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ID:guyulab),作者:胡卉,编辑:金赫,图片编辑:达达,头图来自作者
有一次,女婿给他转了一篇文章,名字叫《甘于平庸》,劝他换个角度看世界。孙洪奎忍不住来气,在日记里骂文章作者,“误导年轻人”。后来,提起那篇文章,他几乎有点咬牙切齿了,“什么甘于平庸,就是懦弱!懦弱而已!”
生命中的某一天,孙洪奎突然不想工作了,他想建一座东北最美的园子,为此体会了很多深浅不一的悲壮。很多植物,落地没几天就枯了。有些植物,像多病的孩子,费心养了很久,以为能成人,最终没有。经过十多年的时间,东北这片荒山上,终于冒出一个美得出奇热烈的植物园。
龙柏与绞杀榕
孙洪奎今年65岁,大脑袋,大国字脸,手面也大得不寻常,说话的时候来回挥动右手,像不停地摇着一把蒲扇。讲到高兴处,笑声嚯嚯的,几乎称得上雄浑,甚至会吓人一跳。只有爬山的时候,因为哮喘,他会噤口不言,抄着手埋头走路,这时候,那出气声变得呼呼的,与山谷中空荡的大风你来我往地唱和。
他是大连英歌石植物园的园长。3月初,植物园还未开园,除了干活的工人,所到之处大多被空旷包围。孙洪奎穿着件大一码的墨绿色薄绒卫衣,即使是腊月,走在北风凛冽的山顶上,也不拉拉链,开敞着露出里面陈旧的短袖和滚圆的大肚子。卫衣是植物园的设计师大卫·帕特森送给他的爱丁堡皇家植物园的工作服,外面买不到,衣服颇有象征意味——孙洪奎也想把自己的植物园做成世界一流的植物园,所以春秋冬三季都穿着。
英歌石植物园有18年了。2003年,在旅顺口的两千亩荒山上,孙洪奎开始建这所园子。荒山在英歌石村,所以命名为英歌石,这是国内第一家民营植物园。到2009年底,英歌石成为东北地区植物种类最多的植物园,共收集植物3000多种,是沈阳市植物园的两倍。它们大多是因为他才落脚大连的。作为第一代生物移民,它们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与天斗,与地斗,最终才在北方扎下根来。
为了让它们活下来,孙洪奎改良了土壤,每年用数万吨草炭土和有机肥,把浅薄贫瘠的黄土层变成深厚肥沃的黑土。在他的同行、沈阳市植物园副园长李哲看来,这是不可想象的,“咱们根本就不舍得那么用。老孙头打心底里喜欢植物,想做百年植物园,这和我们的状态也不一样”。
很多大连市民第一次看到英歌石时,惊讶于这片北方的荒山上竟然冒出这么多稀罕的植物。
虽已立春,辽东半岛最南端的山丘还没有送别寒冬。阴坡的积雪还很完整,保留着厚重又松软的视觉质感,在光照特别好的区域,白雪融化了一小块,枯枝败叶裸露出来,远看像纯黑的岩石。海风凛冽,擦刮着渤海一路深入,槲树、国槐和落叶松掉光了叶子,深色的枝干倔强地伸向大雾弥漫的天空。
有些植物很顽强。溪荪园的外围,散养着几株醉鱼草,花朵像粉紫色的蜡烛,从团状绿叶中斜斜地翘出,有一种漫不经心的美。醉鱼草以前大连见不到,是孙洪奎引种驯化的。他熟悉它的性格,了解它的难处和潜力。他指着一段嫩芽说:“别看它毛茸茸的很柔弱,刚出壳的鸡仔一般,但是它萌蘖力很强。”萌蘖和萌芽不一样,萌芽是顺其自然地生长,萌蘖是树木被砍掉后,又能长出新芽,这是他欣赏的品质。
在所有的植物中,孙洪奎最喜欢的是龙柏。英歌石植物园有15000棵龙柏。很多年前,他们从劳务市场找了50个工人,连夜抢工种下。那年夏天,大连高温干旱,近两个月没下雨,地表皲裂,刨开的土疙瘩像岩石一样梆硬。改良土壤之前,园子像周边的群山一样,地表大多覆盖着一层薄细的黄土,海风一吹,黄沙漫天。黄土底下,是坚硬沉默的岩石,目力所及,这里几乎寸草不生。他的妻子霍凤霞头戴矿灯,拼命刨坑,九十斤不到那么瘦弱的一个女人,一声不响,只管干活。
为了给浇水的工人打灯,孙洪奎彻夜驾着汽车在山头颠簸,干到凌晨四五点,他那只名叫老黑的土狗累极了,在动荡的车里呼呼大睡。天干物燥,树苗种下后,能否成活也未知。唯一一口机井几乎抽空,大风没日没夜地刮,水分迅速蒸发。
