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栩栩多多(ID:xxddkids),作者:耿洁,头图来自:《天才少女》剧照
一份2017年的《中国“在家上学”调查研究报告》显示,全国“在家上学”的真正实践者有6000人,相比2013年的2000人,每年增长速度是30%。在家上学的原因有很多。父母对学校教育理念的不满、孩子对校园生活的不适、还有宗教等其他原因。但是,相比中国几千万在校生,在家上学群体仍然非常小众。他们的学习生活是怎样的?又会遇到哪些问题?栩栩多多采访了三个不同的家庭,试图呈现局部的真实。
想要什么,就努力去接近
@奕嘉,18岁,上海人,14岁离开学校,关注教育、心理、创业,学习绘画、柔术,和伙伴一起组织体制外青年聚会,2021年9月将赴创新型学校就读
2016年6月,奕嘉打算退出学校,那时她在新加坡上初一。奕嘉觉得学校的教学模式过于应试,课程设计不合理,另外缺少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是重要的原因。“当时的同龄人都是追小说追剧,我可能更多地关注个人成长。”但是父母并不能肯定她的决定是不是一种逃避。“不行”,爸爸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半年后,奕嘉完成了初一的学业,在期末考试上,她很多科目的成绩都排在班级前几名,然而退学的想法并没有从奕嘉的头脑中消失。看到女儿在适应校园节奏上并不存在问题,父亲开始认真思考女儿的提议。但是要如何规划女儿的学习生活?怎样才能让女儿站在他的肩膀上继续这条少有人走的道路?认真思考了一段时间之后,奕嘉的父亲终于同意了女儿的请求。
打破在校学习的传统,个中的压力,分不清是父母还是孩子身上更多一些。奕嘉的爸爸践行着终身学习的理念,常常将近期自己学习和阅读的心得分享给女儿,两个人一起讨论。奕嘉的母亲也重新开始从事教育相关工作。平时,奕嘉通过父亲筛选或自己感兴趣的网络课程进行学习。她还报名参加各种各样的夏令营、线下活动,努力通过各种方式汲取知识养料。
然而在家自学的过程仍然不是一帆风顺的。对奕嘉来说,困难并不在知识的摄取上。极大地困扰到她的是未来道路的选择问题。她关注创业、喜欢心理,又觉得绘画会是她一生都会坚持做的事情。但是喜欢的事情太多了,这么多的道路到底要走哪一条,要怎么做,14岁,奕嘉陷入了迷茫和困惑,浪费了一段光阴。
混乱的思路是在跟不同人相处的过程中逐渐理清的。其中一次是遇到了“真我派”女性社群主理人赵小呆。小呆从香港大学毕业,曾在清华附中任职,但就是这样优秀的人却患过厌食症、抑郁症。与自己的心态抗争很多年后,赵小呆选择离开体制,探索真正热爱的事业。看到比自己年长和成功的人都仍然在探索,奕嘉开始接纳自己的局限性。自己年纪尚轻,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试错。
另一次重要的经历是碳9学社。碳9学社认为每个人都应该主动联结,贡献自己的价值,并且相信输出能够强制带动吸收内化。曾经因为完美主义、拖延症显得有些行动力不足的奕嘉开始经历思维上的转变。“想要什么,就努力去靠近、去创造;欣赏什么人,就制造机会去认识。”奕嘉说。她意识到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先行动起来,然后跟团队一起前进、一起完善的。如今,奕嘉在家自学已经有四年半的时间了。她依然没有决定好自己的人生道路,但已经不再有那么强烈的困惑。
2021年的下半年,奕嘉又将开启新一阶段的人生了,她选择进入一所创新型学校。这和当年在家自学的决定并不冲突,最终的目标都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和学习。该学院采用1+3的中外合作办学模式,第一年,每位学生都要在上海学习10门兼跨文理的博雅通识课程,随后的三年,他们将根据自己的兴趣和能力到美国的大学进修,最终取得美国大学的学位。奕嘉认真考虑过未来的进修方向,在紧张的语言学习之后,奕嘉的多邻国语言考试的成绩达到了125分,也获得了余下三年前往旧金山大学学习心理学的机会。
在等待开学的这几个月闲暇时光里,奕嘉陪着妈妈来到了大理。她们租住的房间在古城附近,通过窗子就可以看到灿烂阳光下的洱海。周一三五,奕嘉会跟随教练学习柔术。剩下的时光或是和朋友一起探索云南的山林,或是和伙伴一起组织骑行、徒步等活动,把体制外的年轻人聚集到一起。在家自学让奕嘉找到了更多理想的同伴,社交圈子不仅没有变小,反而开阔了很多。去参加线上或者线下活动,因为大家都对同一领域感兴趣,所以很自然就会有共同话题。“下到婴儿,上到八十岁的老人我都有机会认识。”
