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栩栩多多(ID:xxddkids),作者:沈书枝,编辑: 周志轶,助理编辑:胡之萱,插画:乔安夫斯基,题图来自作者提供


你看过江南水边乌桕树在秋天变红的模样吗?你知道长势良好的醋栗的味道吗?这些都是真实世界里亲身观察和记录下的“博物学”。对博物学的爱与追求,让文学作品更显诗意,让生命也更加充实。


今天,不妨跟随作家沈书枝一起打开博物学里的精彩世界,从认识一草一木开始,感受真实世界里的吸引力吧。



一、《瓦尔登湖》背后的自然观察



1845年,27岁的梭罗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附近的瓦尔登湖湖畔,建造了一所小木屋。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他在那里独自生活了两年多时间,回到康科德以后,写下了著名的《瓦尔登湖》一书。《瓦尔登湖》中充满了对于生活的哲思和自然的观察,不过这里想说的,是在那之后,在他生命的最后十来年里,将兴趣更进一步转向自然科学的观察和研究的梭罗。这种转变并不突然,在《瓦尔登湖》里,梭罗的志趣已经表现得很明显,到这时不过是往更深入、更细致和更符合现代科学的方向发展去罢了。


他把家乡康科德定为自己的观察对象,每天出去散步,对当地的动植物进行密切的观察。他记录下草木什么时候长出第一片叶子,什么时候开出第一朵花,森林是怎样从一种树木为主更迭成另一种树木为主,植物的种子究竟是怎样传播的,诸如此类。就这样,在康科德方圆几十英里的范围内,梭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进行着持续的观察、记录和整理,到他去世的时候,已经积累了九千多页原始的笔记和日记。


他年长的朋友、思想家和文学家爱默生曾记录过和他共同散步的经历,梭罗的腋下夹着一个乐谱本,用来随时放采集到的植物,口袋里则放着日记本和铅笔,用来观察鸟类的小望远镜,还有一个显微镜、一把折刀和一些麻绳。有一次,当他们在池塘看见睡菜的花之后,梭罗便断定它们已经开了五天,并且“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日记本,读出了理应在这天开花的所有植物的名字”。


梭罗去世后,他的日记和一些笔记陆续出版,但生命最后十年里对自然科学的探索的代表,却在他去世一百多年后才被整理出版,这就是《种子的传播》(国内引进版叫《种子的信仰》)和《野果》。这一方面是因为手稿难以辨认和整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之前的人们认为,这些充满了大量自然观察的记录没有什么价值。在梭罗生活的时代,自然科学还远远没有发展到我们今天这样完备,他的记录却充满了一种因为长期的敏锐观察和卓越的思考能力综合而来的科学和严谨。我们今天再来读梭罗的自然观察笔记,会更容易发现,它不仅仅是科学的,更是文学的。


他的记录里充满了丰富详细的、生动准确的关于细节的描写,这些描写不仅新鲜、有趣,而且非常优美,充满了文学的感染力,这就是它的最动人之处。他写松鼠采集松树的果实,先要把挡道的小枝或者松针除去,再用凿子一样的牙齿把松果的茎部咬掉,再把松果放在地上,仔细地看一会,像是在思考如何打开它一样。然后才捧在手上,咬一咬,松果骨碌打转,它就停下来,也许只是听听风里的声音,然后——就把果实底朝天一转,从苞片最小刺最少的地方咬起,将它最脆弱的地方咬破,接下来就去咬最软的底部,碎裂开后立马就显出一排排种子,供它享用。


他写自己对野果的热爱,认为即使是花了大把银子造船出海,贩回热带的水果,赚得盆钵满满,也远不如孩子们第一次去野外采浆果有意思,虽然他们带回家的不过是勉强盖得住筐底的越橘,却因此走到从未涉足的地方,体验到成长。看梭罗描绘五月向阳山坡上丛丛簇簇的野草莓和六月到八月间湿地上各种丛生的蓝莓和他采摘的经历,很难不为他的描述所打动,而产生同样采摘愿望的。梭罗的散步远不是普普通通的散步,可以说,梭罗的文字开辟了当时的北美生态学和自然文学的写作,直到今天,也仍然不减它的魅力。