两天后,一场暴雨铺天盖地,孙洪奎激动得跳起来,冲进大雨里。那些龙柏树苗,竟然都活了下来。十八年后,说起那场雨,孙洪奎喜形于色,从旋转皮椅上弹起身,挥舞着他的大手,宛如一个粗壮天真的孩子,在炫耀生命中领受过的恩典与神迹。
孙洪奎活得也像龙柏一样倔强。他六十多岁的人了,为了植物园,还会跑去跟人打架,甚至被拘留了15天。
那是2020年六月底,由于一起合同纠纷,一天凌晨,三个小伙子突然砸开机井的房门,要拆掉机井。孙洪奎觉得不可理喻,立即报警。警察过来了,制止了破坏行为。十点钟,小伙们提着大锤又来了。警察把他们带到派出所,批评教育一通,下午把人放了。隔天下午,小伙们又来了,还带了一帮拆井的。得到消息的孙洪奎奔往现场。他怒火中烧,在众人的围观中,扑上去把一个小伙打倒了,接着又扑第二个小伙。
他肚子太大,肺又不好,平时弯腰拔草只能悠悠地跪地,此时却不要命地攻击别人。奇怪的是,小伙们只遮挡不还手,痛苦地嗷嗷叫着。看热闹的人举着手机,把孙洪奎打人的铁证都录下来了。
打人的行为违法。孙洪奎带了一本《哲学通论》去拘留所学习,那日子比平时闲静许多,看书累了他会琢磨事。他想,这是有人要破坏植物园,想撵他走,要他腾出这块土地。
他想起在华南植物园见过的绞杀榕。
一粒榕树的种子给鸟吃了,因消化不良,被排泄到一棵十几米高的重阳木的树皮裂隙中,从此寄生在此。种子萌发,气生根沿着寄主重阳木的枝干爬到地面,深入土壤,逐渐交织成网,裹紧和勒住重阳木,抑制其生长。同时,榕树庞大的树冠也妨碍重阳木进行光合作用。残酷而无声的较量中,战争的遗址最终显露出来,重阳木萎缩枯死,榕树长成了参天大树。
孙洪奎觉得自己不是忘恩负义的榕树,可也绝不愿做被绞杀的重阳木。他要像自己与妻子手植的龙柏一样,不停地生长。
孙洪奎在体制内工作过。他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从吉林大学经济系毕业后,被分配到老家浑江市的专科学校教书,后调到浑江市纪委、白山市纪委。期间也怕错过时代,去深圳,炒股,干房地产。他赚到了钱,但以他的话说,因为胆量不够,事情做不彻底,又回来,回到国家单位,回到东北,费尽心思调进银行系统。
“没有干成一件事。”回想起来,他花白的眉毛蓦然一拧,整张脸皱起来,丧气地说,“湮没了。干了那么多年,别人完全不会想起你这个人。”
至于从商,他在日记里拿自己跟同代人、在大连起家的王健林作对比,找短板。在那个“做啥都成”的黄金年代,他没能成为时代的弄潮儿,证明自己独特的社会价值。尽管挣了过亿身家,他自视“从商也一事无成”。
他爱看书,学科跨度广泛,书上画波浪线,做密密麻麻的批注,反对或补充作者的观点。也有的时候,他只是把规律或诗句,重新在书的空白处抄写一遍:
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
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
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
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那是穆旦的诗。霍凤霞会翻看他的书,与其说她是想读懂世界,不如说是想读懂丈夫的内心。她从中看出他的脆弱。那是一种日常生活中无迹可循的无力感,“那么咋咋呼呼的一个人,也有脆弱灰冷的时候。”
偏执
孙洪奎47岁那年,决定从银行辞职去建植物园。妻子霍凤霞觉得这事太冒险,成本太高,会把家庭拖入泥沼。碍于孙洪奎独断强势的性格,她耐心开解:“咱整那玩意干啥,又不挣钱。每天跟泥土鸡粪打交道,你是想做农民?”她在医院工作,生活中讲究情调,随口支了个招:“不如做温泉酒店。”那时,女儿孙雨佳正读大二,电话里听了直笑:“老爸,洗澡脑子进水了?”
