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来，43岁的上海人欧成效拼命地赚钱，并因炒房致富的技法收获了无数的拥趸、被奉为“炒房教父”。在他所代表的的群体背后，流传着一套游走在黑白边缘的炒房哲学和方法论，他们也因此持续遭受着质疑。
借助炒房，欧成效已然实现了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升级，他还预计，自己有望在60岁实现A10到A11的飞跃（A10即个人资产十位数）。但谈及这些，欧成效同时承认，这是一件没有意义、很愚蠢的事。
那为什么还要去做？
“为免于对贫穷的恐惧。”欧成效答。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硬核（ID：thecorestory），作者：武奋丰，编辑：杜强，摄影：苏里，文章原发于《时尚先生》，题图来自：原文供图（摄影：苏里）
一、恩师
“欢迎欢迎，欢迎欧大。”
在郑州，十月末的夜色中，两位男士等来了欧成效，随即走进一家“烹饪大师工作室”。“大师工作室”130多平，开放式厨房，搭配棕色的中式木质家具，以及“按国宴标准定制”的餐具。在这儿吃饭得提前三天预定。
这天，“大师工作室”被用来款待欧成效，款待他的是郑州“房圈的人”——其中一位说起欧成效时，称“欧大”不仅让他学会了买房子，更让他学会如何清晰地看待世界。这位男士称自己在这些人中资产最少（他称另几位的资产数目是几个亿），因此“被派来”当司机，负责接送欧成效。
包房的一面墙壁上，电视屏来回滚动着欧成效的照片，这张照片也曾出现在一些宣传海报上。不过，2020年9月之后，海报上的这张照片曾一度被空白色块取代，欧成效的名字也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敬请期待地产教父”。
地产教父坐在饭桌上座，恭敬之辞涌向他耳边：
“您这次过来对我来说是极大的荣幸”；
“我们特别想表达自己的感情”；
“平时都是别人以和我喝酒为荣，今天我以和欧老师喝酒为荣”……
“感恩恩师”，他们在合影的时候说。
位列其中，43岁的欧成效很少主动说话，他总是面容平静，若有所思。
来这里之前，欧成效刚结束一场宣讲会，宣讲会的题目是“2020最后两个月的投资机会”。主持人王牧笛这样介绍宣讲会的内容：“（第一天）邀请前沿经济学家作宏观经济的投资理财分析，第二天是闭门会，有时候卖房子，有时候卖土地”，在郑州，闭门会卖的是位于柬埔寨西哈努克港的一块土地。
实际上，这种宣讲会欧成效已参与了近两年，前一天的宣讲主要为第二天的卖地造势。除王牧笛外，这天和欧成效一同站在宣讲台上的还有郎咸平、紫竹，他们被称作“著名经济学家”、“投资黑马”。
包房里气氛欢愉，服务员轮番端上新菜品，热情不减的男士们则一搭搭地喊“老师”、“欧大”。席间，毫无前兆地，一位男士大声问道：“人生意义到底他妈为了啥？”
“人生没有意义”，欧成效不假思索地回答，接着又说，“人生就是苦难。”
“好！”这位男士大声回应。
饭局继续进行，欧成效的话多了起来：“房价不是炒上去的，哪有什么炒家……水电民生工程都是拿来炒的。交易促进降价，商业是帮助一切的。”饭桌上没有异议。
后来，有人问如果环境有巨大变化，房产交易和月供怎么办，欧成效详细作答——此类求知欲越来越踊跃，“讲一下讲一下”，他们催促欧成效；如果有人中间插话，会被马上阻拦，“你别说，先让欧大说。”
饭局结束已是晚上十一点，“饭吃得不错啦，该准备怎么发财啦”，欧成效起身说。“这句话好，这句话可以总结性发言”，众人笑着应和。
二、炒家
关于欧成效，广为流传的故事，是一位离经叛道的复旦物理系天才钻研中国楼市多年，持续看好中国房地产业的发展，不仅成了时下最成功的个人楼市投资者，还创办“水库论坛”，就房产投资著书立说，为渴望在财富上有所突破的芸芸众生带来启蒙。接过这份启蒙的人们，以“毁三观、树新生”形容其奇效，并为欧成效冠以“炒房教父”的名号。
郑州饭局上的那位司机男士在2017年开始阅读欧成效的文章，他从中受益，收获财富，现在对欧成效坚信不疑。重庆、沈阳、深圳，这位男士在欧成效推荐的地方投资房产，“欧大的每一个号召我都参与了”。
