道,尽管工资微薄,但朝九晚五的稳定让他很是知足。

然而,这样的生活仅仅持续了3年:3年后,胶管厂因经营不善倒闭,蔡伟也跟着下岗。

工作没了,自然得另谋出路,可没有高学历,没有硬背景,一介凡夫,且不善社交,出路何在?



权衡之下,蔡伟选择了一份风吹日晒但门槛很低的苦差——摆地摊。

于是在锦州某商场门口,每天都会出现一辆三轮车,车上放着香烟、饮料,夏天的时候还有雪糕,一个男人总是静静地蹲守一旁。

“他从来不想怎么挣钱,卖雪糕的时候只顾低头看书,也不吆喝。”即使在妻子张月看来,蔡伟的“沉默”也与小贩身份很是违和。

你不吆喝,如何招揽顾客?同是蹲点摆摊,同是日日奔劳,相较于能说会道的同行,蔡伟的收入不过勉强糊口。

尽管如此,蔡伟却甘之如饴。他当初选择摆摊还有一个旁人不知道的小心思:摆摊闲暇多,可以有足够的时间看书。



“家里人不懂我在读什么,也不干涉,反正不花钱。”

有了喜欢的书本相伴,再苦的活计都变得可以忍受。

锦州的冬天,零下10多度,蔡伟家里连续10多年没交过暖气费,最冷的时候,睡觉盖上三四床被子, 也时常出现半夜被冻醒的情况。两居室的屋内,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台电脑、成堆的二手书籍和翻到泛黄的手抄笔记。

如此境遇,妻子依然不离不弃:“他老实,最重要的是他有恒心钻研自己喜欢的东西。”



蔡伟与妻子张月的结婚照

十几年的摆摊岁月,让蔡伟一面混迹于小商贩中,艰难谋生,一面又得以有足够的时间潜心阅读,亲近古籍。

也许,上天也被蔡伟的这份恒心打动,冥冥中安排了他与国学泰斗的“邂逅”。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蔡伟便关注起国学网,没事就上网与同好古文字的网友切磋交流。

他给自己注册了一个账号,取名“抱小”,有“志向小学”("小学”,中国古代对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的统称)的意思。

彼时,裘锡圭先生已经是古文字学界的泰斗,蔡伟早在高二时,便拜读过先生的作品,仰慕久矣,很想找机会与大师交流。

裘锡圭先生

1995年,蔡伟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裘锡圭先生写了一封信。没想到十多天后,真的等来了裘老的回信。



裘锡圭先生写给蔡伟的回信

时隔多年之后,蔡伟回忆起这封手书,依旧无比感动:“这个信的内容如今都能背下来了。”

裘锡圭先生在信中充分肯定了蔡伟自学的努力:“不计功利,刻苦潜修,十分钦佩。”

1996年3月15日,蔡伟赶往北京,有了与裘锡圭先生的第一次见面。这短短的一面之缘,恍若一缕烛光,照亮了蔡伟孤寂漫长的求知路,让他在长达十几年默默无闻的摆摊生涯里,从未放弃思考与阅读。



1997年1月,裘锡圭先生在《文物》上发表《初探》一文, 坦言对《神乌赋》中“佐子”一词未能找到合理解释。

蔡伟看到文章后,很快写信给裘老,认为“佐子”应理解为“嗟子”,嗟,叹息的意思。

裘老见信,茅塞顿开,连连点头,直呼蔡伟的说法“甚为有理”。

裘锡圭先生1998年发表在《文物》上的补充说明

此后,裘锡圭先生开始持续关注蔡伟在国学网上的动态,每有更新文章,都仔细阅读,越发觉得这个锦州“小贩”不一般,功底深厚,超乎常人。

“他写东西不多,很谨慎,难得的是,能把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结合起来看。”

渐渐地,蔡伟的名字开始被更多学界人士知晓。但从2007年开始,他在国学网上的动态,变得越来越少。

爱才心切的裘锡圭教授曾不止一次地建议蔡伟考研,但都被蔡伟婉拒,毕竟大龄又偏科的他,按照正常招考流程,很难通过。光英语一科,就足以将进入复旦的通道锁死。

见蔡伟在国学网没有了动态,裘老更是担心他的情况。多方打听才知道,原来蔡伟的妻子病了,原本摆摊的微薄收入难以负担治疗费用,无奈之下,这个朴实的男人只好改行当三轮车夫,赚钱付医药费。