孙洪奎在日记里写:家人最了解你,又不了解你。
他那时候还在支行行长的位置上。那是很多人想要的职位,他却干得隐隐不快。按当时的做法,拉到大笔存款后,要招待客户。场所和时间定好了,他嘱咐好下属,自个回家了,他对那些没兴趣,但却给人留下清高的印象。那些年,他烟不离手,西装裤袋里永远窝藏着一丛蜷曲潮湿的烟蒂,蕨类似的长在暗处,成为他贴身内里的一部分。他匆匆跑掉,理由听起来有点好笑:他惦记着每天三小时的阅读定额,“做那些事,还不如回家翻几页书。”他如今有老花眼,印刷字盯久了变成苍蝇乱飞,可是在煮酸菜鱼的十分钟里,他也会随手拿起一本书。
做植物园的灵感,是被《Garden园林》点燃的。那期杂志介绍了英国的邱园、巴黎植物园和加拿大布查特花园。光看图片,孙洪奎就觉得美不胜收。当时,离大连市区30公里,他手上正好有一块地。那地方和旅顺口别的290来座山丘看上去差不多,僻静荒芜,岩石裸露,植被单调。孙洪奎和三寰集团签了50年租期,租金250万,原本想拿来做他熟悉的房地产,盖一片小产权房。
孙洪奎对做植物园一窍不通。他找到园林专家余树勋和贺善安的电话。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植物园是社会公益事业,你要做,是好事。不过,植物园是个大工程,个人的力量怕是不行。就算你一时建成,也很可能半途而废,因为植物园不挣钱,养护却花费极大。全国有200家左右的植物园,当时,只有深圳仙湖植物园和沈阳植物园能收支平衡,其余很多都是靠政府拨钱活着——仙湖有个大庙,香火很旺,沈阳这家是领导很能干。
孙洪奎算了一下,成功率0.5%。
霍凤霞为丈夫的雄心寝食难安。她知道孙洪奎天然有农耕的基因。他曾在长白山当过三年伐木工人,喜欢亲近自然。但是,他年龄也不小了,为什么要把这点喜好当做毕生大事来做呢?霍凤霞忧愁地劝:“老孙呀,你要是想种地,咱弄个院子不就行了吗?”
孙洪奎说:“我一个快五十岁的人,没干出什么有价值的事,现在老了,就认准这一件,你不要管我了。”他回老家找到表弟李相利,邀他一起干。李相利比他小一岁,在矿业局林业部门做技术员,喜欢植物,业余还做了一个小苗圃。矿业局不景气,每年都在裁员,经孙洪奎一说,就来了。
李相利认为孙洪奎是个思虑谨慎的人,能干成事,而且他重情义,为人仗义。他举家迁到了大连。后勤管家、厨师、保安和很多工人,因为信任孙洪奎,也都在植物园干了十六七年,有人把妻子、女儿和外孙都叫来了。
山上的野生植物只有几种,为了增加植物的多样性,园子需要大量引种。孙洪奎开车跑遍了国内。跑浙江安吉买竹类,跑河南买武当玉兰,跑陕西榆林买胡杨,跑长白山买美人松。每次一出去,人和车子都弄一身土回来。很多植物是大连没有的,他不知道能不能活,采取的办法是对标北京,听说北京能活,他就弄回去。
为了理想,孙洪奎不是那种轻易屈服的人。2004年,他怀着读书人常有的桃花源情结,建了一个两万平米的桃花园。五年后,红叶桃终于开花。可是没几天,孙洪奎就知道自己选错了品种。红叶桃花期短,捻枝一看,花朵里还藏着很多蚜虫和红蜘蛛。养护起来,除了虫害又容易得流胶病,白锈病和缩叶病。桃花园是失败了。孙洪奎痛定思痛,一株一株怎么种的就怎么拔掉,重新铺种品种更好的洒金碧桃,后来继续改造,加入寿桃、菊花桃和库页岛樱花,一定要实现“桃花源的理想”。
他不想专听学者的,认为很多学者缺乏实践,有点像早期干革命的人,“熟读马列却不懂中国,试图以城市包围农村”。有次,他去上海,看到一棵悬铃木的科普牌上写着:“我国除东北、新、青、藏外均有栽培。”他弄了些回去,都活了,虽然长势非常缓慢,不过十七八年了还很健康。
可惜有些时候,钱也不是万能的。他想要的植物,没法买到,怎么办?只能“偷”。
有一次可真惊险。他,李相利,还有大连一个教生物的张姓女老师,去逛北京植物园。平时他穿得很随便,几十块钱的运动鞋套运动裤,松松垮垮,沾着泥土和草屑。去外地逛植物园,他会穿得体面一点,黑皮鞋,大一号的夹克,裤兜里藏着一把特制的短柄鹤嘴锄。谁能想到这么体面的人,会避人耳目,把花呀草呀苗呀,扒拉扒拉,连土带粪地塞进自己的衣服里面去呢?