当欧成效说如果在一个城市有二十套房产，便能跻身这个城市的富裕阶层时，司机男士在郑州买了二十套房；当欧成效说孩子才是最大的财富时，司机男士鼓励老婆生孩子，“欧大，我生了三个，还在继续中。”
在司机男士心里，欧成效学识渊博，思路清晰，愿意普度众生。他不反感欧成效对别人诸如“傻逼”、“去死吧”的刻薄恶言，“其实他不是在骂，他很着急……他说得那么清楚你还不懂。”
人们崇拜并听信欧成效，首要原因是他有一个流传甚广的炒房发家的故事。很多年前，混迹于各个房产论坛的欧成效就在网上收获了“欧五亿”的名号，而他创办于2012年的水库论坛，则一度被称作“中高层炒家聚集地”。
欧成效的第一套房子买于2002年6月，他称2008年时拥有的房产数量已超过二十套。不断增值的房子为欧成效带来人生的第一桶金，2005年，27岁的欧成效拥有了以正常消费节奏花不完的钱。但问题是，这些房子的首付和月供用光了家中的所有现钱，家人为此吵架，没人支持欧成效，其中反对最激烈的是父亲，“说（房价）一跌（我）就破产跳楼”。
“在我身后内部，同样充满了困难重重。做任何一件事，首先面对的是‘铁空’老爹。房地产市场就快要崩盘了，政府要调控了；赚了钱全都不算，除非套现才算真服气。然后老娘插上一句，‘家里资金链已经很紧了，快把300w的房子200w抛掉。’”
这是欧成效2009年写于博客的文章。虽然“困难重重”，但欧成效坚信自己是周围人中最接近真理的那一个。他持续扩张，倾尽全力加杠杆，并在日后的时间里理解了父亲执意反对的原因：全世界最不想让你发财的就是家人，因为所有家庭都喜好稳固长久的权力结构，若儿子太强，父亲便会担心自己的父权遭到侵犯，“这是人性”，欧成效说。
炒房之前，欧成效是高露洁的管培生，这是他至今唯一做过的工作。但待了三年就选择了辞职，靠这点工资赚一千万得赚到什么时候？这么一级一级往上爬，什么时候才能爬到亚太区主管？
2009年5月，在一篇名为《青春的陷阱》的博客文章中，欧成效写道：
“当时在公司里做得非常失败，看不到前途。又永远自信自己的能力，相信高材生被公司里那些中专生压着是不对的，有一种被窒息的束缚感。”
辞职后，欧成效回了上海，投了很多家外企但最终没被录用，绝望令他把这句诗记到今天：“黑的是夜白的是墙，伸出双手空空荡荡。”
这期间欧成效炒过外汇，有段时间经常喊老同学李植一起听和外汇有关的课，但很快，“外汇”从欧成效嘴边消失了，他开始谈论“房子”。欧成效不时告诉李植自己在哪个地方买了哪套房。起初李植听得兴奋，但久了渐渐麻木：反正是又买了一套。
2006年之后，欧成效开始自己负担首付和月供，日积月累，在信用卡等工具的加持下搭建起一个复杂的财务体系，这些“实战经验”成了如今流传在一众房产投资客之间的“水库心法”。
2010年1月，欧成效在博客中写：
“我从2003年，大致开始收获了第一笔钱。然后就开始了无穷无尽的财政崩溃，永无休止的财政崩溃。因为扩张需要资金，而我的发动机脆弱得宛如中阶的打工仔。在很长的时间内，我都被财务困境困扰。”
欧成效有时也反思被房产扩张蛀空的生活。在这篇文章里，欧成效怀念去世的外公，他想到自己因纠于财务困境而忽视的应尽的孝心：
“我是对不起外公，外公待我这么好，我却一心一意想的都是我的房产扩张！”
欧成效称，2010年~2015年是他的“资产大爆炸”时间，“整天漏水，到处漏水”（“漏水”意为资金不足）；同时，他称自己婚后（2009年~2018年）共购入35套房产，“我手里有一把房子”，欧成效说。
现在，欧成效仍时常缺钱，他有时会在朋友圈发出求助。一次，在一家咖啡店，欧成效和朋友互相说起缺钱的事。“我真的穷死了”，朋友说，“你有我穷吗？我才叫穷”，欧成效说，“我们这一行的所有人，连在一起，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一起缺钱”。
炒房之外，从2004年开始，欧成效开始在网络上收获巨大的名气。当年，他在天涯论坛发文《人民币面临巨大的贬值压力》，文中令人“沸腾”的观点传播至今：通货膨胀下，房地产是最好的投资手段。2017年，有人在天涯回看原始文章时留言：纪念传奇帖。原因是彼时的经济形势与这则十三年前的预言相符。
现在，除了“地产教父”，欧成效最为人熟知的名号是“水库论坛创始人”。
