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个小时,能换来 160 元,外加一沓数目不定的一元纸币。
这些收入艰难地维持着张海超体内一只肺的运转。
肺是别人的。
12 年前,碎石工张海超为了证明自己的肺里粉尘弥漫,用近乎悲壮的方式开胸验肺,最终换来了 120 万赔偿金。
8 年前,为了延续生命,他花了一半赔偿金进行双肺移植,这是尘肺病人想要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代价是终生服药。
张海超说,这十多年对于他而言,就像一场梦。
一场噩梦。
“开胸验肺”之后的第十二年,张海超再一次进入人们的视线。
以他自己都想不到的一种方式——
12309 中国检察网近日发布河南落马厅官王铁良受贿案起诉书,2009 张海超‘开胸验肺’事件被媒体曝光之后,时任新密市委书记王铁良曾收涉事企业董事长给予的 40 万元。
回想当初举步维艰的维权之路,张海超感慨,那时候就知道有官商勾结,没想到还能再报出来。
他用了“重见天日”来形容王铁良的落马。
也算是给曾经那段黑暗绝望的过去画上一个不算圆满的句号。
十二年之后,那个压抑又悲伤的故事,也终于变得完整起来。
2004 年,张海超从老家刘寨镇来到“郑州振东耐磨材料有限公司”打工。
由于穷,能吃苦,他什么都愿意干,别人不爱干的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他从来不嫌弃。
有经验的老师傅看他人老实,也愿意多教他一些,没过多久张海超就掌握了开压力机的技术,从卖苦力的搬运工升级成了破碎工。
但一门技术给人饭吃也要人命。
作为原材料的废弃石块,需要先粉碎再生产,压力机工作时,整个工作环境都被粉尘微粒覆盖,两米内看不到人。
一天下来,张海超的鼻孔里,嗓子眼儿里,整个呼吸道里,都黏满了黄色的粉尘颗粒。
2006 年 9 月,和张海超一起来的同村老乡确诊尘肺 2 期,不到半年时间,就死了。
2007 年 8 月,张海超也出现咳嗽、胸闷的症状。
他以为自己得的是感冒,没太在意,等到实在咳得受不了,才去小诊所挂了个号。
结果那个赤脚医生直接不给他开药,让他赶快去大医院找专业医生。
他到本地胸科医院拍了片,直接确诊:尘肺病。
他不信到省人民医院再拍,还是一样:尘肺病。
他还不死心请了假跑到北京协和医院、首都医科大朝阳医院,排队半个多月挂上了专家号,
最终诊断结果都是:职业性尘肺病。
张海超想不明白,
明明之前自己还参加了单位组织的体检,拍了胸片,单位主管告诉他没什么问题。
怎么这才两年不到的时间,就被判了死刑?
他把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得尘肺病的都是最勤劳的人。”
那时的张海超并不知道,早在 2007 年第一次体检的时候,他的胸片就显示有大块阴影。
新密市卫生防疫站给出的医嘱上写着:肺部阴影明显,建议尽快复诊。
而振东公司扣下了医嘱,只告诉张海超:别担心,你身体没什么问题。
呼吸乏力、咳嗽不止,尘肺病病情发展迅速,张海超感觉到自己的肺正在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
仅有的一点积蓄很快花完了,他只能寄希望于职业病工伤赔偿。
但哪有那么简单。
职业病诊断、鉴定需要用人单位出具职工工作时间、从事工种、用人合同等相关证明。
这些,张海超都拿不出。
因为,振东公司拒不配合。
张海超来到当地职业病联防所说明情况,申请“职业病鉴定”,窗口的工作人员不听他解释,冷冰冰地回答:没有工作证明,不能进行鉴定。
张海超一次又一次跑到办公室苦苦哀求,可坐在老板椅上的人每次看都不看他一眼就直接拒绝,甚至连个理由都不屑于给。
公司其他同事悄悄劝他,别在这里耗着了,赶快筹钱治病更重要,
公司是不会给他开证明的,一旦开了先例,以后公司赚的钱光是赔偿都不够。
明明是霸王条款,可在所有人眼中这就是理所应当。
张海超感到绝望。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颗破败的皮球,在各种相关部门之间被踢过来踢过去,人人都敷衍他,在背后嘲笑他。
很多时候,他一度想要放弃,甚至想到了去死。
但一闭上眼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女儿就出现在脑海里,他只能咬着牙撑下去。
一个工作人员实在不忍心,偷偷告诉他,“每个月 8 号是市委书记接访日,你可以去试试看。”
市委书记,就是王铁良。
那时的王铁良在人民群众心中还是个有良心的“父母官”,张海超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王铁良身上,医院的材料摆了一桌子,求情的话说了一箩筐。
王铁良言之凿凿:“你放心!你需要的材料,我一定让企业提供。如果是企业的责任,它该咋赔就咋赔!”
他让张海超回家等通知,几天之后,张海超终于等到了,
“不是尘肺病。”
郑州市职防所终于出具了诊断证明,鉴定结果是“无尘肺 0 期(医学观察)合并肺结核,建议到综合医院进一步诊治。”
张海超终于读懂了王铁良的意思——
证明我给你开,如果是企业的责任,它逃不掉,
可你是肺结核不是尘肺啊,这我们也没有办法了。
好一个偷梁换柱,睁眼说瞎话。
张海超走投无路了。
“这个结果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郑州和北京的各大医院都认定我是尘肺。”
张海超说,“而且就在去郑州市职防所正式鉴定前,我曾拿着胸片找那里的工作人员,当时他们看了之后都说是尘肺。你说这是不是有人捣鬼?”
