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随着以巴冲突升级,加沙地区又一次沦为硝烟弥漫的战场。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会有怎样的感受呢?《纽约客》的编辑戴维·雷姆尼克(David Remnick)联系到了多年来一直在加沙工作和居住的记者哈泽姆·巴鲁沙,请他描述了他和他的家人在那里所经历和看到的情形。







在加沙市,巴勒斯坦人在为阿布哈塔卜(Abu Hatab)一家两名妇女和八个孩子举行葬礼,他们是在以色列空袭中丧生的。


在加沙,没有地方是安全的

——一名巴勒斯坦记者的日与夜

文:戴维·雷姆尼克

哈泽姆·巴鲁沙(Hazem Balousha)是加沙市的一名资深记者,他的作品出现在《华盛顿邮报》和其他出版物上。他今年四十二岁,几乎一生都生活在加沙。一个多星期以来,他一直在报道发生在那里的又一场战争,又一次“升级”,更多的火箭弹发射,更多的轰炸,伤亡人数不断攀升。当我在周日第一次联系到他,问他情况如何时,他说:“我在呼吸。活着,我们还活着。”当时已经很晚了,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睡觉。“现在没有爆炸,”他说。“我只听到头顶上以色列无人机的声音。”

在周一的《华盛顿邮报》上,巴鲁沙报道了一位名叫萨那·阿尔-库拉克(Sana'a al-Kulak)的50多岁妇女的命运,她的家在轰炸中被摧毁,她和她的儿子一起被埋在废墟中数小时。救援人员将他们挖了出来,他们活了下来。但在医院里,库拉克得知,她的许多家人,包括她的丈夫、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媳和一个一岁的孙子,都在空袭中丧生。

“这很可怕,令人心碎,但这不是关于我的感受,”在故事发布数小时后,巴鲁沙告诉我。“这是关于他们的感受。这是关于如何正确描述细节的问题。当然,我是一个巴勒斯坦人,我是一个人。我感受到了他们的痛苦,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但是,当涉及到工作时,新闻工作是不同的。”巴鲁沙将自己比作一名医生,尽管周围一片混乱,但他必须继续工作。他说:“你面对的是鲜血和痛苦,但你得忍住你的情绪。这项工作是讲述真相。”“我也写过批评哈马斯的文章……我并不是说我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家。我被审问过,有两三次,在他们对我的工作不满意的时候。”

根据巴鲁沙与洛夫迪·莫里斯(Loveday Morris)一起在特拉维夫撰写的报道中所引用的以色列官方消息,像Sana'a al-Kulak的家人这样的平民死亡是“非故意的”。但轰炸的程度是以色列参谋长阿维夫·科查维(Aviv Kochavi)所主张的总体“胜利概念”的一部分,其核心是“一个明显更致命的、网络化的战争机器,可以在创纪录的时间内摧毁敌人的能力,并尽可能地减少伤亡”。据统计,目前已有200名巴勒斯坦人遇害,其中包括几十名儿童。已有10名以色列人死亡。

巴鲁沙的妻子鲁巴来自西岸。他们有两个学龄前的儿子,亚当和卡拉姆。他们一家人和巴鲁沙的父亲和岳母等其他家庭成员一起,住在一栋四层楼的建筑里。去年9月,他写了一篇关于疫情期间加沙生活的第一人称报道,在文章中,巴鲁沙回忆起他在一个儿子还是婴儿时的一些想法。

“在被围困的加沙,我是否能够保护他并给他一个好的生活?我一边惊叹于我那小小的儿子,一边想。在此后的十年里,这个问题从未消失过。以色列和统治这里的激进组织哈马斯之间的冲突不断循环升级,意味着频繁发生爆炸的夜晚、两次全面战争和火箭弹。最近,哈马斯和其他激进组织发射了燃烧气球,在附近的以色列社区和农场引起火灾。以色列每晚都通过炸毁哈马斯的设施进行报复。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暴力背景。”

当我在周日和周一与巴鲁沙详细交谈时,他说他认为自己相对来说是“有特权的”。与许多加沙人不同,他曾出国旅行,并在土耳其获得了新闻和国际关系方面的学位。他说:“你能想象一个从来没有出过加沙的人吗?”“他们不知道这个地方以外的世界。他们已经失去了希望。也许有些人已经习惯了。这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在这里的两百万人中,至少有一半人从未离开过加沙。我们有卫星天线,所以还有互联网。但他们对加沙以外的生活没有任何经验。他们看到这些事情,他们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

巴鲁沙说,加沙人不得不学会在持续的危险和不确定感中生活。“即使在事情平静或看起来平静的时候,也并不平静。电力和清洁水都很短缺。加沙是沿海地区,但人们不能在海里安全地游泳,因为有太多的污水。”他说:“没有什么是稳定的。没有人可以做生意。突然间,发生了战争或局势升级,或者过境点被关闭,供应崩溃。此外,还有来自哈马斯的限制。它限制了妇女和女孩的个人自由。”

巴鲁沙说:“当你生活在冲突中的占领下时,作为一名记者的工作是非常复杂的。”他的妻子在和他一起搬到加沙之前,从未经历过战争。“在2008-2009年的战争期间,我还是单身,那时我的感觉更自由。我可以去任何我需要去的地方。而这些天,我出去了,这很危险。当我说‘我想出去和人说话’时,我妻子就会抓狂。她非常担心,一直给我打电话:‘你还好吗?回来吧! 别太晚了。’”

他继续说:“这是最困难的事情之一。作为一个父亲,不仅要对自己负责。我有时会想,如果我死了会怎样,对我的家人来说会是怎样。能在这里工作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加沙人是好人,他们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

巴鲁沙的工作就是记录失去。“不久前,我和一个人聊天,他曾经开了一家商店,但那是在一栋已经被完全摧毁的大楼里。两天后,他居住的高层建筑也被摧毁。这并不是他的错。他只是很不走运地身处这两个地方,”他说。“当我听到孩子们谈论正在发生的事情,谈论战争、导弹、火箭弹,谈论政治时,我讨厌这样。或者,当我看到受伤的孩子时,有时我就会说不出话来。今天我去了医院,看到一个因空袭而受伤的婴儿,他失去了他的母亲和兄弟姐妹,他是他们家唯一的幸存者。看在上帝的份上,为什么?为什么?我还能问什么问题?”

在告别之前,我问巴鲁沙他如何安排自己每天的生活。“这取决于晚上的空袭有多激烈,”他说。“我起床后,浏览新闻,与我在耶路撒冷的同事联系,商定当天的选题。我出去和街上的人交谈,或通过电话进行采访。然后我开始写作。最重要的时间是在晚上,当一切都很吵闹的时候,想着孩子们,如何让他们保持平静,如何让他们忙碌起来,这样他们就不会总是想着外面发生的事情。但是如何保证他们的安全?在加沙,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