北京植物园丰饶富裕。想想自家的英歌石,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好比皇帝的女儿与乞丐的孩子,他又嫉妒,又哀叹。天色渐晚,他怂恿李相利和张老师像他一样,抓紧时间。
一个坐在花坛边休息的清洁工注意到了他们,怔了一怔,起了身。
他们赶紧捂住自己的衣服,冲去停车场。他拉着两个同盟和一后备箱的植物,在五环路上盲目狂奔,连方向和路况也顾不上,刺激、紧张、暗喜,茫茫夜幕中,他们落脚到一个只有农民房没有旅店的陌生村子。
多年后,聊起这件事,他半开玩笑地提起鲁迅的小说,“孔乙己怎么说的,窃书不能算偷……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窃树苗也不能算偷。后来,孙洪奎给北京植物园一位领导也说起偷树苗的往事,对方乐了,“你跟我说呀,看上什么我给你不就行了”。孙洪奎也笑,那时候,您哪知道我是谁呀。
如果从道德上质疑孙洪奎,他会把那种质疑理解为某种狭隘。他快言快语地告诉我,类似事情历史上的人都做过了,就像他的神经衰弱,历史上谁谁也得过,也一样治不好。局面变成这样,是因为事情太复杂,想做成一件事,太难了。
“法国皇家植物园,美不美?”他也没去过,但看过图片,“四百年前建立,路易十三也是用偷的,只不过他不用亲自动手。”
为了偷一点金鸡纳的树苗,一批法国科学家冒着被囚禁和处决的风险,深入西班牙秘鲁殖民地。有个叫拉孔达米纳的科学家记录下其中的艰辛和谨慎:
6月3日,我花了一整天在其中一座山上。我带着两个印第安人给我当向导,即使有他们的帮助,我也只采到了八九株适合移植的金鸡纳小树苗。我用它们生长地的土壤将其种在大小合适的箱子里,让其中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扛在肩上,一路上我都让这些树苗保持在视线之内,之后再用小木船运送它们。我想留一些树苗在卡宴栽培,另一些则运回法国国王的植物园里种植。
这些精英科学家们即使得到了国王的支持,但依然遭遇惨重的代价。拉孔达米纳耳朵聋了,下肢瘫痪,两个仆人死于暴力。而且他带回来的植物也未能成功移植,因为他们并不知道,金鸡纳树只能长在高海拔地区。
孙洪奎体会过太多深浅不一的悲壮。很多植物,落地没几天就枯了。有些植物,像多病的孩子,费心养很久,以为能成人,最终没有。有一种叫北美马褂木的树,原产于北美东南部,国内武汉也有种植。树冠呈锥形,枝叶层次分明,有点像蛋糕裙,鹅黄的花朵接近郁金香的形状,缀在柔和的绒面绿叶之中,风一吹,好看。植物学上说,它能适应任何气候,耐零下25摄氏度的低温。孙洪奎想,那应该能来咱大连。
2007年,他买来一批小苗种下,两个月后,摸摸枝叶,凉的。他很开心,凉说明活着,存着水分。两周后,他又去摸,温的,心想完了,枯了。没想到第二年,一棵树的根部萌发出分枝,慢慢竟长到两米多高。它适应得很艰难,一阵凉,一阵温,让他不放心。他给它挪到一个小气候特别好的窝风向阳的地方。养了十三年,树干碗口粗,还开花了。可是,马褂花在大连如昙花一现,还是旱死了。
孙洪奎也辗转请到过爱丁堡皇家植物园的副园长大卫·帕特森。大卫比他小一岁,体型高瘦,抡起大锤打木桩,哐哐哐,一看就是积年累月的体力劳动者。
孙洪奎想建东北最美的园子,大卫给他设计了一个花园,叫布查特,是世界最美家族花园的名字,也临一池水,玉竹,红瑞木,金枝国槐,色彩交织。卧茎景天、平枝栒子、金棣棠梅和垂柳,高低分明。顺着流水往下走,是各色睡莲和荷花。花园模拟出多种花卉交错生长的自然状态,春夏有生长,秋冬有凋谢。大卫煞费苦心,花园精巧别致,但是看出它好的人,很少。有一次,孙洪奎领着一个老朋友去看,指着布查特问:“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朋友四下张望,表情木然:“什么?那个风车吗?”