早年间，欧成效在各房产论坛频繁发言，在外部唱空的情况下，坚持看好楼市投资，还喊出口号：不要再赌博，立刻就买房。与主流论调格格不入的言辞，加之确有实操，欧成效在上海地产圈名气日甚，这名气又逐步扩散至全国地产圈，追随他的人越来越多。但同时，在房产论坛上，欧成效的帖子常常被删，于是，2012年欧成效决定创办“水库论坛”充当多军的阵地，其口号是：“科学尚未普及”。
不过，真正意义上的“出名”——欧成效在全国范围内收获不限于地产圈的粉丝，并不是因为水库论坛，而是因为微信公众号时代的到来。创办一年半后，“水库论坛”微信公众号涨粉两万，但涨到十万仅用了半年，又用了半年，十万变成了三十万。
开号之初欧成效就已计划好，要把关于购置、扩张房产的文章当作一个体系、学科来写，“打造一个品牌、一个生态。”三年后，欧成效写完了这些文章，它们便是被称作“水库心法”的“体用术”。在这些文章里，欧成效把自己的炒房心得拆解进一篇篇文章，教人们如何选择适合投资的房子、如何使用借贷技巧获得更多现金、如何长期规划房产投资……
后来，把这些文章分批集结，欧成效又陆续出版了三本书：《中产阶级如何保护自己的财富》《如何获得真正的财富》《守住你的钱》。欧成效认为这些书可以使自己的名气扩张至三四线城市。尽管在一些发布于网络的文章里，欧成效直言不讳地自称“炒家”，但在更公开的地方——比如这些书里，欧成效称自己为“房产投资者”。
那天在郑州，宣讲会还没开始，提早入场的几个人在前排座位上搭话。一个约三十岁的女士说起信用卡的养卡心得，她还说她在听一门投资课程，为的是积累知识，从而更好地理解“欧神”的理论。坐她后面的一个年轻男士则说起自己买了五套房且还在扩张中，周围一片称赞，当年轻男士言明自己是90后时，称赞声更甚。
现在，欧成效身边有大量80、90后追随者，这些年轻人从欧成效身上汲取某种欢欣和希望，以及自己梦寐以求的命运。
璐璐和小龟是水库位于贵阳的房屋管家公司的管理者，这两个生于1990年的年轻人现在每月需为自己手中的房子支付20万月供，这个数字还将上涨，但他们乐此不疲。“从高维度看的话，买房是改革开放以来的商机、战点和机会”，璐璐说。他们相信自己正身处一个好时代，也自信自己是最后一批能靠努力实现阶级跃升的人。作为长期主义者，他们希望赚更多的钱，把更好的命运送到后代手中。
加入贵阳的房屋管家公司后，20岁出头的林天大开眼界：原来买房可以像买白菜一样。这之前，提起买房时林天总在思考如何减少贷款，但现在，他正在学习如何在买房时做到低首付、甚至不花钱。“（其他的赚钱方法）都没房产增值来得快”。对于自己是否在为炒房团工作，林天答道：“我们不是炒房团，是家庭资产规划。”林天于去年七月入职，到了十二月，他坚信自己将与水库同在：“水库在我就在”。
不仅是房子、财富，被巨大生活包裹的人们，渴望欧成效能解答更加巨大的问题。郑州的宣讲活动结束后，一个毕业不久的男孩问欧成效自己该不该在北京安家；另有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士在同一时间向欧成效请教虫洞是否真的存在。
在粉丝们心中，欧成效似乎是一位颇具书生风范的高智商人士，你能在他们看向欧成效的眼神里发现仰慕之情。为参加这场活动，向欧成效提问“虫洞”的男士从外地赶到郑州，并在活动结束后满怀信心地购买了宣讲会主推的投资项目：位于柬埔寨西哈努克港的一块土地。
一周后，在北京，一场内容相同的宣讲活动结束后，一位粉丝问欧成效：“欧老师最近是不是上火了？”人群散去时，欧成效手里多了一袋粉丝递上的家乡特产。
三、做运算的人
正如人们所认为的，欧成效是个确凿无疑的聪明人，且这种聪明从少年时代的数理化能力中不断出走，越来越娴熟地扑往他日后出名的人生里。
欧成效的高中时光在复旦附中度过，读的是上海市教委在这所学校办的理科（实验）班，这个班的数理化讲授难度都达到了竞赛水平。在班里，欧成效是物理老师最看好的学生，他曾在初中获得上海市物理竞赛一等奖。高一时，欧成效的数学水平就足以应付大学毕业，那时他在学复变函数论。
这些智力上的优异欧成效至今乐于谈论，“数理化三科随便考，高考的数学卷一定是满分，物理一定是99分”。欧成效称自己那时可以在一小时内做完四套高考数学卷，“看一秒就知道答案”。
欧成效喜欢用数学运算描述生活，一切都可以计算，一切都因计算而简明清晰、难被动摇。例如，他称自己幼年时每天能拿到两块钱，这是一日三餐的开销，两块钱可被换算成两片火腿或四块叉烧，为了让它们均匀地分配进一日三餐，欧成效学会了“六口米饭配一口肉”。
