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ID:guyulab),作者:张月,编辑:张瑞,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跑步是命运赋予这个年轻人珍贵的一条生路,最终却将他导向死亡。我们纪念他,因为一个年轻人最炙热的生命,最勇毅的奔跑,本不该这样停止。在疫情爆发前的2019年,国内一共举办了481场越野跑,平均一天超过一场,在两年之内增加了百分之五十,增长是如此迅猛,直到一场巨大的灾难突降而至。
跑步是命运给予他的一条生路
M182,是黄关军贴在胸前的号码。今年5月6日下午6点43分,他交了1000块钱,报上了16天后将在甘肃白银举行的黄河石林山地越野赛。
对他来说,这笔钱不是个小数字,相当于他半个月的工资。今年年初,他在成都一家饭店当服务员,后厨切一天菜,一个月挣2600块。他还在绵阳当过外卖小哥,烈日下跑一天挣七八十。
这个清瘦文弱的年轻人很安静,那不是来自于性格,而是来自于一场医疗事故。他出生于四川绵阳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一岁时因为一次打针失误,变成了聋哑人。初二辍了学,他在许多地方打过零工,大部分工作做不了,也做不长。既是心灵手巧,又是工作难找的一个例子是,他还学过刺绣。
这是一个内心敏感,渴望被认可,又身处无声孤独中的男孩。他曾经因为跟不上普通学校的学习而急得每晚大哭,也曾经因为学会了十字绣、羌绣而意态昂扬。他曾经想去当兵,渴望有一个女朋友,但这些都没能实现。
唯一做得好的是跑步。那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他小时候就喜欢在村子里跑,每天闷头跑十几公里,是村民眼里性格怪异的小朋友。后来,他拿了四川省残运会万米长跑的第一名。
再后来,他总是在各种马拉松比赛中斩获名次,那时候他的QQ签名是“寂寞跑步”,网名是“寂寞一个人”。跑步似乎是命运赋予这个年轻人珍贵的一条生路,一场比赛能有几千块到上万的奖金,只要成绩好,就有奖金拿。“他是以奖金为生的。”黄关军的好友、马拉松运动员魏静说。
5月22日,这场黄河边上的百公里越野赛,对很多跑步爱好者来说是爱好,是观光,但对于黄关军来说,是生存,这场比赛前十名都有奖金,第一名15000块,第十名2000块,他计划着在十个小时之内完赛,拿一个好名次。窘迫的经济条件既是他奔跑的理由,也是他热爱的证明,训练时,他常常只有泡面可吃,那可是30公里的跑量。
他的好友安宁说,黄关军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平时很节省,总是穿赛事方发的衣服和设备,这次第一次跑一百公里,他特意买了一双新的运动鞋,蓝色的,还买了一支黑色运动手表。
他很刻苦地训练,每天早上八点钟起来去绵阳南河体育馆跑30多公里,有时候下午还要再增加一点跑量,稍微在城市中对跑步浅尝辄止过的当代人,就能明白,每天30多公里,是多么恐怖的数字,几乎是对身体和精神的一种自虐。
作为绵阳跑者里的佼佼者,他经常组织大家去跑山路,绵阳附近的山都跑了个遍。对跑步这件事情,他是个绝不认输的人,安宁记得,五月上旬,他们和其他一群跑者一起跑步,突然下起了大雨,其他人都停了,只有黄关军还在跑,甚至越跑越快,别的人都走了,他还在往前,“他就是要达到那种极限。”
安宁记得,两个人一块跑步的时候,每次她跑不动,放慢速度时,黄关军总会在旁边比划着手势,“你要咬牙坚持,再坚持!”
无人知道这种被人赞颂的、让他取得很多次成功的坚持,在他此后的命运中发生了何种作用。5月19日,他坐了一夜的火车,在早上八点抵达了兰州,然后转去白银,此时离比赛还有三天,那几天他过得轻松而惬意,品尝了著名的兰州拉面,吃了羊肉,参观了永泰古城门,歪着身子在一个纪念碑处拍了照。
关于比赛,也准备得很妥当,前一天去石林国家公园提前踩了线路,从视频来看,线路很陡峭,几乎没有清晰的道路,他得从陡坡上坐着出溜下去,在正常情况下,这对黄关军这样的职业跑者并不困难,他踩着轻快的步伐,小跑着远去,身影越来越小,像一只灵巧的岩羊。
5月22日是比赛日,上午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早上6点,安宁收到了黄关军的微信,他告诉她,听说这次比赛规模比较大,如果能上领奖台(通常是指前三名),可能会有额外的奖励金额。安宁鼓励他,你也可以的,加油!黄关军回了简短的一个字,“嗯。”
那是黄关军的最后一条微信。后来,安宁无数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鼓励他,为什么不跟他说,安全完赛就好。
他还在继续往上跑
九点,发令枪响,气温18摄氏度,那时候天色已经转阴,风也开始刮了起来,很多人的帽子都被吹跑了,但奔跑已经开始,没有人预料得到致命的危险开始包围了他们——比赛终止一天之后,中新网记者致电景泰县气象局,相关人员介绍,景泰县气象局为本次比赛提供了现场气象服务,给组委会的主要领导发送了比赛场地的气象信息专报。
气象专报中提供了最低气温、最高气温、风级风向等信息,“但是具体的冷空气过境信息没有。”
黄关军以一公里4分45秒的速度,跑完了第一个13公里,在10点02分26秒抵达了第一个打卡点。此时他的名次是第一。