他决定“开胸验肺”,证明自己的病情。
郑大一附院的医生劝张海超:
“凭胸片,肉眼就能看出你是尘肺,从技术上讲,职防所也不可能做出这么低级的误诊。你为啥非开胸?这很危险可能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张海超铁了心:“医生您不用劝了,我做这一次,可能会死,不做,一定会死。”
他没有选择。
躺在手术台上的张海超一脸平静,他一再嘱咐医生:“您把我开了胸之后,一定要注意我那肺里到底是啥。”
胸部一打开,医生就发现了张海超肺上附着的大量粉尘,肉眼可见。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的肺正在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
尘肺,毫无疑问。
其实一直都是。
医生还为张海超做了肺部切片检验,排除了郑州市职防所给出的“肺结核”的可能。
张海超以为这一次终于成了,结果,等他打电话给职防所说“误诊”,
电话那头的人只冷冰冰回了他一句:“那个开刀的医院,没有做职业病诊断的资质。”
电话被挂断,希望再一次被掐灭。
而张海东也因为病情恶化再一次住进了医院。
东方今报的记者知道了他的经历,到医院来采访他,张海东躺在病床上,把这次采访当成了他的遗书。
几天之后,《尘肺工人为证明患职业病坚持开胸验肺》的文章见报。
一时间,张海超火了。人们称呼他为“中国开胸验肺第一人”,大街小巷都在为他鸣不平。
有作家以他为原型,写了一篇小说《歇斯底里》,借此讽刺某些“不可说”的勾结之事。
张海超火了,某些人慌了。
7 月的某一天,市委书记王铁良登门拜访。
一进门,王铁良开口就是:“海超啊,哥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摄影师在一旁疯狂拍照,王铁良找好角度,为明天的通稿积累“温馨”素材。
副镇长也亲自登门,把 1 万块现金甩到张海超手里,热情地叮嘱他:“这你拿着,看病要紧。”
2009 年 7 月,在专家组的介入下,郑州职业病联防所修改诊断意见,确诊为“尘肺病Ⅲ期”。
张海超终于拿到了本该在两年前就赔偿给他的 120 万工伤赔偿金。
在这两年间,振东公司陆陆续续又有好几名工人确诊尘肺,
他们没有张海超那么幸运,甚至还没等到“职业病诊断”就已经离世。
而振东公司,只是象征性地罚款 25 万元,没有停业整顿。
具体原因,十二年之后才得以曝光:
因为,“时任新密市委书记王铁良曾收涉事企业董事长给予的 40 万元。”
40 万,买断了他们的命。
2013 年,为了延续生命,张海超花了一半赔偿金进行双肺移植,代价是终生服药。
这只替张海超呼吸的新肺,每天需要消耗 200 多块钱吃 13 粒药丸来抗排异,
一旦停药,他将呼吸衰竭而死。
烧钱,又烧命。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更难的是——
他的母亲前不久患中风,父亲一着急也得了脑梗,女儿还在读书。
为了扛起这个在命运的风雨中飘摇的家,张海超借了 20 万,再加上剩余的一些赔偿款,承包了一辆公交车。
一家四口,全靠载客为生。
从早六点,到晚九点,张海超一天工作 15 个小时,大概能换来不到 200 块。
一个月六千,勉勉强强够买抗排异的药。
“这几片药,能顶咱一天工资。”张海超开玩笑。
一粒药确实太过珍贵,有一次,他吃完药,身体不适发生呕吐,他恨不得从呕吐物里扒拉出药片,再吃下去。
他觉得自己像公交线路上的陀螺,被生活的鞭子反复抽打,陷入死循环。
张海超要给自己买药续命,爹娘就没钱买药,不给自己买药,自己会很快死亡,爹娘和女儿更没人照顾了。
张海超形容自己是“用钱来续命”,而续命的钱,又是拿命换来的。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感到难过的——
这几年来,张海超一直在免费帮助尘肺病人维权,他接到过 2000 多人的电话咨询,其中胜诉了 100 多人,
他自己探访了 500 多位尘肺病人,陆陆续续见证了 400 场死亡和告别。
成功的,总是极少。
死神跑赢维权的,数也数不清。
2018 年 6 月 22 日,是开胸验肺 9 周年的日子。那天晚上 10 点多,张海超发了一条朋友圈:
“开胸验肺事件经历了 9 年,考验了社会,结果是让人失望的。”
失望。
哪怕在尘肺病的圈子里,他们都把张海超当成是精神支柱,说,你看,张海超是尘肺病,赔偿也拿到了,现在不活得好好的。
张海超依旧失望。
王铁良落马了,但他不知道还有多少个“王铁良”正躲在暗处一边数着钞票一边偷笑。
就像曾经那个以他为原型的小说《歇斯底里》,里面有一首诗这样写道:
百花盛开的春天,人人都有权利,呼吸。我却一天天逝去。奔向未来的幻想中,别人数着钞票和艳遇,我却无奈地,数着仅余的日子。
有人高高在上,光是受贿金额就多达千万,有人卑微如尘,为了几百块药费拿命去拼。
我想,这不仅是张海超的悲哀,或许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
参考资料:
新京报《张海超“开胸验肺”之后》红星新闻《起诉书:开胸验肺事件曝光,时任新密市委书记收了企业 40 万》东方今报《“开胸验肺”张海超意外成网红:“震惊”官员受贿,此前曾怀疑官商勾结,但没想到是他》东方今报《尘肺工人为证明患职业病坚持开胸验肺》钱某某《河南一员工冒死剖开胸膛,只为证明自己患职业病:他的悲剧,远不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