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32岁,仍走在探索自我的路上。说这些话并不算职业,但林书豪在我心里就是杰基·罗宾逊(注:MLB最伟大球星之一,打破黑人参赛壁垒)一样的存在。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夸张效果或是做虚假类比,但我得强调林书豪给我和大部分亚裔美国人群体带来的影响,他打破了刻板印象。
当我见到他时,我无法压抑那种一辈子都被边缘化形象代表的愤懑。虽然我不记得当时到底说了什么,但我记得他的反应:礼貌地说了谢谢,然后带着疲惫的表情走开,好像在说,“谢谢,但定义我的东西不只有种族。”
期望一个人代表整个种族,是有色人种群体中一种常见的微侵犯(microaggression)行为,不管我本意是否是好的,我都为此感到内疚。就好像那一个人的整个存在都退化为一个单一特征:外表。这在Zoom工作会议或课堂讨论上都可能激怒他人,所以想象一下,在一个有超过2300万人口、来自50多个不同民族、拥有100多种语言、却无比渴求代表的群体,全要一个23岁青年来承载他们的希望、期待和形象的体验会是怎样?
这就是林书豪十年来的生活,他是整个NBA唯一一个明显是亚裔的球员(当然也不能忘了菲律宾裔的克拉克森)。
上周,32岁的林书豪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一段走心的话,谈到了可能将被迫终结的十年NBA生涯。
“致下一代亚裔球员——哎,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在NBA赛场上做出更多贡献,打破更多藩篱(特别是现在),但下面轮到你们上场了。如果得到机会,千万不要犹豫。别担心他人的质疑,世界永远不相信我们属于这里,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质疑。但只要有机会迈进门,就大胆把门踹开。我没能做到,但我没留遗憾。我付出了全部,一直昂起我的头。”
那句“我没能做到”让我印象深刻。林书豪一直坦诚表示,他希望自己在生涯中能为美国亚裔和太平洋岛民群体做得更多,特别是他在林疯狂期间吸引全世界关注的时候。但其实,这不仅是对他倡导努力的彻底低估,他在种族问题上的心路历程也反映了这个国家目前正在发生的一场运动,在这里,许多亚裔正在被赋权,让他们能够对抗文化规范,表达自己,反对亚裔歧视和仇外情绪的抬头。
要理解林书豪在种族问题上的进步,我们必须重新审视林疯狂的影响,那不断打破纪录的26场比赛将他推入了聚光灯之下。促进亚裔团结的非营利组织Gold House的联合创始人陈冰(Bing Chen)说,林疯狂对促进亚裔可见度来说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人们谈论的不只是他,就好像我们都在其中一样。”陈冰说。“感觉他投进的每一个球,都在帮助我们打破某个没人希望我们占据的地方的天花板。我们正需要这样的包容性,不只是消除有害的刻板印象,不只是在我们已经很强的地方继续上升,而是闯进以前从不欢迎我们的地方。”
NBA以前也有过亚洲或亚裔球员,但林书豪的影响是与众不同的。他不是姚明那样的巨人,正如林疯狂纪录片的制片人杨明乐(Brian Yang)所指出的,他就是个与很多第一代移民的后代经历相同的邻家小孩。
“这表明主流社会也可以赞美一位亚裔运动员,”杨明乐说。“这太少见了,我有时认为甚至是亚裔自己也觉得我们在体育、音乐和娱乐行业永远不会被公众接受。林书豪砸碎了这种观念。他证明了如果你有天赋,不管是什么肤色和信仰,都会有粉丝和支持者追随你。”
喜剧演员哈瑞-康达伯鲁说,不只是远东亚裔,也是所有亚裔的胜利。康达伯鲁自己也因为克服种族成见的开创性工作而受到表彰。
“我是南亚裔,但林书豪的突破也好像是我的胜利。这给了我希望,也许下一个突破的会是棕色人种,”康达伯鲁说,他至今仍为尼克斯老板詹姆斯-多兰不续约林书豪感到愤怒。“我在皇后区长大,认识太多会打球的人,所以有这么出色的亚裔球员我并不惊讶。对我来说,不是‘我不相信他的存在,’而是‘我不相信他能取得突破’。”
ESPN的NBA记者欧姆-杨米素克在1995年入行,他说林书豪的成功为解决亚裔群体的敏感问题创造了契机。
“林书豪的爆发引出了诸如‘全副武装的中国佬(C—k in the Armor,ESPN在2012年报道林书豪时使用的种族歧视标题)’这些事,让我有机会告诉那些非亚裔甚至是以前不在乎这些事的亚裔明白,这是不可接受的。”杨米素克说,他的母亲当时从泰国打电话来问他关于林书豪的事。“如果没有林书豪,我们现在根本不会讨论这些。”