奕嘉已经经历了一些事情,但知道这些还远远不够,未来将会是怎样的,她有些期待。
在家学习,需要对自己负责
@定慧,18岁,陕西宝鸡人,10岁离开学校,保留学籍参加了中考、会考,参与高校素食联盟、自由学社的运营策划工作,某天下午与网友线下闲谈时拿下两个工作offer,现离家继续自己感兴趣的项目
相比奕嘉,定慧离开学校的时间要更早一些。五年级时,搬到新社区的定慧需要上交一笔10万元的转学费,父母无力承担这笔费用,加之感到上学的这些年,定慧身上的灵气正在一点点消失,父母干脆决定将定慧留在家里教育。
如今回头来看,定慧觉得起初的自学并不是非常顺利。没有奕嘉那么幸运,独自学习常常让定慧感到孤独。他会因为莫名的原因感到抑郁,也会因为父亲的否定感到“被打入冷窖”,亲子关系的挑战比以前更大。
定慧也觉得在家自学的知识没有充分内化。由于缺乏一个衡量学习进度的指标,学习的质量很难保证。何况,写作、英语、绘画、太极拳,太多的课程,他不知道要如何抉择。到了六年级,定慧的学习方法有了变动。他开始在学校保留学籍,每学期回学校参加考试。有了这样一个外部的标准,定慧开始获得一些方向感。虽然不去学校上学,但他把中考作为目标去努力,考上了地区排名第二的高中。高中阶段也是如此,有6个月的时间,定慧集中准备高中会考,每天学习5-8个小时,最后拿到了全A。
千万不要误会,定慧并不是一个在学习和生活上自始至终自律到无可挑剔的男孩。像大多数孩子一样,十二三岁的时候,定慧迷上了电脑游戏。每当听到父母下班回家的声音,定慧就关游戏、关电脑一气呵成,那段时间,他的成绩也急转直下。但父母的放手给了他时间试错和调整,也让他逐渐学会了对自己负责。“有些自学生的家长会给很强的框架和限制,他们要自我负责可能会更加困难一些。”定慧说。
无需备考的时间,定慧的学习生活更加自由。有时某个阶段只学习化学,下个阶段又专注进行思维训练。他也会花一些时间做项目,这让他感受到自己的价值,也开始拥有越来越多的朋友。2018年,定慧在清华大学牵头的高校素食联盟里做策划和运营工作。虽然这个组织最终解散了,但他希望未来可以在这一领域挖掘得更深一些。给健身协会提供一些蔬果汁;为素食餐厅提供短视频、社群运营等外包服务;组织线下的品尝会;他一口气给出了很多方案。
和19岁刚刚结束高考的同龄人相比,定慧似乎太善于表达自己了。2020年,定慧来到上海参加自己感兴趣的活动。借此机会,他也得以跟很多早已在网络上认识的朋友见面。在和比自己年长很多的网友攀谈的过程中,他们聊到新媒体运营,定慧拿出自己做项目时整理的“网络协作、新媒体技能清单”。一盏茶的功夫,他收到了两个工作邀请函。定慧觉得自己像个“结构洞”,正在链接到越来越多不同圈子的人。
但与此同时,父母的担忧还在继续。作为教师,定慧的父亲深知学历的重要性,他希望定慧能够考取一所大学。看着儿子这些暂时还没有成果的项目,他把自己的焦灼倾泻在了定慧身上。
定慧也曾想过申请美国的密涅瓦大学,这所新式学校既能满足定慧对一所好大学的想象,又能获得一纸文凭,达到父亲的期望。但是随着手中项目占用的时间越来越多,定慧发现自己的英语学习逐渐有些荒废了。他并不拒绝上大学这条路,但是坦言当下并没有足够的实力申请到心仪的学校。加上对手中项目的兴趣和对来之不易的朋友们的珍惜,定慧暂时放弃了读大学的打算。
2020年,定慧背着重重的行李走出了家门,他知道这是自己必须要迈出的一步。工作、实习、兼职,他不断变换着并不丰厚的资金来源。对他来说,现阶段物质上的回报并不是最重要的,他更想要专注地将自己遇到的项目进行下去。
经历和探索是最重要的
@何圣流,20岁,北京人,三年级开始每天只上半天学,初中彻底离开学校,创造的倾听者手环获全球华人青少年社会创新大赛第二名,协助母亲完成科幻小说《蓝飞碟天使》的创作,热爱音乐,关注动物保护和环境保护
父亲节那天,何圣流站在大厅里弹着吉他演唱披头士广为人知的歌曲《Hey Jude》。台下几十人专注地听着,到了熟悉的片段,大家不约而同地跟着合唱。何圣流的声音可能不是那么地完美,但他自在的神情却让人很难忽视。这是何圣流音乐圈里认识的朋友举办的一场关于自然采风和父亲节主题的小型音乐会。这一天,距离何圣流正式“逃离”学校已经七年有余。
十几年前的一天,何圣流的妈妈周逍敏照常骑着自行车送儿子去上幼儿园。儿子的哭声让作为母亲的周逍敏揪心。如果上幼儿园对孩子来说那么痛苦,为什么一定要去呢?于是,她和社区里的十几个家庭一起合办了一所叫做爱幼家的儿童学校,社区的家长们带着孩子远足、玩耍、讲故事,何圣流在熟悉的人身边度过了快乐的两年时光。