四岁时，欧成效已经在计算自己的得失。那时，他和家人一起做一种“剪蝴蝶（一种当时流行的衣服上的装饰物）”的工作。欧成效在一个半小时内可以剪一百只，它们对应的酬劳是五分钱，五分钱可被换算成一两生煎，但这部分酬劳每次都被母亲克扣，忙了一个多月，欧成效发现自己既没吃到生煎，也没见饭桌上有任何加菜。
在被欧成效认定为现有人生的唯一一次失败中，数学运算成了他衡量自己是否应释怀的理据。
连跳两级后，欧成效在1995年2月进入复旦大学理科基地班，学号是9422746。在欧成效眼中，这个班里的学生是“精英中的精英”，是人群中永远的“前5%”。当时，欧成效的理想专业是国际金融，但等到分专业时，他学了物理。
欧成效称，在选专业这件事上受了欺骗、屈辱，他称入读理科基地班前并不知道未来的专业选择被限定为数理化生；对于此事给自己造成的影响，欧成效说：“把人生毁了一半”， “一直是第一梯队，但被莫名其妙地污蔑之后就与这个体制绝缘了，成为高管的人生路线断掉了。”后来，为了换专业，欧成效的父母曾托人找关系，但最终未能如愿，他因此对父母抱有怨气。
“我一个人白手起家好不容易赚到了1000万，一下子一个打击让你从1000万亏到了200万，你说你会不会怨恨、会不会恨他10年？”
而这种怨气如今得到缓解的原因是：
“（当）你再从200万变成了3000万，或者变成5000万，你原先的1000万就变成了沧海一粟，你在5000万的位子你回头想一想，（会觉得）当年的物理系屁大点事，无所谓的，这个时候你才可以真正释怀，不再记在心上。”
现在，欧成效“运算”的是自己的人设。
在公众号的文章，以及在公开场合，欧成效都在执行自行定义的“人设”。“写第一篇文章开始，（我的）人设门槛就比较高，是一种大师，是一个学者，就是说我手里掌握了非常先进的科学……可以带领别人买房子”。因此，去年十一月，在贵阳，一个小型开盘的直播现场，欧成效以“去吃巧克力” 为由两次离开直播间，但真正促使他离开的原因，是“大神”人设。
欧成效的两次离开发生在璐璐介绍项目时。“介绍项目的时候，角色有点像销售员，这是一个很low的行为，这时候大家对你的形象可能打四分，（所以）我必须找借口吃巧克力，必须离席。”欧成效解释。他称自己是水库论坛粉丝们的祖师爷，“我只卖流量……只想高高在上，把粉丝吸引过来，把后续的落地服务交给管家去做。”
不过，欧成效现在有点后悔，原因是“人设定得太高”，“其实互联网发展到今天，节操太高是不利于割韭菜的”——说到这里时欧成效随即改口道：“如果我们当初把人设设得低一点，更加商业化一点，现在的收入可以翻好几倍。”
在欧成效看来，家庭妇女是最好、最精华的粉丝。那次在咖啡馆，和某公众号的主理人见面时，欧成效不断感叹：“你们的粉丝质量太好了，你们切入了最赚钱的‘贵妇流’市场，水库花了很多年想吸这种粉。”
在这位主理人面前，欧成效抱怨水库粉丝中占比70%的男粉无法让自己实现更高效的变现，“全国所有高净值社群里，超跑俱乐部排第一，我们排第二，职业炒房”，“水库粉都是可以参加奥数比赛的，一个比一个算得鬼精，脑子智商过度发达。”在咖啡店跟这位主理人道别时，欧成效说：“一起合作，都是友军”，周围人应和：“（大家团结在）一起赚钱的周围。”
去年冬天，在欧成效租住于北京望京的房子里，我的同事，一位年轻的纪录片导演问欧成效：“为什么要接受我们的采访？”
“我希望你们带来对我没有伤害的名声”，欧成效坦率地回答。他说他正在追逐“破圈”的流量，“肯定希望流量越大越好，会有商业上的意义”。
也是在那时，欧成效重读自1999年起就追更的穿越小说《新宋》，在《新宋》里，欧成效看一个没有任何超能力的历史系学生如何一点点出头，“我们现在玩的游戏，都是没有超能力的游戏，这种普通人怎么样可以脱颖而出。怎么样可以成为人中豪杰，才是真正能够打动人的，触动人心的东西”。
四、金枪鱼之咒
2020年9月，粉丝量达六十万的“水库论坛”微信公众号因违规被封，同时被封的还有欧成效的个人微博，这在网上引起波澜。不久后，一则录制于封号后的视频里，欧成效正襟坐于沙发，缓缓说道，“我可能会离开各位一段时间了”，“鉴于目前的环境，水库论坛目前没有任何重启小号的计划”，同时，欧成效称自己会休息一段时间，陪伴家人和孩子——但事实并不如此。
