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9日,陈立人案件的第6场聆讯会开始了,美国加州圣克拉拉法院。
这是三个月前在硅谷发生的一桩命案。一对华人青年夫妻,妻子惨死家中,警察在现场见到的是跪在尸体身边,拳头肿胀发紫的丈夫。警察在现场报告中描述:女主被拳击致死;卧室地板被血覆盖……
案件一出,就引爆了硅谷华人安逸的生活圈。一对看似“人生赢家”的校园情侣、夫妻,如何走到了最不堪的结局?
庭审是唯一可以知道真相的地方。但这次开庭,各大媒体的旁听申请都被拒绝了。开庭之前,荷枪实弹的庭警再三强调来旁听的公众,不得录音录像拍照,甚至要保持手机永远在兜里的状态,“一旦看到你掏出手机,就会把你请出场外。”
这是嫌疑人陈立人第二次出现在审判席,第一次是农历除夕夜当天,几十人的旁听席,坐满了人,大部分是华人面孔。包括旷工来听庭审的程序员,他们中的大部分和陈立人并不认识,只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等待的间隙,还有人从双肩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写一会代码。荷枪实弹的庭警,在座位席间来回巡视。一个黑人姑娘在法庭外张望,问身边的人:这是什么大案子?
同一天庭审的还有别的案子,被告们都集中安置在一个区域。陈立人没有出来之前,几个其它案件的被告已经在那晃悠了。其中一个拉丁裔的壮汉很是显眼,黄色的囚服马甲之外,裸露的皮肤上,全是醒目的刺青,夸张的颜色和图案遍布全身,从脖子蔓延到下巴,甚至额头上。
陈立人走出来的时候,全场窸窸窣窣,他穿着黄色的囚服马甲,头上戴着一顶像滑雪头盔一样的白色帽子,双手在腰部被一条细细的链子系着。脸庞清秀的他,眼神空空地平视前方。两个手轻轻握成拳头,一动不动。
他头上戴的安全帽,通常是监狱为有强烈自杀倾向和行为的狱友佩戴的。
陈立人现身庭审视频截图
这一幕,给旁听庭审的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陈立人和同为被告的拉丁裔大哥,从外形上的观感,反差太大了。很难想象,他们一起站在重罪审判台上。
法官为陈立人配备了中文普通话口译员,陈立人的眼神移动很慢,只有当口译员走进庭审区域的时候,他用眼神确认了一下口译员的位置。
聆讯会不涉及到案件细节。只是当法官向陈立人询问其是否认罪,陈立人表示不认罪。
4月19日,这次聆讯会上,陈立人依旧没有说更多的内容,辩护律师只表示,“我们还要继续研究案情,还没有做好辩护的准备。”法官将开庭的时间推迟到了6月。
在聆讯会后的庭外,案件的控方律师无奈的说,辩方可以一直以没准备好为由,推迟审理的时间,理论上,可以拖两年。
围观的媒体揣测辩护律师会以精神问题为由,为陈立人做无罪辩护。
二
“又白来一趟。”曹凌说,他已经连续来了几次法院,想弄清楚陈立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和陈立人不认识,但同样是名校背景,年薪几十万的硅谷程序员,曹凌说,陈立人就像自己身边的一个普通华人移民,一个普通的硅谷程序员,熟悉到,甚至有些像自己。
在硅谷华人最为火热的论坛“一亩三分地”上,有据称认识二人的朋友爆料,案件的触发点,可能是陈立人相恋多年结婚一年多的妻子,向他提出了离婚。
曹凌从所有的信息中拼凑出来一个他理解的路径:官员家庭、学霸人生,一毕业就进大厂,校园恋情牵手到婚姻……陈立人的前半生,顺风顺水,似乎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教育。
“硅谷的每一对华人小夫妻,就像一架架在机场起航降落的飞机,日常平稳,可是突然间,就有一架坠落了,出事故了。“曹凌说,弄清楚这起事故的原因,对大家可能都有借鉴意义。
陈立人和他夫人于轩一(音译)是典型的硅谷华人青年。双双本科就读于清华大学,研究生在UCSD(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毕业后,陈立人进入谷歌,成为软件工程师,于轩一在亚马逊工作不久后,也进入了谷歌。
陈立人的领英信息视频截图
2023年,两人结婚并买了一套二百万美元的独立屋。按照他们的工作年限和级别推算,两人的年薪应该是20-30万美元之间。
