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李泰庆在他的公寓里。李泰庆一家在1960年迁回朝鲜。他于2009年逃到了韩国。 Woohae Ch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首尔——1960年8月一个明亮的早晨,从日本出发航行了两天后,数百名乘客冲上甲板,有人大喊:“我看到了祖国!”
船在朝鲜港口城市崇津靠岸。人群挥舞着纸花,唱着欢迎的歌。但是李泰庆(Lee Tae-kyung,音)感到他被许诺的这个“天堂”实在有些不对劲。
“聚集在那里的人毫无表情,”李泰庆回忆说。“我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但我也知道我们来错了地方。”
1959年至1984年,在日本和朝鲜政府以及它们各自的红十字会共同资助的遣返计划下,包括李泰庆和他的家人在内的9.3万人从日本移民到了朝鲜。当他们到达时,他们看到的是贫穷的村庄和生活在贫困中的人们,但他们被迫留下来。一些人最终进了拘禁营。
“我们被告知要去一个‘人间天堂’,”今年68岁的李泰庆说。“相反,我们被带到地狱而且被剥夺了最基本的人权:离开的自由。”
李泰庆在46年后终于逃离了朝鲜,于2009年到达韩国。此后,他不知疲倦地宣传,分享这9.3万名移民的故事,做演讲,在新闻发布会上发表讲话,并撰写了回忆录,他的回忆录讲述了一个痛苦的、通常被遗忘的日韩历史章节。
他撰写回忆录之时,正是人们重新开始关注朝鲜侵犯人权的行为的时候,而日本和韩国的领导人对揭开两国之间的旧伤疤仍然特别敏感。
“是我母亲劝说父亲将我们全家带到朝鲜的,”李泰庆说。“她从始至终都感到后悔,直到74岁去世。”
1910年至1945年日本殖民统治期间,有200万朝鲜人移居日本,其中就有李泰庆一家。有些人去那里找工作,另一些人则是在二战中被迫从事劳动。在日本投降后,大多数人因缺乏公民身份和经济机会而返回朝鲜。
但是,随着朝鲜半岛陷入战争,成千上万的人仍然留在日本,其中包括李泰庆一家。
李泰庆在日本和朝鲜时的照片。 Woohae Ch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李泰庆于1952年出生于日本。一家人在离韩国最近的港口下关市开了一家炭火烧烤餐厅——这是在提醒他们要回家。
随着朝鲜战争结束,日本政府急于打发掉生活在贫民窟的一大群朝鲜人。而朝鲜这边则发起了一场轰炸式宣传,希望利用他们来帮助重建饱受战争摧残的经济,将自己说成是为每个人提供工作、免费教育和医疗服务的“天堂”。
李泰庆说,在日本,他所在的小学里放映了朝鲜的宣传新闻片,其中显示了丰收的农作物和工人“每10分钟就盖一栋房子”。人们组织游行呼吁回国。根据北朝鲜人权公民联盟(Citizens’ Alliance for North Korean Human Rights)最近的一份报告,在日本,一个亲朝鲜团体甚至鼓励学生被招募为朝鲜缔造者金日成的“生日礼物”。
尽管该国大多数朝鲜人来自陷入了政治动荡的南韩,但日本仍然认可这种迁徙。日本当局说,朝鲜族人选择了移居朝鲜,但人权组织指责该国无视这些移民在共产主义国家中所面临的情况,从而助长了这场骗局,唆使人们受骗。
公民同盟报告说:“为了去往朝鲜,朝鲜族人被迫签署只许出境的文件,禁止他们返回日本。”作者将迁徙和“奴隶贸易”及“强迫流离失所”相提并论。
写在朝鲜邮票背面的秘密信息。上面写着“无法离开村庄”和“没有自由”。这是由一名迁回朝鲜的朝鲜族男子在1961年左右写下的。
该信息寄到了该男子的兄弟那里,他本打算和家人及邻居一起从日本迁回朝鲜。
大多数移民是朝鲜族,但其中还包括1800名与朝鲜男子结婚的日本女性和数千名混血儿。其中有一个名叫高容姬的年轻女子,后来成为一名舞蹈演员,并生下朝鲜领导人金正恩——朝鲜缔造者的孙子。
李泰庆的家人于1960年登上这艘船时,他的父母以为朝韩两国很快就会统一。李泰庆的母亲给了他和他的四个兄弟姐妹一些钱,让他们享受在日本度过的最后时光。李泰庆买了一个迷你弹球游戏机。他的妹妹买了一个小娃娃带回家,当它躺在床上时会闭上眼睛。
他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品尝自由。”
他说,当他看到崇津的人们“看上去都很贫穷且面如土色”时,他意识到自己的家人被骗了。他的家人被命令重新定居在朝鲜乡下的一个郡中时,他们震惊地看到在雨中走路的人们没有穿鞋或打伞。
仅在1960年,就有4.9万人从日本移居到朝鲜,但随着该国真实情况的传播,这一数字急剧下降。尽管有审查员的监视,家人还是想出了警告亲戚的方法。一个人在邮票背面写了一条消息:
“我们无法离开村庄,”他在窄小的空白处写道,敦促他在日本的兄弟不要过来。
李泰庆的姨妈给她的母亲寄了一封信,告诉她在侄子年纪大到可以结婚时再考虑移民朝鲜。侄子只有3岁,信息传达得很明确。
为了生存,移民经常依靠仍在日本的亲戚寄来的现金和包裹。李泰庆说,在学校里,孩子们称他为“半肘巴里”(ban-jjokbari),这是日本对朝鲜族人的侮辱性用语。每个人都生活在不断的恐惧中,担心被称为不忠并被驱逐到拘禁营。
李泰庆拿着一本从书架上拿下来的相册。 Woohae Ch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对朝鲜来说,他们是用来勒索赎金的人质,”该报告的合著者金素熙(Kim So-hee,音)说。“留在日本的家庭被要求为从监狱营中释放其亲属支付费用。”
李泰庆成为了一名医生,作为从日本移民过来的人,他不能从事政府工作,这是他们能得到的最好的工作之一。他说,他的从医经历使他目睹了1990年代饥荒之后公共卫生系统的崩溃,当时朝鲜的医生被迫使用啤酒瓶做静脉注射。
2006年,他作为一组难民的一员逃到中国,他和他的蛇头在缅甸因贩运人口被拘留,服刑两年半。于2009年抵达首尔后,李泰庆设法让妻女从朝鲜偷渡出去。但他说,他仍有亲人,包括一个儿子,还困在朝鲜。
他的妻子于2013年去世,现在李泰庆独自一人住在首尔的一间小出租公寓里。“但是我有自由,”他说。“我会为此付出一切。”
李泰庆已与50位从日本移民到朝鲜并逃到韩国的朝鲜族人组成了联盟。每年12月,该小组相聚在一起举行1959年大规模移民的周年纪念。他的回忆录的撰写已接近尾声。他说,他这一代人是亲历过这9.3万人大移民的最后一代人。
李泰庆说:“令人悲伤的是,在我们死后,我们的故事将被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