二、百草园里的博物学启蒙



西方博物学的传统发展和成熟得比我们国家的要早得多,到今天也仍然比我们的要丰富得多。我们国家的博物学传统,自古以来是很薄弱的,古代能够说得上的,只有我们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和南方的诗歌《楚辞》里写到一些草木鸟兽的名称,古来一些学者,给它们做了些注释,把它们一一考察出来,《诗经》《楚辞》里说的这些草木鸟兽都是如今的什么。此外还有像《尔雅》——我们古代最早的字典,里面的一些动植物的名称,后世也有人给它做了详细的注释或补充,比如宋代陆佃的《埤雅》、罗愿的《尔雅翼》。


还有一些神话传说,比如《山海经》,我们也可以将它们归入到博物学的范畴里面,此外就是古代的一些本草、农书、笔记、地方的风土志等等——里面也包含着一些博物学的成分。但总的来说,缺乏一些科学探索的精神。在民国时期,有名的对博物学感兴趣而在这方面又做出了一定成绩和贡献的作家,有鲁迅和他的弟弟周作人。


鲁迅和周作人生长于浙江绍兴,他们从小就对博物学感兴趣,很喜欢读博物类的书。比如周作人说他们小时候喜欢的,有冈元凤的《毛诗品物图考》,这是一个日本人给《诗经》里的动植物画的插图书,画的风格古典而雅致,在《诗经》的插画书里,是很美的一本。又比如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鲁迅和周作人在他们的一位族公那里见到这本书,就很喜欢,拿过来读。此外又比如清代陈淏子的《花镜》,这是一本指导人怎么认识和栽培花木的书。这些书都培养了他们对于自然的兴趣和爱好。


我们上小学的时候,课本上有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读起来很有趣味。那时我觉得它既亲近又陌生,亲近的是里面竟然有一个长满了野草的园子,因我在乡下长大,这样的草丛可以说举目皆是,我却头一次知道,原来就是这样平常的东西,也可以写进文章里;陌生的是很多的东西我却不认识,除了“碧绿的菜畦”“紫红的桑椹”“肥胖的黄蜂”,油蛉、斑蝥还有有着臃肿的根的何首乌、有莲房一样果实的木莲,我就都不知道是什么,心里很觉得羡慕而好奇,觉得他有那样的好东西。


晚上会趴在墙头喊人的名字、答应了夜里就要来吃人肉的美女蛇的传说,也令人又惊奇又害怕。如今想来,这种对于自然和神话的热爱,可以说是一种儿童共同的天性,在我们的心中留存。


鲁迅和周作人这种从小对博物学的热爱,到他们长大后也并没有忘记,他们搜集了大量的博物学图书,周作人后来作为民国时期著名的散文家,写了很多介绍他家乡的风物和国内外博物学著作的文章,屡屡揭示博物学的意义,希望能够引起人学习的兴趣。他认为学习博物学不仅有文学的意义,而且了解了动植物的生活,对于理解人生的问题也会比较容易,因为动植物的生活现象,与人类的生活原本是根本一致的。


三、博物学里的诗意



那么,今天的我们学习和观察自身所在的自然,这件事有什么用——或者说有什么意义呢?这是我们大人的俗气之处,生怕小孩子浪费了时间,以为无论做些什么,总得是有用或者是有意义的,才可以花时间和精力去做。实际上在小孩子,收获了快乐、想象甚至是空白,本身就是一种意义的所在;不过关于对博物学的爱与追求,我们还是可以说得出来很多“意义”,来让人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


首先,博物学可以让我们更深入、更丰富地理解我们身边的日常生活中所涵有的诗意,而这在你没有了解之前,很可能是完全懵懂而无所知的。英国生物学家斯宾塞在很多年前就说过:


不但艺术创作的最大成就需要科学,充分地欣赏艺术也需要科学。


……在任何一定分量的作品中,一个艺术家如果能多指出一些现实,他就多触动一些方面的能力,多启发一些观念,多给人们一些满足。但是要得到这些满足,一个观者、听者或读者必须知道艺术家所指出的现实;而要知道那些现实就得要有那么多科学。