硅谷是以高科技公司为主流生态的社会。在这里生活的华人,大部分是职业移民。有人戏称,这里工作的华人只有两种:写码的(软件工程师),还没转码的。最近两年有个普遍认同的名词指代:“离散华人”。对硅谷的这些华裔年轻人来说,没有家庭在身边支撑,又身处多元文化,持续一年多的硅谷裁员潮,让每个人都感受到低压;不那么友好的中美关系,让在美华人的处境微妙。外部和内部的压力,让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不再顺风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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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社群组织706筹划已久的“心理健康月”公益活动也恰好在案发后推向了公众。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每个周末排满了各种形式和主题的心理健康活动,参与的硅谷的华人青年纷纷自我审视,铺天盖地的讨论从案件本身开始,引申到了关于心理健康、亲密关系、家暴、离散社群建设等话题,重新思考自己与生存环境的关系。
在旧金山一家心理救助中心工作的非柏(化名),第一时间在706群里发起了一场小型讨论会:清华本科、UCSD研究生、谷歌工程师……硬件条件这么好的男生,相亲市场的香饽饽,也可能是杀妻狂魔。因为对陈立人案的细节知之甚少,大家的讨论最后还是集中到了亲密关系中的家暴问题。
在硅谷华人的婚恋生态中,因为是科技公司为主流的小社会状态,性别比例本就失衡,男多女少。相比亚裔男性,亚裔女性有着更广阔的择偶市场。
“亚裔女性在硅谷的婚恋市场,其实是优势群体。可是,却没有足够的安全感。“非柏说,“智力、美貌、家世、财富……加持的这些优势其实只是在帮助我们拉平性别差距,营造自信,在职场社会上的平等地位。可是生理上的短板我们没有办法超越。”大家无法想象于轩一面对一米九的丈夫——陈立人向她一拳拳挥下拳头时的无助和绝望。
如果说陈立人案对女性的启发是及早识别对方的暴力倾向,对于男性来说,则是如何在一个焦虑的环境中保持自控。曹凌有过一个相恋五年的女友。当她提出分手的那一刻,曹凌感觉自己的世界坍塌了。然后,他的抑郁症爆发,严重到甚至被拉进了ICU。
“当时我是完全接受不了分手。后来我仔细审视自我:我究竟是接受不了什么。我才意识到,其实是接受不了对方对我的否定。“曹凌说,其实他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
隐隐意识到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他把自己的手枪交给了好朋友保管。
三
陈立人案发生之后,心有余悸的华人女性选择用法律保护自己。
三个月前,因为一些琐事争执,前男友在车里向音挥出拳头,一拳拳地砸向音的头部。
她在惊恐中报了警,可当看到警察掏出亮铮铮手铐那一刻,她心软了。“他只是一时失控,真的有这么严重么?”“我是不是搞大了?”她向警察求情。
警察拒绝了,坚持把前男友带走。
音的直觉反应是:“要捞他出来”。甚至还帮男生请了律师,主动和警方说放弃起诉。后来,是好朋友的一再劝谏,才让她清醒过来。
被关了几天,男生刚放出来,就无视临时禁制令,疯狂给音发消息,“监狱太可怕了”,这是他发给音的第一条消息。
音又报了警。
音说,是陈立人案件坚定了她的决绝。
“看到陈立人案的那一刻,我后怕极了。”音说,她被打的那天,幸亏车窗没有关,停车场有路人听见了她的求救声,挺身而出喝止,他才停下连击她头部的拳头。“否则,没有人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
音选择了用法律手段来保护自己。音向法院申请对其前男友的RestrainingOrder(禁制令)。“禁制令”是美国司法系统中,出于保护受害人的目的,由法院下达的禁止被告以任何方式联系、接近某人或者某地的命令。
在法庭上,前男友否认拳击音,说自己只是推搡了她几下。但当时目睹了事件的路人,通过视频连线作证,描述了她通过车窗看到的一切。
“家暴案最难取证,我运气好正巧有路人看到。”音后怕地说,3月初,旧金山高级法院开庭审理了音申请的禁制令。前男友陈述时说,“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因为她把我送进了监狱。监狱太可怕了。”时至今日,他还认为自己之所以进监狱,是她报警导致的,而不是自己的暴力行为。
法官批准了音的禁制令申请,但是期限只给了一年。音在法庭上当场陈述,“只要他在美国一天,我就会生活在恐惧中。”
这是陈立人案带来的变化,即使案情还未厘清,但女性更加坚决的对性别间的暴力说no。第6场聆讯会之后,非柏又组织了一场“阳光下的家暴”讨论会,分析在家暴状况下如何保护自己。“法律还是会倾向弱者的,不要害怕报警,一定要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