还有一次,孙洪奎的亲家母从大连长海岛过来赏布查特,指着地上一小丛千日红,狐疑地问:“种这么点儿,是没苗了吗?”
孙洪奎委屈极了。为证明园艺水平而造的布查特,门庭冷落,还没随便一个专类园受欢迎。他琢磨,稻田和大卫不懂中国人,造出的园子水土不服,一如那些引种失败的草木。中国人的审美和文化,是喜欢好花常开,好景常在,讨厌衰老和凋谢。
这也许和国人的生死观有关,死亡没有作为自然现象被坦然接受,总是可怖又可憎。园子里有几座野坟,孙洪奎在周边种了几丛青松,可还是被人发现了。那人慌慌张张地找到他,多晦气呀,她抱怨说,真是污染心情,你赶紧弄走。
“可我不能刨人家祖坟啊。”孙洪奎很无奈。更无奈的是,去年“五一”,有户人家来了五六十个人,手提香烛纸钱,说是来上坟的,“那人家来上坟,不能收他门票吧?”
对死亡的抗拒,也能说明中国人更注重现世,拥抱当下。孙洪奎听取了同行和专家的建议,办花卉展。数万平米地铺设芝樱、郁金香和大花葱。大连需要一个花花世界,鲜活、热烈、奔放,把壮观的景象贴上每个人的眼球,震撼他的感官,覆盖他的记忆。一面之交,终身难忘。
霍凤霞很心疼钱。她说孙洪奎管得不好,哪个工人不干活了,郁金香的球根被人刨走了。孙洪奎很来气,在家里砸东西:“我管亏两千万,你来管试试,四千万不够你亏的!”
他觉得自己想得很细致。门卫没有请月薪四千的退伍军人,而是花两千,找了一个79岁的放羊老头。他本人的伙食呢,一天两顿,中午在工人食堂吃,晚上回家,烧一锅野荠菜煮土豆,和霍凤霞一人一碗。野菜和土豆都是植物园里长的,不花钱。水稻种不了呢——他买口感粗糙的半粒米,因为一袋50斤的碎米能比完整的大米便宜十块钱。
他看过一张李鸿章写给光绪皇帝的奏折,汇报当年在此地建设北洋海防的经费:“每购一物制一器用一人,臣必再三审查,可省则省。”人家花国家的钱尚且如此,他说花自己的钱,难道不会谨小慎微吗?
霍凤霞劳心劳力帮他。可她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大半辈子挣的钱都给植物花了,那你挣钱图啥呢?”
直到2014年,园子才开放。里面实在太大了,也幸好地形复杂,东边看花,看不见西边没收拾好的乱石和野生植物。那会儿,农校学生唐忠磊决定留下来——他后来成了孙洪奎女婿——每天一尺一尺地收拾荒山,凌晨四点起床,跟孙洪奎和李相利一起砍刺槐、山枣和野山椒。摸黑收工后,抱着橡胶靴子,用螺丝刀扦鞋底的土和刺。
花园进化论
景观设计师大卫·帕特森认为,孙洪奎不是一个单纯追求个人利益的人。这是他在英歌石工作的第九年,他记忆最深的一个画面,是2014年开园那天,来了不少政府领导,孙洪奎没怎么招呼他们,而是一个人站在山坡上,观察着游园的市民们微笑,听他们的评价,“怎么一夜之间,大连冒出来一个这么美的园子?”孙洪奎哈哈一笑,神情特别满足。
英歌石植物园开园七年了。图书编辑顾丹的女儿今年七岁,翻看她的成长相册,顾丹发现,“一家人的合照都是在英歌石拍的”。
在顾丹看来,英歌石在大连是一个很独特的存在。以前,她去大连市博物馆,感觉没有勇气去第二次,因为大连的近代史太伤痛了。在大连生活,人们心理上多多少少会背负历史的负荷。离英歌石不远,有名的去处也多与历史有关:日俄战争炮台遗址,一个巨大鲜红的“痕”字立在山头,以警示后人。旅顺监狱旧址,日本人建的水牢和尸骨桶,令人毛骨悚然。曲氏井,七个寡妇带着三个幼儿在大屠杀中投井自沉。至于佛教重地横山寺,顾丹也不是很想带孩子去。
而逛逛植物园,让孩子看看花草,沐浴阳光,一家人度过轻松愉快的周末,这是顾丹想要的现代城市生活。
2009年,大连摘得联合国环境规划署与国际公园协会联合授予的“国际花园城市”称号。受此激励,两年后,市建委提出“让市民生活在花园里”。
大连人记着曾经的美誉,充满兴致地表达着对花园城市的向往。1115路公交车有一站叫“普罗旺斯”。高新园区一个叫“春晓”的高档别墅小区,不甘于冬天的灰蒙,在大门口用十几株漆成五颜六色的假树,堆砌了一个小花园。