“多的时候一天能挣30来块,比摆摊强,但看书的时间越来越少。”于生活的催逼之下,蔡伟只好放下爱好,闷声蹬车。

闻此窘境,裘锡圭先生深感怜惜,不忍就此失掉一位古文字研究人才,决定帮蔡伟一把。

2008年,复旦大学正好合作参与了《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的编纂工作。在裘锡圭先生的力荐之下,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学研究中心特聘请蔡伟为临时员工,协助编纂。



一个三轮车夫,忽而加入古文字专家团队,放现在也是难以想象的奇景。

更令人眼亮的是,这么一个没有任何头衔的三轮车夫,愣是凭着自己多年的自学积累,出色完成了任务,赢得了更多专家的认可与赏识。

编纂工作一结束,蔡伟很快又陷入去留的两难。留下吧,工作已结束;回去吧,梦想难再续。

一边是心心念念的古书,一边是养家糊口的三轮,理想与生活,蔡伟也很是无措:奈何不能两全,徒留一声叹息。

然而在蔡伟纠结之时,一封由裘锡圭、李家浩、吴振武三位专家联名的推荐信和一份复旦大学的申请已经送达了教育部。

蔡伟的人生正悄然改写。

2009年4月23日,在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2009年度博士生拟录取名单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名字——蔡伟。

从锦州的三轮车夫到复旦的博士,从市井尘埃到象牙塔尖,蔡伟,一夜之间,声名大噪。



韩愈曾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人这辈子能遇到赏识自己的贵人,何其难得。

蔡伟足够幸运,在38岁的“大龄”,终获伯乐相助,一举将理想变成了现实。

几位教授的惜才爱才,复旦大学的开明变通,蔡伟自身的持续努力,最终促成了这段不可思议的逆袭佳话。



因着自己特殊的经历,蔡伟格外珍惜在复旦求学的日子:终于有充足的时间和一摞又一摞看不完的书了。

由于自己只有高中基础,偏科严重,很多系统知识都存在漏洞,蔡伟的读博之路较于其他同学也显得格外艰辛。

6年后,蔡伟终于修满各门课程学分,完成毕业答辩,从复旦大学毕业。

复旦博士的学历,本可在求职场上占足先机,可44岁的年纪与高中的第一学历,让蔡伟投出的二三十份简历,全部石沉大海。



一转眼,半年过去了,工作依旧无望。

最终,贵州安顺学院向蔡伟抛出了橄榄枝,破格录用他成为一名大学老师。

贵州安顺学院

而今,蔡伟继续在安顺从事古汉字相关的学术研究,负责给学生教授文字学和书法。

2019年,他的博士论文《误字、衍文与用字习惯——出土简帛古书与传世古书校勘的几个专题研究》正式出版。



每年蔡伟发表的论文虽不多,但每一篇都确保有干货。

“如果没什么真知灼见,干脆不写,写一篇至少要解决一个问题。”

裘锡圭先生当年在招收蔡伟时,就十分欣赏他身上为学的纯粹:“这么多年,蔡伟做这个事情,不为名,不为利,就是想把古籍念懂,就像猜谜,猜出来了,把问题解开了,就觉得有意义。”

从少年到青年,再从青年到中年,蔡伟对于古汉语,几十年如一日地热爱与钻研,从未间断。

有记者曾问蔡伟:在你摆摊自学的时候,你会觉得孤独吗?

蔡伟顿了顿:是挺孤独的,没有可以交流的人。



记者又问:这种孤独给你最大的触动是什么?

蔡伟说:学术不像艺术,学术需要全身心地沉浸下去,不能着急不能赶时髦,它是一个寂寞的学问。



1993年,在蔡伟手抄《尔雅》的扉页上,写着八个字:“积微言细,自就鸿文”,这似乎也成为了他逆袭人生最好的注脚。

无论时代的风如何吹,一个人若能摒除功利,沉心做事,不懈努力,终将所向披靡,乘风破浪。

很多人也曾心怀梦想,但终止于现状,为何?

蔡伟说他走到今日的关键词只有两个:一是热爱,一是坚持。

追梦赤子心,每一份理想都值得被尊重,每一份坚持都不可小视!

倘若心中有梦,且请执著去追,爱若在,心不老,未来皆可期。

蔡伟的故事还在继续,相信在他之后,还会有更多的星光赶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