事实是，欧成效拒绝停止，“既然你都想开始做这一行，开始想做个有钱人，肯定是爬得越高越好。”怀着对财富的极度渴望，欧成效像金枪鱼一样一刻不停地游动，他说自己之所以这样，不是因为贪婪，也不是因为欲望，而是因为基因驱动。
封号后，每周末，欧成效会像往常一样飞往不同城市，为“西港土地”作投资宣讲，“希望大家可以加入我们，一起来做西港土地的买卖开发”。他告诉那些坐在台下的人，“炒房子是A8的赛道，但土地是A9的赛道”；“土地是好东西、是真正的财富，但必须去海外、去柬埔寨”；他依旧进行有序、高频的直播，以此维持自己的人气，“不能被互联网遗忘”。
他的直播地点不定，最近几场分别在贵阳、重庆、上海、广州。此外，欧成效还新开了公众号，继续写文章。前段时间，欧成效在文章中就“代孕”问题发言，“我相信代孕未来会是主流……甚至会产生一个没有人亲自怀孕的时代。但那又怎么样！只要足够自强，足够柔软的话，你在机器人时代，一样可以活下去”；同时，欧成效继续面见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售楼中心看不同的沙盘，寻找可能的合作；另一边，一款新的水库会员付费制度也在酝酿，与之相关的小程序在2021年春节期间上线。
欧成效这样解释在实现财务自由后依然无法停止赚钱的事实：“对于富一代来说，工作本身是有乐趣的，你喜欢工作，喜欢看到一个事情让你做得井井有条”，他称自己见到滞销的优质楼盘无人帮作宣传时如见到“美玉蒙尘”，必须把它“掰过来”才行。
面对欧成效在追逐财富上所显示的激烈欲望，好友李植无法透彻理解。在李植看来，欧成效了无穷尽地赚钱，仅仅是因为穷怕了、想发财而已，但他同时难以理解，自高中相识后，欧成效就一直留给他“家里物质条件那么好”的印象，既然这样，为何会穷怕了？李植找不到答案，于是以“天性”作解——就像我们很多时候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归因于“命运”。
当一遍遍谈起难以停息的财富扩张时，欧成效最先也是最频繁提及的，是“对贫穷的恐惧”——他称这枚来自童年的思想钢印已深入他的骨髓，而日后他所从事的关于钱的一切，都是为免于这种恐惧。
欧成效的幼年时光在姥姥位于上海市黄浦区福州路的一处房子里度过，成年后，他称幼时成长于贫民窟。出生那年，知青开始返乡，从甘肃回来的小姨没地方住，也住进了这间十五平的房子，愈显狭小的空间令欧成效不满，同样令他不满的，还有大人们囤在屋里的糖水罐头瓶、发黄发蜡的废报纸。
欧成效目睹这些东西被以几分钱一斤的价钱卖出去，并从中习得“节约”和“简朴”，但在他看来攒这些东西没什么意义，反倒把家里弄得像个垃圾堆。不过，对于这些，欧成效从不抱怨，他说他那时唯一的愿望是能吃饱。
欧成效称，幼时所经历的生活压制一切欲望：他没有可以自由支配的钱；看到电视里的巧克力广告时，告诉自己不要痴心妄想，“活得像个活教头。”父母也曾对他说：“贫穷是可怕的事，是会冒在你骨子里的噩梦。”
不过，欧成效讲述的这段穷困饥馑的生活，在他的母亲口中是另一副模样。母亲称欧成效从小受宠，大人们见他喜欢吃菠萝，便买新鲜的菠萝给他吃，菠萝过季了，就换着买菠萝罐头。生活在平均主义流行的年代，家里没什么外块，但在工资的垫补下，欧成效的母亲认为那时一家人在过一种稳定的、还不错的生活。但欧成效否认了母亲的这些说法，“她的理解是错误的。”
对于自己唯一的儿子，母亲总怕哪些地方出现闪失，因此，在那些关键的选择上，她把得牢牢的：读哪所小学、升哪所中学、进哪所大学，“（我）各方面情况都摸得很清楚。”与欧成效的讲述不同，母亲说进入复旦前，他们就已知道未来所学专业将受限制，但考虑到复旦的名气，便觉得专业受限可以接受。
实际上，李植的说法也佐证了这一点，即复旦大学保障了学生对未来专业的知情权。难以知晓欧成效为什么声称自己被复旦大学欺骗——在被无穷事实交织的人生里，真相往往只由当事人掌握。
欧成效的父母在外贸公司上班，退休时都做到了高级管理的职位。在欧成效的记忆里，家境变好始于1984年，那年母亲换了工作。但变好的家境并没有使欧成效在日后的待人接物上显得慷慨，相反，他早年给同班同学留下了吝啬的印象。
