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认识印度:

从上层视角到底层视角

“无论形势如何演变,印度都将是21世纪秩序的一个支点。”这是多年前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对印度作出的预判。基辛格当时认为:位于世界不同地区和不同秩序概念交叉处的印度,凭借其地理位置、资源蕴藏和老谋深算的领导传统,将是地缘战略演变和世界秩序发展不可缺少的要素。基辛格的评价并非没有道理。从短时段看,至少在21世纪初的十多年里,人们看到了印度国家实力和国际地位的双双上升;2014年莫迪政府上台以后,更是极力推动国内改革、深度介入国际博弈,甚至豪言要在2030年前成为全球第三大经济体,一时间引人瞩目。从长时段看,随着印度成为美国“印太战略”的重要一环,这个南亚大国正迎来前所未有的国际战略机遇期——作为美、英、日、澳争相拉拢的战略盟友和把中国视为主要“威胁性对手”的国家,其“支点”作用已不言而喻。

然而近年来,这个战略支点正迷失自己的支点。2020年,莫迪政府对内强推改革引发激烈抗议,数十万农民一度“围攻”首都新德里;对外则借势美国对华遏制战略,单方面挑起中印边境冲突,严重破坏中印和平局面。2021年春以来,印度新冠肺炎疫情加速恶化,据印度官方2021年5月17日数据显示,印度单日新增确诊病例连续25天保持在30万例以上,累计确诊达24965463例,累计死亡274390例,甚至已经引发全球又一轮“疫情海啸”。面对内外局面的接连失控和西方盟友的见死不救,印度的国家治理陷入困境,以至于不得不作出“16年来的首次政策转变”——开始接受外来援助,包括从中国等国家订购物资。这一显著的变化,引发了人们对印度的深入思考。重新认识印度,也成为中国舆论场上的一个争鸣点。



(有别于印度政府的犹犹豫豫,印度民间积极联络中方医疗物资。图为印度小哥马怒称赞从中国采购的制氧机在印度筑起了守护生命的“防护长城”。图片来源:B站UP主“印度三哥MANU马怒”)

▍中国的“印度印象”:分歧与共性

印度当下的局面是如何造成的?这是人们都在追问和解释的热点问题。对于中国而言,印度的治理危机无疑具有警示意义,但舆论对印度的观感和态度,却存在明显的分歧:

一方面,印度方面有意制造边境流血冲突、鼓动抵制中国企业在先,而后又被媒体曝出选举压倒抗疫、精英包机逃离、民众喝牛尿抵御病毒、病患尸体漂浮恒河等现象,乃至在抗疫中还频频炒作“中国威胁”、“中国企业发印难财”等话题,都使得印度成为公众眼中的一个反面典型。很多人认为,印度不仅是一个野心膨胀却又不自量力的宿敌,也是贫穷、不公、落后、愚昧乃至脏乱差的代名词。在他们看来,被长期殖民统治的印度,与英语世界有着天然的亲和性,既然印度与西方联手制华,并且对中国的援助毫不领情甚至刻意刁难,那么这种“农夫与蛇”的关系不要也罢。

另一方面,也有些人认为,印度正处于加速现代化的进程中,其国家实力和社会进步不可忽视,而媒体对印度社会问题的选择性报道,实际上是在塑造一个臆想的、片面化的印度“符号”,大众对真实印度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在他们看来,虽然印度对中国有着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也不时与中国发生矛盾冲突,但从长远考虑,未来中印关系是仅次于中美关系的一对最重要关系。搞好中印关系,有利于稳定中国西面的地缘政治;反过来说,中国不宜把印度完全推向美国和日本,否则后患无穷。因而在抗疫过程中,无论是出于战略考量还是国际人道主义,中国都有必要援助印度,而不是袖手旁观。

从整体上看,两种代表性观点虽然意向不同,却分享了同一种观察视角,即从国家、政府、国际关系和地缘战略等大处着眼,来分析印度。这样一种上层化的视角,成为公共讨论的一种潜意识,进而塑造了人们的“印度印象”。由此产生的一种网络思潮现象是,对于印度社会的各种问题——无论是宏大问题还是具体问题,人们经常自觉不自觉地代入“印度印象”,而得出某种特定的结论,经过网络空间的无限放大之后,更是变成各种段子式的流行观念。客观而言,这样的思维方式有其必然性,但如果跳脱出来,可以发现,它恰恰还需要补充一种底层化的视角。所谓底层化的视角,是从印度的一般民情和普通人切入,观察其生活百态,透视其复杂的社会文化现象,从而理解印度人行为方式的同与异。这种底层视角的重要性在于,它是真正了解印度社会基础的基础,也是察知印度社会潜在变化的方式。在中国人可以“真正平视这个世界”的时代,底层视角对于我们认识印度,必不可少。