接着,他甚至进行了加速,以一公里3分54秒的成绩,跑完了第二个11公里,在10点45分31秒抵达了第二个打卡点,此时他的名次是第四名。
他的状态很好,那一个简短的“嗯”字,似乎正是他简短的决心。安宁可以在GPS上看到他的位置和速度,这个速度令她心惊,“前面跑这么快,后面怎么办。”
而雨已经下起来了,先是小的雨点,之后越来越密,风也越来越大,对于选手们来讲,他们进入了百公里赛道最艰难的部分,从第二个打卡点到第三个打卡点的8公里,有1000米的爬升,石头和沙土混合的山路,雨冲路滑,越发难走,选手们不得不手脚并用往上爬。
一位名叫“流落南方”的跑友在一篇文章中回忆当时的感觉,“风裹着雨点打到脸上,像密集的子弹打过来一样,真疼。眼睛在强风密雨下睁不开,视线受到严重影响。”
衣服越来越湿,天气越来越冷,黄关军没有带厚衣服。此次比赛中,冲锋衣并没有被写入强制装备,在比赛前一天,赛事方收集了大家的补给包,放在了62公里处的第六个转运点。这也就意味着,在狂风暴雨下,很多人只有短裤和T恤。
魏静说,越是成绩好的精英跑者,越不愿意带很多沉重装备,多带100g的重量,也许会让最终的完赛时间拖延很多,“对于黄关军,应该也是这样。”
天气越来越糟,越往上爬升,风雨越大,在半山腰的时候开始夹杂冰雹,人们开始不可遏制地发起抖。很多人在此退赛,开始返回,但这场狂暴的风雨在黄关军耳朵里大概还是寂静的,他还在继续往上走,一个名叫张小涛的跑者在这条路上超过了黄关军,他们打了个招呼,黄关军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听不见,张小涛注意到,黄关军的状态不太好了。
包括张小涛和黄关军在内,这是一个由六名顶级跑者组成的领先小队,张小涛排第四,黄关军排第六,后来只有张小涛一个人活了下来。
没有人见证后来的黄关军发生了什么,安宁整个下午一直在打黄关军的电话,但始终无人接听。直到晚上十一点半,依然没有音讯,但她依然抱有希望,对于跑者来讲,遇到恶劣天气,最怕的是失温,黄关军不是没有遇到过,此前在都江堰马拉松比赛中,他遇到了短暂的失温,但他拼命继续跑,慢慢熬了过去。
此前在大雨中跑山,他全身湿透,后来找了一个地方生火,把衣服烤干,也平安下山了。安宁想,这次也没事的,她发了一条朋友圈,“我弟娃首次越野白银黄河石林100公里越野赛,据说今天突然恶劣天气……希望我弟娃安全归来,姐想你。”配了一张黄关军举着双臂,站在黄沙中、意气风发的照片。
和黄关军一起去白银的还有绵阳其他两位跑者,他们提前退了赛,后来加入了救援队伍。凌晨两点,他们在山上找到了黄关军的遗体,在比赛现场的另一位朋友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哭了,“他是聋哑人啊,他都不能呼救。”
等我老了,就去聋哑学校,教其他孩子跑步
睡不着的安宁在群里看到了一条消息,“人没了。”她有点懵,不太相信, 虽然坏消息那么多,她总觉得他能熬过去的,但那条信息是真的。黄河边上的这场百公里越野赛,一共172人参赛,最终造成21人遇难,成为了马拉松史上伤亡人数最多的单次比赛。死者大都是第一梯队的跑者,包括中国超级马拉松纪录保持者梁晶,魏静说,那些名字在跑圈里耳熟能详,黄关军是其中之一。
他孤独地死在了山上,某种程度,孤独也是他近乎全部的命运。因为聋哑的关系,他没有太多亲近的人,2014年一位记者采访过黄关军,记者在纸上写,“和爸爸和妈妈平时交流多么?”
黄关军用笔在“爸爸”下画一条线,写上“没有”,又在“妈妈”下画一条线,写上“少”。记者又问,那和妹妹呢?他写下一个字,“少”。记者安慰他,“爸妈忙,他们也爱你。”黄关军低着头,写了一句,“不是,不喜欢聋哑,无聊。”
安宁说,后来是跑步让他有了一些朋友,看到别人的跑姿不对或者不标准,他总是会写在手机上,告诉别人要怎么调整,慢慢的,大家熟悉了起来,绵阳的跑友们大都知道黄关军的情况,时不时会资助他。
他在拿到奖金或者打零工的工资后,会把钱再还给别人。她可怜他,把他当成弟弟,给他减免房租。他不好意思,主动帮安宁做饭,菜炒得很好吃,比赛之前还帮安宁做了披萨。
在这场比赛前,黄关军参加了绵阳的一个比赛,得了奖,奖品是一瓶白酒、几袋洗衣液和辣椒酱,他全拿给了安宁,他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给。黄关军无法呼救,不能说话,但安宁记得他会像正常人一样说出两个字,姐姐。
黄关军跟安宁提起过自己的理想,他的马拉松最好成绩是2小时38分钟,他现在是四川省队的队员,他想着要努力跑进2小时30分钟,这样有希望加入国家队,那代表着更科学的训练和更稳定的收入。他在纸条上写给她看,等我老了跑不动了,就去聋哑学校,教其他的孩子跑步。
那个愿望永远地破灭了。她记得,黄关军去白银参加比赛时,只带了一个特别小的行李箱。那个20平米的房间,除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以外,没有太多他个人的财产。最多的是跑步的衣服和装备,除此之外,在他离开这个世界时,他孑然一身,身无长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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