高中是寄宿学校，每礼拜返校时，欧成效必会带一包零食，里面是水果、巧克力、点心，尽管是在90年代的上海，但这些食物并不普及。欧成效不善于分享这些，他总在宿舍一声不响地打开柜子，拿几样出来，然后爬回床上。室友们有时嘲笑他，“你又在偷偷吃东西了”。但平常，欧成效很少花钱，几乎没买过小卖铺里的方便面和汽水，“他怎么会没钱花？”熟识欧成效的李植说。
如果你见过欧成效，你会发现他的样子无法与任何一种“富翁”匹配。用一款边缘磨得发旧的手机，穿一双鞋底侧边已经发黄的运动鞋，不戴名贵的手表，不开豪车，没任何“行头”可言。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称自己在十四五岁时觉醒，坚信自己未来会过一种奢靡的生活，因此需要大量金钱。成年后，这个愿望日渐圆满但也像不会融化的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欧成效成了一众房产投资客心中的“多军领袖”。
“不要以为我是一个有钱人，我的钱很少，跟真正的大佬不能比。从更高的天空来说我是小弟弟”——欧成效说，“人的所有痛苦，在于你到了这个社会阶层以后，就会打开一个更高阶层的天窗，你到了A8就能看到A9，到了A10，你看到的都是A11”，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没有穷尽的天花板，欧成效称不停地赚钱为他提供了安全感，“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积极上进的人，我都这么拼命上进了，上帝不会惩罚我吧，上帝该觉得我是个好孩子。”
五、另一面
和“欧神”相对，有人喊欧成效“欧瘪”。在这些人中间，欧成效始终是被质疑、戏谑、嘲讽的对象。
2006年左右，欧成效在房圈名气渐起，最早的质疑从那时开始，其中一些账号至今活跃于网络，他们被欧成效视作“职业黑粉”。在这些账号里，欧成效自称的“奥派学者”被认为仅够得上奥派民科；而那套广为流传的楼市投资理论，名为“体用术”的水库心法则被认为尽是些苟且的投机伎俩；至于欧成效本人的财力，那个传闻中足够庞大却无从证实的数字，有人认为它始于编造；此外，欧成效的学历、私生活、身体状况也无不在流言之列。
这一系列质疑中，最引人关注的无疑是对欧成效的房产投资成果的质疑，人们说他所获的一切仅仅是因为“踩对了点”，而他关于房价一定会涨的预言实际上也不具任何个人洞见，因为在近20年房价持续上涨的势头里，一个人只要肯投入，就能有所收获。总言之，在这些人眼中，欧成效只是一个富有而“鸡贼”的普通老百姓，是国家发展的顺风车分了他一杯十足美味的羹。
但对于这些质疑，欧成效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这么多人，为什么你没有踩对点呢？”
欧成效称，“水库心法”的底层是奥派经济学；至于“体用术”，他声称。“体”建立在对金融体系和宏观风险的判断上；“用”则是把知识转化为金钱，“就像丁磊开养猪场”；“术”是具体实操技巧。
但是，一些同样从事房产投资的人对欧成效的这套“体用术”持鄙夷态度，其中一位姓孙的先生认为水库的很多操作方案并不正规，“从我们的角度说，他们推荐了很多不应该向老百姓（推荐）做的事情。比如说过于激进的财务方案，一些不该动的歪脑筋”。
孙先生所说的不该动的歪脑筋，指的是在水库粉丝间流传的“科技树”，诸如伪造流水骗贷、信用卡空当接龙。事实上，这些灰色手段至今仍在网络流传，有人甚至以学习、运用它们为傲。“不是人家不会，是人家不屑于做。没有任何的投资建议者会建议你去这么做……（这）在圈层内是引起反感的。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很容易让一门生意没法做下去”，孙先生说。
在重庆网络问政平台的咨询求助一栏，一则发布于2020年4月的问政帖直指“号召江浙沪地区的人集中炒房暴富的水库论坛”，帖子写道：重庆房价这一年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没有涨价，开始下降，老百姓买房看到希望了，那群不做实事，每天炒房恶意抬高重庆房价的人又准备来重庆抬高房价了，他们用各种假资料假户口在重庆大批买房……我们本地小老百姓怎么活？