直到英歌石出现了。在大卫·帕特森看来,不能想象一个“没有英歌石植物园的大连”。因为世界上一流的城市,都有一流的大学、博物馆和图书馆,同时有一个非常知名的植物园。“大连有好大学、博物馆和图书馆,后来,有人做出了一个这么好的植物园,这是大连的幸运。”
英歌石建园之前,老人于波的日常生活里,没有花园。退休后,她花了很多时间在家画画,是这所植物园激发她学习摄影,走出门去。她如今成了一个摄影师,在图文分享APP上,上传了很多英歌石植物园的照片,配着映照不同心境的诗词。
有王维空寂的春天:“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程颐闲适的《秋日》:“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荷塘边休憩,也会突然想起苏东坡的老年:“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带了小外孙来,指着路边的植物,教他背欧阳修:“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沈阳、铁岭、丹东和盘锦的人也来了,五一高峰期,每天有四万多人入园,还有成百上千的小汽车堵在沈海高速,动弹不得。唐忠磊一个朋友十点出门,下午三点还堵在另一个山头,远远地拍了一张粉色的芝樱园发朋友圈:“嗯,真好看。”
花艺师麦子会开车往返两个小时去英歌石。“他们把树的自然成长和人的努力结合在一起,做出这么美的园子,放在你眼前,你能体会到时间的力量,还有慷慨的精神。”
只有研究植物的专家,才知道私人建一个植物园多不容易。相比科技的日新月异,自然界的变迁缓慢得多。西双版纳植物园园长许再富已经82岁了。他回忆说,2020年,作为正在筹建的国家植物博物馆的指导专家,他到大连考察,去了英歌石,看到的是一个很高水平的植物园。孙洪奎这个人“有抱负,很大气”。他还记得十一年前孙洪奎在植物园年会上的发言,那是他第一次听说国内有人自己筹钱做植物园,“感觉很新鲜,也很佩服他”。
张粤是中科院沈阳应用生态研究所树木园的副主任,研究方向是东北地区植物的引种驯化。他去过国外很多植物园,“英歌石花卉的种植水平不比人家差,艺术性逊色一点,但美得很热烈。”2009年,他要做一个大连树种应用的科研项目,为期五年,示范基地就选在英歌石。
野性
孙洪奎虽然已在城市中度过了44年,受大学和企业的驯化,读西方哲学,也曾常年穿西装打领带,但他的身上始终保留着一股自然的野性。
他也追溯为什么想做园子。在《我的花园进化论》一书中,他说:“人类建造花园就是在实现乌托邦的幻想,这幻想从人类文明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存在。”像建于公元前六世纪的巴比伦空中花园,早就被滚滚黄沙淹没了,但是人们依然有了解、发掘和谈论它的欲望。
他也想是为谁做园子。首先是为自己。他喜欢植物和体力劳动,又想做成一件事,回老家了,人家说“孙永泰的儿子,能”,他会很高兴。孙永泰是他已经过世的父亲。
有时候,他会回想起自己上山下乡的时候。他十八岁,在长白山林场做伐木工人。大树遮天蔽日,仿佛取之不尽。冰天雪地,朔风猛烈,积雪擦着裤裆那么深,工人寸步难行,却不敢耽误一天的劳动。一吨重的木材,八个人抬,前前后后四个杠,头杠个子要高,用巧劲,后两杠,不讲究。孙洪奎体型矮壮,双腿像树干一样稳重扎实,被称作“车轴汉子”,二杠是他的最佳位置。工作10小时,一天下来,肩膀破皮了。
孙洪奎的经验是,你不能躲,反而要加码,直到把两个肩都磨出茧子。这样,你大小肩都能抬,人就锻造出来了,在三四百工人中,你对自己的认可就强一点。
