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HOLOOD EID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我曾是一名谷歌(Google)工程师。总感觉这就是定义我人生的事实。2015年大学毕业后进入这家公司时,它正要开始在《福布斯》(Forbes)最佳工作场所排行榜榜首连续多年的蝉联。
我彻底信了谷歌梦。高中时,我一度无家可归,进寄养系统,因为像个书呆子总是格格不入。我渴望在一家蓝筹企业工作的风光,它所带来的安全感,以及一个大学式的环境,让我可以和像我一样有干劲的人共事。
我找到的是一个寄养之家。周中我在办公室吃一日三餐。我看谷歌的医生,去谷歌的健身房。我和同事们会在出差时挤进爱彼迎(Airbnb)客房,在大型产品发布会后到茂宜岛打排球,甚至连周末都一起度过,有次花了170美元,在一个寒冷的雨天驱车几小时去一个障碍场训练。
我的经理就像我渴望拥有的父亲。他相信我的潜力,关心我的感受。我想要的就是继续升职,这样一来,他手下的明星冉冉升起,我们就能继续合作了。这让每一项工作任务都有了使命感,无论多么劳累或乏味。
KHOLOOD EID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其他公司工作过的少数几个人提醒我们,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我相信他们的话,虽然我的技术主管(不是我的经理,而是负责我日常工作的男性)用“美丽”和“惊艳”描述我,哪怕我已经要求他别再这么说。(最后,我同意他可以称呼我为“我的女王”。)在我们的一对一会面中,他多次让我给他介绍朋友,然后说他想要“一个金发的。金发高个”。就是看起来像我的人。
只要提到他的行为,就意味着质疑我们告诉自己的谷歌有多么特别的故事。这家公司预见到我们的每个需求——小憩舱、按摩椅、洗手间的棉签、弥补旧金山公共交通瘫痪的通勤系统——直到外部世界看起来充满敌意。谷歌就是伊甸园;而我生活在被驱逐出园的恐惧中。
当我对外人提及遭遇的骚扰时,他们无法理解:我在做世界上最爽的工作之一。能有多糟呢?我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我怕我太感情用事,如果别人发现我在生气,会认为是我不够坚强,不能在我们紧张的工作环境中应付过去。
所以,在一年多时间里,我没有将技术主管的行为告诉我的经理。顺从行事似乎就是融入的代价。只有当他即将取代我所崇敬的人,成为正式经理——也就是我的经理——对我拥有更大权力的时候,我才说出这一切。除了两名已经明确表示不愿与他共事的高级工程师外,至少还有另外四名女性声称,他让她们感觉不舒服。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三个月。在此期间,我不得不与骚扰我的人单独会面,还要坐在他旁边。每次我找调查人员询问进展,以及对必须在骚扰者附近继续工作表达不安,他们都会说,我可以寻求心理咨询、在家工作或是休假。后来我了解到,谷歌对其他报告种族或性别歧视的员工也有类似的反应。2018年罢工的组织者之一克莱尔·斯台普顿(Claire Stapleton)被劝休假,谷歌伦理人工智能(Ethical AI)团队的首席研究员蒂姆尼特·格布鲁(Timnit Gebru)在被迫离职前曾被劝寻求心理治疗。
我拒绝这么做。没有同事、朋友和支援系统,我整天一个人待着能有什么用?我也担心,如果我离开,公司就不会继续调查下去了。
最终,调查人员证实了我的说法,发现我的技术主管违反了行为准则和反骚扰政策。骚扰我的人还坐在我旁边。我的经理告诉我,人力甚至不会让他更换工位,更别说在家工作或休假了。他还告诉我,骚扰者已经承受了严重后果,如果我能知道那是什么,或许会感觉好一些,但看起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发声的后果让我崩溃。它让我想起了过去遭遇的背叛,我进入科技行业就是为了摆脱这些。我让自己在经理和调查人员面前不堪一击,但我觉得我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回报。在走廊和餐厅里见到骚扰者,我总是紧张不安。有人到我工位后面,我越来越容易受到惊吓,我的尖叫声就在开放式办公室里回响。我害怕自己的绩效评估会很差,毁掉我的升职轨迹,让我的职业生涯倒退更多。
有好几个星期我都没睡过整觉。
我决定请三个月的带薪假。我担心在一个几乎所有人的进步都是公开的,并被视为工程师价值和专业水平衡量标准的地方,休假会阻碍我升职。和大多数同事一样,我的生活围绕着公司转。它太容易被夺走了。休假的人不该进入办公室——那是我去健身房,以及我全部社交生活所在的地方。
幸运的是,回来的时候,我还有一份工作。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出类拔萃,渴望弥补失去的时间。我获得了很高的绩效评价,这是我连续第二次获得高评价。但很明显,我不会成为晋升人选。我离开后,我曾经很喜欢的那位经理开始把我当成脆弱的人。他试着分析我,觉得我摄入了太多咖啡因,睡眠不足,或者需要更多的有氧锻炼。说出来的话不可挽回地破坏了我最珍贵的一段感情。我回来六个月后向他提出升职的问题,他告诉我:“住在木头房子里的人不应该点火柴。”
我没有得到升职,而且我的一些股票奖励用完了,所以我实际上遭到了大幅减薪。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留在谷歌。不管怎样,我仍然相信谷歌是世界上最好的公司。现在我明白了,我的判断力被蒙蔽了,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崇拜着我的工作场所,我无法想象离开它之后的生活。
所以我去了另外两家顶尖科技公司面试,并且得到了他们的录用通知,希望谷歌能够给我匹配的待遇。作为回应,谷歌向我提供比我当时多一点的薪水,但仍然远远低于另外两家公司的竞价。我被告知谷歌财务办公室计算了我对公司的价值。我不禁想到,这个计算包括了我提出的投诉,以及我因此请假的时间。
我觉得我别无选择,只能离开,这次是永远离开。谷歌微薄的还价最终证明了这份工作只是一份工作,如果我去别的地方会更有价值。
辞职后,我向自己保证,我再也不会热爱一份工作了。不会像我热爱谷歌那样。当企业为员工提供食品、医疗保健和归属感等最基本的需求时,它们希望能激发员工的奉献精神,这样的感情我再也不会有。任何上市公司都不可能成为什么大家庭。我却爱上了那种它是一个家的幻觉。
所以我去了一家我并不依恋的公司工作。我喜欢我的同事,但我从没见过他们本人。我自己找医生;我自己做饭。我的主管才26岁,他太年轻了,我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父母般的温暖。人们问我对新工作感觉如何,我耸耸肩:只是一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