而在一篇新闻报道中，欧成效推荐大家投资的“西港土地”同样遭受质疑。按宣讲会的说法，西港的这块地日后可以“囤”“卖“租”“联合开发”，前景大好。但一篇名为《“炒房天王欧神”柬埔寨西港土地骗局》的报道指出，这块西港土地的土地性质存在问题。据这篇报道，宣讲时所称的“99年产权用地”，实则为只剩下88年租期的“三手”经济特许地，其性质类似于国内的土地承包经营权。但对于这些质疑，欧成效均矢口否认。
在带领大家买房这件事上，欧成效一直以“最专业、有节操”自诩，他在一次采访中称，在一个楼盘中，水库售卖的房产套数不会超过其总量的百分之二十，“我们不想把整个盘搞得都是投资客的，到时候场面不好看”，“我们是很克制的。”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形式逻辑全都摆在明处。
去年十二月，一次开盘过后，璐璐、小龟、欧成效又进行了一场名为“绿鞋加推”的直播。直播中，“绿鞋加推”被解释为“卖得太好了，开发商再给我们一栋楼”，但据水库某业务员介绍，所谓“新增一栋”并不存在，“就是一个广告而已，还是卖之前剩下的。”
此外，某知情人士介绍了水库售楼环节中名为“并发”的一环。所谓“并发”，即是一个人可以同时买多套房。“并发”的核心是得当控制各家银行进行征信审查的时间差，从而借助银行的信息盲区实现在各家银行同时贷款，以此突破限购。
六、钱赚到不想再继续
我们试图采访贵阳某楼盘的营销经理，这是欧成效推荐购买的一处标的。这位经理先是点了一根烟，在一番犹疑谨慎而短暂的笑场后，言辞决绝地拒绝了采访。
在中国，你很难知道一个楼盘的真实销售情况，而当一个消费者买了一套溢价过高的房子后，面临的将是投诉无门、打官司也没法赢的境况。更多时候，是根本听不到关涉此事的发问，“是看不见的底层”，一位房产投资人士说。但在如此隐秘且失衡的气氛里，人们仍鼓舞着将致富列车开向房地产的热情。
在一次欧成效参与的宣讲会的提问环节，人们频频举手，他们想知道如何换房子更合适、房地产税对房地产有何影响；如果环境发生意外变化，重庆的房价会不会涨……其中一位男士的提问令人印象深刻：“我想问一下几位老师，你们的梦想是什么？你们赚钱是为了什么？”人群发出哄笑。“因为我觉得钱赚到一定程度我都不太想赚了”，男士继续说。
相比那些言之有物的回答，在这个问题上，欧成效以一个玩笑话应付了：他说他本人没什么欲望，眼下种种不过是为帮身边的女人实现不断升级的欲望。台下，人们为欧成效的发言鼓掌。
七、李植的普通同学
回首年少时，出众的学习能力并未让欧成效免于周围同学的鄙视，现在，他将原因归结为穷、体育不好、身体不好。同学们有时偷他的东西，做一些恶作剧，欧成效常常无措，他不懂如何发飙，因此总把脸憋得通红，但却一句话讲不出。
初中时期，欧成效读完了黄浦区图书馆的上千本武侠小说；进入高中，有段时间，欧成效阅读柏杨版的《资治通鉴》。
整个学生时代，欧成效最要好的朋友便是李植，他们交往至今，一起度过了高中和大学的时光。除李植外，欧成效在班里没什么朋友，他喜好独来独往，给人难以接近之感。之所以能跟李植成为朋友，一方面是因为李植喜好交友，另一方面，是两人爱好相投，聊历史、聊军事，世界的面貌由此展开也被此建设。很多年后，欧成效对李植说，自己对历史和军事的兴趣始于他的引导。
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过完春节，李植和欧成效如梦初醒。李植问：“咱们是不是要找工作了？”欧成效也问：“对，好像是，怎么办？”后来，抱着要成为亚太区高管的心愿，欧成效入职了位于广州的高露洁，职位是管培生。
欧成效要去广州，这令父母和一位熟识欧成效的老师感到惊讶，在欧成效的讲述里，这是基于复旦分专业事件的一次毅然决然的离家出走，但在李植那里，还留有一件欧成效去广州前的小事，这件事发生于欧成效去广州的前两三天，向李植讲述这件小事的人正是即将离家的欧成效：
直到拿到了母亲买来的去广州的纸质机票，欧成效仍没下定彻底的决心。夏天的晚上，欧成效打开窗户，把纸质机票放到窗台上，他计划执行一次“天意”：如果机票被风吹走，那就不去广州了。事情的发展是机票果然被风吹走了，事情的结局是机票被认识欧成效的保安捡到、并送了回来。好吧，去广州吧。
欧成效称，毕业那年有老师试图说服自己留校作物理研究，而他给出的答复是：“如果月薪给三十万就做物理。”