▍印度的两种面向:官方与民间的张力

以这次印度疫情为例,人们看到了印度政府的抗疫失职,却对印度底层民众的所思所为和疫情经历缺乏全面了解。一个典型的现象是,由于印度医疗系统的瘫痪,一些求助无门的印度民众将各种民间偏方作为防疫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些信息被媒体争相报道,从而塑造出了一个“被猎奇的印度”。在网络空间里,印度某些官员鼓吹牛尿抗病毒以及某些民众涂抹牛粪或痛饮牛尿的猎奇视频令人震惊,随着这些视频以及相关“网络梗”的创作、改编和广泛传播,一种“整个印度都被迷信蒙昧所笼罩”的评价也流行开来。这种对印度社会的娱乐化创作,逐渐脱离了素材的原貌,塑造出了一个标签化、符号化的印度,却与真实的印度有所出入。 



(部分印度民众对“牛尿疗法”的批评。图片来源:B站UP主“印度胖娃snjy”)


 事实上,几周前,某印度官员对重症老人强行灌喝牛尿的做法,已经被民众批评为不顾人命的政治表演;而对于另一位印度议员自饮牛尿的行为,很多印度民众也直呼“此人需要进行精神治疗”、“我作为印度人感到羞耻”、“我感到恶心”。印度社会一些有识之士指出,由于印度国内现有2亿头牛却不能宰食,政府“牛福利”事务机构RKA实际上把生产和销售牛粪牛尿作为经济创收项目。他们呼吁科学理性,认为政府的钱用错了地方,如果能把牛福利”事务机构RKA的财政支出用作教育普及、国家基础设施建设和女性安全保护等更要紧的领域,印度便能早日成为现代化社会,那么人民自然也会弱化对牛的盲目崇拜。



(图片来源:B站UP主“印度三哥MANU马怒”)

如果说“牛尿疗法”只是错误宣传,那么印度政府在疫情中过分追随美国而对华疏远的政策,也在印度社会引发了不满。尽管中国政府早已主动表达援助印度的意愿,印度政府却要面子不要里子,以人命为代价拖延援助,至今仍不愿批准中国疫苗进口,但另一方面又受到盟友美国的疫苗原料出口限制,面临巨大的疫苗缺口。对此,一些民众在谴责“美国优先”政策的同时,也批评莫迪政府存在严重的决策失误。

 

(图片来源:B站UP主“印度三哥MANU马怒”)


不仅如此,莫迪政府无视疫情危急而只顾政治选票的做法,更是让不少印度民众寒心。即便是一些支持莫迪的印度民众,也认为无论是从政府利益出发,还是从人民利益考虑,都应该先控制疫情,至少“先让韭菜活着”。事实上,近期印度西孟加拉邦的选举结果也证明了印度民众的无声抗议:尽管莫迪极为重视西孟加拉邦选举,其本人在疫情期间曾多次到该邦举行竞选演讲,但由于政府在疫情防控中行动不力,莫迪的人民党在选举中遭遇惨败,仅在294个议会席位中拿下75席。

为了组织自救,一些印度民众通过网络,向外界传递印度疫情的真实困境,发出求助声音。例如,在印度确诊病例暴增之际,一位网名为“印度三哥MANU马怒”的年轻人录制了许多一手视频,他称赞从中国采购的制氧机在印度筑起了守护生命的“防护长城”,并指出在当下印度,比氧气、疫苗更紧缺的其实是食物,不少人因交通运输的瘫痪而被困在异地,饮食全凭救济(四五天吃一顿饭)。正因为如此,马怒每天做100份盒饭去救济周围邻居,而同行的中国朋友也慷慨解囊。这种民众自发互助的场景,构成印度抗疫的重要面向,但在网络传播中,却往往被忽视。 

▍重新认识印度:跳出单向度的“信息茧房” 


从普通民众的视角观察印度疫情,人们可以更为全面地了解印度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这种复杂性和多样性,与网络世界所构造出来的单向度的、一边倒的“信息茧房”,大不相同。例如,一位目前仍在印度留学的中国学生在走访印度民众后发现,由于印度的泛神信仰,印度人对死亡有着不同看法,这部分解释了为什么在疫情期间,很多人印度人起初不带口罩,象征性地和顾客拉一条隔离线就继续做生意的现象(当然,这其中可能也有生计的考虑)。可见,如果人们希望重新认识印度,就必须跳出“信息茧房”,发现更多的印度面向。但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曾有学者指出,今天国内政策界和知识界对印度的研究远远不够,在舆论场上,对印度发表意见最多的,是那些缺乏政策经验和知识背景的媒体工作者和民间知识分子;而印度的情况也差不多,他们的政策圈和学术圈同样不大了解中国,发声的也是一些媒体人士和知识分子。正因为两国都是如此,以至于经常触发非理性的“言语”对峙和意志对抗,表现为激进的民族主义声音。有鉴于此,中国无论是官方、学界还是民间,都有必要兼顾上层化和底层化两种视角,进一步加深和拓宽对印度的认识,而不是被偏见和误判所左右。



(中国留学生小陈在印度走访。图片来源:B站UP主“小陈在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