抬木头非常辛苦,可是孙洪奎天没亮就起床,偷偷跑出去看书。他的书都藏在河边的草垛里,没人知道。别人都不看书,也过得好好的,他不想让大家觉得他多不一样。他苦读马克思的《资本论》和黑格尔的《小逻辑》,口袋里装满了小纸条,上面抄着令他困惑的句子,短憩时就掏出来想一想。午饭是大饼和咸菜,冬天随身揣着,夏天怕馊掉,拿塑料袋包好沉入河水。小虾米钻进去偷食,大饼被河水泡发了,咸菜也没味了,他眉头一皱,填饱肚子,接着看书。
还在青年时,孙洪奎就没有智识上的优越感,没有启蒙的冲动,也没有对伐木工人的轻视。他并不疏远他们。相反,他喜欢他们。长白山深处的林场,是一个过度隔绝的世界。孤独中产生的亢奋、野性和自由,在森林里如草木肆意滋长,也受到自然的包容。长期见不到女人,工人们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创造荤段子。劲儿铆足,要抬木头了,劳动号子一齐唱:“哥们儿几个嗨,起啊——把你的钩儿挂上,你看那个小媳妇——”大伙儿气势十足,唱着唱着就笑。
四十多年后,65岁的孙洪奎在英歌石植物园的董事长办公室里,熟练地示范怎么扛木头,抬脚、上跳板,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唱,唱不下去了,笑着说:“那劳动号子非常厉害,我一听到,像舞曲一样。配合抬木头,我就能看出劳动的美感。”
林业工人骂人比农民厉害多了。有一次,孙洪奎听见两个人吵架,一个在骂:“你这样不是人,早知道,当年我把你甩墙上喂苍蝇得了。”
认识孙洪奎的人都说,没见过像他那么能骂脏字的。有时候,他就像自己一脚踩上锄头,鼻子被锄把击中,却跳脚对锄头破口大骂。他的家人对此很惆怅。
女婿唐忠磊说,他的助理老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女儿孙雨佳说,他骂脏字蹦豆似的。哪怕面对的是女儿,那种很不适合的脏话,他也放鞭炮串似的先点上。关于植物园的继承问题谈不拢,父女俩气急了,还会扭打起来。
伴他左右的霍凤霞难免会尴尬。她认为他骂人是一种瘾,是一种能量的胡乱发泄。
只有在植物园里散步,他才会感觉到自在。或许只有大自然才能包容这样的野性。
孙洪奎知道自己的偏执。“如果你看过《种树的牧羊人》,”——孙洪奎提到那个小说中不问世事的法国老头,他凭一人之力,沉默地劳作几十年,最终把一片不毛之地变成健康富裕的村镇。——“事情都是由偏执的人做成的。种树能够改变世界,至少是局部地,彻底地改变。”
老孙头
2020年,那次打人被拘留事件后,他了解到拆井事件与三寰集团有关。他从集团租的土地,就叫它“东家”。从拘留所出来三个月后,机井还没修好,缺水的问题日益严重。他和东家打了两次官司,状告侵权,均败诉。判决书显示:“上诉人英歌石植物园提交的《公证书》只能证明植物园有植物死亡,并不能证明植物死亡与机井改造行为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在英歌石建这样一个花园,水很重要。大连靠海,却很干旱。具体的困境十七八年也没能解决——孙洪奎打了十一口井,深入地下两百米,只有岩石,不见水。孙洪奎连淡化海水来浇花的大梦都发过了,可是呢,连城市自来水他也用不起。
郁闷的时候,霍凤霞劝他放手:“给别人弄吧,爱咋整咋整,你一大把年纪了,还有多少年活头。”
孙洪奎不干:“不要植物园了,我活着还剩啥?”
孙洪奎也希望他的树木几十年数百年地活下去,长成古树林。为什么不能像荷兰人一样,从爷爷到孙子,都是花匠呢?他曾指望让女儿和女婿接班,女儿孙雨佳脾气冲,他就找唐忠磊谈。唐忠磊有点怕他,最初不吱声,后来就说,老爸,你知道吗,娃哈哈,宗庆后和王力宏的合作那么成功,他女儿宗馥莉一接班,先把王力宏开了。
还有一次,唐忠磊给他转了一篇文章,名字叫《甘于平庸》,是一个大学教授写的,劝人换个角度看世界。孙洪奎忍不住来气,在日记里骂文章作者,“误导年轻人”。后来,提起那篇文章,他几乎有点咬牙切齿了,“什么甘于平庸,就是懦弱!懦弱而已!”