成名后的欧成效不断在公开场合提及自己对时空物理的痴迷，“你可以认为我骨子里是一个科学家”，欧成效说。采访期间，欧成效曾提及自己在时空物理上的猜想：引力和电磁力是同一种力；他说如果有足够的钱还会回到物理学领域。
“现在有足够的钱了吗？”
“我觉得还不够多。”
“多少就算足够呢？”
“那还得好几个零……至少再加两到三个零。”
八、没什么成就的人
如今，欧成效称自己博览群书，最喜好玄幻小说。他称市面上90%的书于他而言都是垃圾，“太浅了，境界都太低了”（去年冬天采访时，欧成效正在读渤海小吏的文章：《渤海小吏的封建脉络史》），类似地，欧成效称自己很少看电影，原因是市面上不存在符合他审美的电影。他曾自己写小说，小说的题目是《拜金女郎》。谈及当下的爱好时，欧成效给出的答案是打游戏和嗑瓜子。
一天，在电话中我问欧成效：“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您现在的身家是A10吗？”
欧成效答道：“我干嘛要去证明这些东西呢？为了你写文章吗？我为什么要做这么愚蠢的事情呢？为什么要在众人面前宣书呢？为什么要搞得税务局来找我麻烦呢？”最终，欧成效没有提供证明。
对于外界的质疑，欧成效表现得不屑，他以自己身为“道教徒”作解。欧成效称从懂事开始，他只信仰过道家。“我们是真正相信自由主义的……在没有暴力侵犯他人的情况下，拥有一切绝对的自由”——讨厌、诅咒，没问题，包括可以骂我。我尊重你的自由——“你谁？你是谁？”
至于“炒房教父”，欧成效觉得这东西跟他没关系，别人对他的认知、看法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我）只关心自己”。同样是基于道教哲学，欧成效称自己对财富、权力、名气无任何追求，他的癖好是追求真理：“真理就是道，就是我们世界运行的规律。你知道这个世界的道怎么运转，你就很容易发现各种商机，钱只是一个附赠品。”
现在，欧成效租住在北京。他积极参加各种社交，包括中美政策的讲座、福布斯的晚宴，并频繁去往全国各个城市：他称自己没有主要住所——去年住得最频繁的，是贵阳的一家酒店。
欧成效将继续在财富上维持足够高的增长速度，为此他通宵写文章，称自己可以一周工作100个小时，但同时，高血压、胃溃疡，OSA（阻塞性睡眠呼吸暂停）也找上了他——尽管OSA的主要病因来自遗传。所以，欧成效在手腕上戴了心率表，每晚戴呼吸机入睡——“浑身都是毛病，但我是最勤奋的”，欧成效说，这是他对自己所拥有的生活的最满意之处。“勤奋的过程满是痛苦”，欧成效称自己有忍受痛苦的天赋，此外，他还声称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下去，“极度优秀、极度活跃。”
2013年1月，在一篇《一个炒家的自我修养》的博客文章中，欧成效写：
“多军脚下的路并没有阻碍，真正的阻碍发生在我们心里。我们的‘心’有多坚强，在追求事业和理想的道路上，你愿意走多远，愿意背负多少辛苦，愿意背负多少年的持续折磨？我们就是踩着针鞋在采金矿。”
欧成效的脸上总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平静的疲倦，在这种气氛里，他总显得深不可测。采访中，欧成效立显愉悦的时刻都跟谈论女儿有关。他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有意思的事，有意思的事是搂住女儿，然后女儿说烦死了。
他给大女儿取名“饱饱”，小女儿取名“多多”，他希望她们一辈子都不要挨饿。作为父亲，欧成效期待给自己的孩子一个要什么给什么的童年，“她要的任何东西我都买十倍给她”，同时，他拒绝让女儿学习艺术，“艺术是贱业，是下等人学的东西。”
也是在那天的电话采访中，我问欧成效：
“您目前觉得自己最有成就的事是什么？”
“女儿啊，女儿很可爱。”
“除了孩子呢？”
“那就没什么成就了。”
（除欧成效、璐璐、小龟外，文中出现的其他人物均为化名）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硬核（ID：thecorestory），作者：武奋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