但是进入小学之后,问题再次出现了。三年级的课程排得满满当当,何圣流抱怨自己没有时间学习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也不适应校园环境。理解了儿子的困惑,周逍敏决定直接跟校长对谈,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每天只上半天学。这要求乍听有些怪异,更怪异的是,校长竟然奇迹般地同意了。就这样,上午,何圣流仍然在学校进行常规的学习,下午就自己在家看书、写故事,做自己喜欢的化学实验。为了方便儿子做实验,周逍敏还和儿子一起在阳台搭建了一个小型化学实验室。在这里,何圣流学会了使用显微镜、制作标本,他将自己在课本上学到的知识进行实践,其乐无穷。
受益于自主学习,初中,何圣流彻底离开了学校,一家人搬到北京郊区的村落。郊区的自然环境优美,而且已经有了一些从北京市区逃离过来的“难民”。家长们来自编程、数学、化学、艺术各个不同的领域,通过家长自发授课和邀请专业老师的方式,辛庄共识社区逐步建立起来。家长的技能当然不能覆盖孩子们感兴趣的所有领域,但是在互联网资源过剩的当下社会,周逍敏觉得父母的知识储备并不是最重要的。网络上很容易找到优质的网课,问题是怎样去取舍和找到适合自己的。
除却书本教学,周逍敏还鼓励孩子们打破二维的知识结构进行具体的社会实践。2016年,15岁的何圣流发现作为医生的爸爸工作压力很大,回家时常常情绪失控。于是他打算做一款情绪监测仪监测爸爸的情绪变化。但是爸爸却说出了自己的需求,“我想要的不是情绪监测,而是一个能够倾听我烦恼和忧虑的人。”受到启发,何圣流很快用布料缝制出了倾听者手环。后来,他又创造了倾诉者手环、觉察者手环。戴上手环,倾听者就要耐心聆听他人的想法,倾诉者则可以畅所欲言,而觉察者则需要保证对话的有效进行。他还创作了一个绘本,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自己的产品。
随后,这个创意获得了全球华人青少年社会创新大赛第二名。何圣流弹着吉他在众筹网筹得三万元,用这笔钱生产出的手环很快卖完了。小小的手环看似简单,背后的意义却重大。它不仅促进了人与人之间的沟通,还让何圣流更深地融入了社会。在完成项目的过程中,何圣流采访和链接了很多不同行业的人,每一次沟通都是一次成长。
孩子在家上学意味着父母更多的付出。当年为了陪伴何圣流,周逍敏辞去了公务员、话剧院编剧等一些工作。但周逍敏不觉得这是一种单向度的牺牲,“不放弃的话也会面临很多问题,放弃也不代表全部的放弃。”在家陪伴孩子的过程中,周逍敏受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滋养。她为年轻人创作的《蓝飞碟天使》顺利出版了。起初这只是为了满足孩子对于科幻故事的喜爱随口编出的故事。但是随着情节的进一步展开,周逍敏萌生了将它记录下来出版的想法。有时,故事的创作会遇到一些瓶颈,这时周逍敏就会叫来孩子一起头脑风暴。儿童的奇思妙想让周逍敏感到惊喜,故事的走向就这么一步步确定了。
如今,何圣流已经是个20岁的大男孩了。父母希望他能够进入一所适合自己的大学,跟同龄人相处,也在专业学习上少走一些弯路。然而何圣流几经考察,最终还是决定自己探索,探索音乐,探索动物和环境保护,他不喜欢别人把技巧直接教授给他。
在这个浮躁的社会中,何圣流的想法显得特别。父母尽管并不完全认同孩子的做法,但讨论过后他们还是选择了尊重。“每个人的人生都需要能够自主掌控自己的学习进度。哪怕他走了一些弯路,这种经历和探索却是更重要的。”
结语
尽管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家上学,但是不同家庭中孩子学习的方式、遇到的问题也各不相同。和在学校上学的孩子一样,他们也会经历很多困惑和挫折,社会的非议、公共教育资源的匮乏、官方学历认定体制的缺失都是他们要面对的。这条路并不是一个捷径,而只是基于孩子性格和需要的一种选择。
近些年,周逍敏看到社区里的很多孩子再次回到了学校。她觉得很多家长的思路不够清晰。“生活是无可逃避的,父母和孩子应该选定一条适合自己的路,然后排除万难地走下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栩栩多多(ID:xxddkids),作者:耿洁,文中图片由受访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