林书豪对自己没有为亚裔做更多感到遗憾,但对于上赛季差点入选Pac-12最佳阵容的UCLA后卫仇莉莉(Natalie Chou)来说,林书豪做得不要太多。
“林书豪让我发现,在一级联赛打球的梦想并非遥不可及,”她说。“一个有相同背景和文化的人正在做我梦想了一辈子的事,这给了我更多自信、坚定和对自己的信念。”
站在外人的立场,很难看明白林书豪作为文化使者的难处。他在NBA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倡导。但近距离了解林书豪,用镜头记录下他每一步的杨明乐可以理解他的犹豫。
“这不是说他不以亚裔身份为荣,而是因为他不想把这件事作为自己的招牌标记。他不想让亚裔身份定义自己,或是成为关于他的主要特征,因为他只想好好打球,”杨明乐说。“我认为随着他越来越舒服地做自己,看懂了大局,他独特的位置,他将留下怎样的遗产,他就对日复一日的场上跳投和消解仇恨、饥渴和刻板印象一视同仁了。”
根据非裔美国人历史和文化国家博物馆提出的种族认同发展模式,少数族裔的种族认同发展主要经历五个阶段:顺应性(对主流文化价值观的偏好,对自身可能的贬低);不和谐/肯定(质疑身份,意识到相互矛盾的信息,对自己群体增加肯定);抵抗/沉浸(偏爱自己的文化遗产,排斥主流文化);内省(拓宽视野,但可能会经历忠诚之冲突);以及综合意识(对种族认同的信心,支持所有不同的群体)。
就像理论一样,这并不是适用于每个人的种族认同发展的非此即彼的、全有或全无的模式。话虽如此,林书豪似乎正处于创造综合意识的阶段:在保持对自身文化传统的自豪感的同时,也致力于支持所有边缘群体。
他参与了坦诚的跨文化对话,特别是黑人与亚裔群体之间的对话,探讨了文化挪用、种族团结和反亚裔情绪等问题。最近他在做客马特-巴恩斯和斯蒂芬-杰克逊的播客节目时就提到了这些。
促进公民参与的组织亚太裔国会研究所的总裁兼CEO玛达琳-米尔克就表示,林书豪在谈及这些话题时的勇气,以及他展示出的脆弱都帮助其他人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众所周知,亚裔群体在仇恨犯罪或事件发生时往往忍气吞声,而林书豪谈论自己人生中痛苦时刻的勇气让其他人也更愿意报告自己的经历,”米尔克说。“他继续以身作则,表明在克服种族主义时要考虑到其他群体,同盟关系同样重要。”
最近对反亚裔仇恨的报道也在亚裔美国人的运动中制造了一个转折点。和林书豪一样,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潜意识,亚裔群体都在经历着不同阶段的种族认同发展。和所有种族和民族一样,做为亚裔美国人的经历不是一成不变的。没有唯一的正确方式,而这是许多来自弱势背景的人都在因之挣扎的概念:我够不够像亚洲人/黑人/拉美人?我是不是太像亚洲人/黑人/拉美人了?
但最初又是谁制定了这些规则呢?为什么我们会习惯性地这样想?答案往往不能从个人身上找,而在于整个制度,正如我们许多人从2020年的悲剧事件(包括乔治-弗洛伊德被谋杀)中学到的那样。所有这一切都表明,每个人在自我发现的过程中都处境不同。
“我认为林书豪的感受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那就是我们不能再保持沉默,不能再消极被动了,”杨米素克说。“我们不能只是坐在那里,希望事情会好起来。我们得说点什么。我们必须利用这些可怕的袭击事件大声疾呼,让人们知道我们有自己的声音,我们有自己的身份,我们不害怕,我们需要被听到和看到。我不得不相信,林书豪在利用自己的平台做这件事,并激励了许多人去做同样的事,否则他们可能还缩在自己的壳里。”
“林书豪在场下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他成为了我们这一群体的声音和领袖,”杨明乐说。“他单枪匹马地做出了如此巨大的贡献,改变了人们对亚裔的看法,他的平台或许能更有意义地让亚裔与其他群体进行更好的沟通。”
同样利用自己的平台探讨种族不公的仇莉莉则说:“作为运动员,我们有办法和责任来为我们认为正确的事情发声。作为一个在为同样的事情奋斗的人,看到林书豪的坚持、激情和决心,让我也充满了动力。”
这就是为什么即便林书豪再也没打过一秒钟NBA比赛,他的遗产也将不可动摇。而他人生里的荣耀时刻也绝不只是林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