要更好地理解文学和艺术或者其他,首先就需要更充分地了解我们周围的世界。以最常见的文学为例,不知道江南水边乌桕树在秋天变红的模样和冬天结出的离离白籽,对于《社戏》中八公公拖走回家当柴烧的枯桕树就难免要少些亲切的理解;不知道醋栗的模样和味道,对于契诃夫《醋栗》中那在政府做了一辈子小官吏的尼古拉·伊凡内奇,在退休后的庄园里一定要有一丛长势良好的醋栗的麻木贪婪的幸福的想象就要少几分。


因为无论是小说、戏剧还是散文,故事虽然可以虚构,但却生发在真实的世界所生长出来的经验中,我们在阅读时,倘若缺乏这一部分经验的了解,就必然会缺失些什么。


其次,科学不但是理解种种艺术与文学的基础,科学本身就富含着诗意。斯宾塞说:


科学正是在那些不懂科学的人看来全是茫然的地方,开辟一些富有诗意的领域。研究科学的人经常告诉我们,他们体会所研究的对象中的诗意,并不比别人欠鲜明,反而更鲜明清楚。……你会设想一块划了些平行线痕迹的圆岩石,对一个无知的人和一个知道一百万年前冰河曾在这岩石上滑过的地质学家,能激起同样多的诗意吗?


一个从未作过科学探讨的人对于他四周的诗意大部分是茫然无知的。一个在青年时代未曾采集过植物和昆虫的人对于乡间小道、树丛能引起的莫大乐趣就能懂不到一半。


对于这一点,我有一个切身的体会。十几年前,我读大学时,最开始正是受到周作人的启蒙,对植物产生了兴趣,就去找他文章里所介绍的写自然写得很好的德富芦花的书来读,结果读着读着,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睡着了。这是因为那个时候我所拥有的关于植物的知识还太少了,因此难以领略其中的趣味,无法在作者简洁的描写中,用共有的知识为它们搭建一个理解和想象的背景。


一个认识和不认识植物的人,哪怕只是看到一段简短的列举植物名称的话,所能激起的感情也都是完全不同的——对于了解这些植物的人来说,看到这段话便可以想到,这里面是否暗含着时序的变迁,或揭示了地域的特点?或是某些其他植物学的知识,每一种是什么模样,什么时候开花,结什么形状的果子,是否有什么独特的传播手段?


这就是背后密集的知识所能给予我们的满足,而这还是仅就读书而言,实际上,当我们拥有稍微丰富的博物学知识之后,再行走在路上,哪怕周围只是一些贫瘠的城市景观,我们仰观俯察,也可以从中发现比从前多得多的有趣的东西。


一朵蒲公英的花怎样在开过之后慢慢将茎秆垂向地面,直到种球成熟又再次高高竖起,等待四面而来的风把它一簇簇冠毛下面缀着的一颗颗种子吹向远方,或是一只乌鸫如何藏在树枝上,活灵活现地模仿其他鸟儿乃至猫的叫声,练习自己歌唱的能力,吸引配偶的注意,这一类的事情,一旦开始去了解,去观察,就会跳入你的眼中,用斯宾塞所说的科学本身就含有的诗意,使我们的生命得到充塞与饱满。


从功利一点的角度来说,如果你长大以后,想当一个艺术家或者作家,那么从小关注自然,更深刻地理解科学与美,对于丰富你的思想与作品,是有很大的好处的。如果你想当一个科学家,那么更要去观察身边的自然,积累许多的知识,培养起探索的精神。如果你只想做一个普通人,那么能够体察到我们周围的世界里的诗意,使自己的生命得到充实,也是必要而珍贵的。


另一方面,如果你读一本像《瓦尔登湖》或者《塞尔彭自然史》这样有名的自然文学或博物学著作,却觉得读不下去,这个时候我们所需要做的,是先从对我们来说更容易亲近的地方入手——比如,买一本适合自己所在地区的植物或动物识别手册,看一些本地区的人所写的自然记录,从认识身边的一草一木、昆虫鸟兽开始。真实的世界能给予我们丰富的吸引力,而亲身的持续的观察和记录,则会大大增加这种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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