他不理解孩子们的抗拒心理,冥思苦想,有天忽然明白了,“我这事给小唐太大压力了,他是怕园子万一弄没了,黄泉路上没脸见祖宗呀。”他模仿唐忠磊懊悔极了的语调,瘪瘪嘴,手一摊,“老爹呀,对不起!我没给您老人家整好。”
他读过《汉书》,想起汉武帝当年南征北战,翻越南岭,追逐匈奴,付出高昂代价,一心想强国盛世,心下有个考虑:哪怕接班的太子孱弱一点,大汉的江山还是稳固的。他顺着思路,自我勉励:如果我在世时,把园子做得足够好,后人只要简单打理一下,不就行了。
女婿唐忠磊是大连农校园艺专业的学生,当年跟二十个同学一起来英歌石实习。后来留了下来,但不是因为喜欢植物,而是因为喜欢上了孙洪奎的女儿。唐忠磊自认和孙洪奎不一样,“没他那么博爱。一代人跟一代人也不一样”。夫妻因为工作心烦,吵架,唐忠磊说:“孙雨佳,我娶的是你,不是你爸的植物园。如果植物园是陪嫁,我就不娶你了。”
但他珍视与孙洪奎的情感,至于做植物园,“那是老爸的梦想,我们作为家人,尽力在帮他,完成他的梦想。”唐忠磊想要去做自己的事,他委托朋友,打理着一个甜品店。
孙雨佳也不希望唐忠磊像孙洪奎那样做父亲。印象中孙洪奎总是很忙。她睡了,他才回来,她上学去了,他还没起,父女俩像活在不同的时差,难得碰面。三四岁时,她问霍凤霞:“妈妈,我有爸爸吗?我怎么都没见过他。”
25岁,孙雨佳回植物园工作,父女俩才开始相互了解。孙洪奎试着让孙雨佳接受他的理念。做植物园要单纯,像做人一样,“庄子说的,抱元守一,凝神聚气,神形合一”。植物园永远不要搞那些不属于植物园的东西,立个过山车什么的,怪物一样,就不美了。他怕后人一时糊涂,被商业钻了空子,说要立个遗嘱:在他死后,谁如果拿植物园去建游乐场,搞别的,自动取消继承权。
孙雨佳原本不想要继承权,她说:“老爸,日本丰田公司后来没有丰田家族的人,不也弄得挺好。”
有时候,孙洪奎很丧气,他老了,老天爷让他活多久还不知道,园子却还没有真正建好。他的理想是“世界一流”,他去过英国的邱园,留下了震撼的记忆,但现在英歌石距离那个目标还很远。他焦虑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建园子的钱,一个是继承问题。
目前英歌石植物园靠门票收入勉强可以收支平衡,但遇到疫情这样的年景,也会赔进去几百万。更重要的问题是,谁来接班?
唐忠磊试着给他出主意:“老爸,那你争取活一百岁,培养好我儿子,让他接班。”
外孙是个英俊开朗的小男孩,在市区读双语幼儿园,学英文,也练钢琴,周末会去植物园,跟姥姥姥爷待着。他爱吃野荠菜,知道哪种颜色的海棠果味道最好。临近冬天,千万候鸟大迁徙,经过老铁山“鸟栈”时,会顺道来植物园找吃的。他知道什么鸟爱吃什么东西。有一次,祖孙俩站在山坡上,看见一只野兔在松林间仓皇奔跑,一只蜂鹰张开羽翼,盘旋寻觅,即将俯冲下去。
他也会学着姥爷,拣起一块用来做肥料的羊粪,牙齿一咬,给出是否腐熟的判断:“姥爷,还没熟呢。”
我们见面的一天,早上八点多,孙洪奎带着外孙去荒芜的药草园看看。几年了,他还没想明白拿这块地做点什么。这是一个低洼的谷底,林间落满干净清爽的松枝,铺着平原石的小路斜斜地延伸到山顶。坡很有些陡,孙洪奎气喘吁吁地往上爬。中途,他蹲下来,跪在石头上拔了一些野草,膝盖被砂砾硌得有点痛了。他坐地歇息,面色沉静,似乎在一心听山谷里的风。
小男孩跳着平原石越级往上,一下子就登上了山顶。他转过身来,咯咯笑着,俯瞰着半山腰的孙洪奎,大声喊着:“姥爷——你快点哟,太阳要出来喽。”
“好嘞。”孙洪奎微微一笑,“你等着哦,太阳也给我等着。”
*除特殊标注外,文中图片均由大连英歌石植物园提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ID:guyulab),作者:胡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