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有间大学(ID:youjian-university),作者:崔斯也,头图来源:《重版出来》
2008年,“去图书馆”是时年28岁的王玥琳对工作的模糊想象。彼时,她是北京师范大学古代文学博士生,从小喜欢文史哲,希望未来也能从事与之相关的行业。
这一年,王玥琳顺利毕业,进入位于首都图书馆的北京市古籍保护中心,成为一名古籍保护工作者,一干就是12年。
上学时,王玥琳看到古籍部的老师在办公室练书法,觉得悠闲自在。
但她没有想到,未来的日子里,自己的工作环境并不只有文艺和书香,“悠闲”恐怕是人们对这份工作最大的误解。
给古籍“上户口”
2007年,国务院办公厅颁布《关于进一步加强古籍保护工作的意见》,推出“中华古籍保护计划”。其中一项十分重要的内容,是对全国公共图书馆、博物馆和教育、宗教、民族、文物等系统的古籍收藏和保护状况进行全面普查,以建立中华古籍联合目录和古籍数字资源库。
简单来说,这就像给散落于各处的古籍“上户口”。
和人口普查员一样,古籍普查员需要亲自到古籍的所在地,检查、鉴定、录入信息,最终形成数据库。
王玥琳入职时,首都图书馆的“古籍保护小组”成立仅一年,首都图书馆也刚刚成为国务院授予的“全国古籍重点保护单位”。古籍普查成为王玥琳工作的起点,并持续了10年时间。
和人口普查员一样,古籍普查员需要亲自到古籍的所在地,检查、鉴定、录入信息,最终形成数据库。图为版本专家到藏书单位开展古籍鉴定工作。图/由被访者提供
最初几年,王玥琳每年有大约3/4的时间在做古籍普查,且大多是外出到其他单位,包括区县图书馆、市级机关单位、高校、中小学等各种类型。
有的单位古籍数量很少,可能一个柜子就装得下,两个普查员一天就能搞定。但遇上古籍多的单位,则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某个单位藏书达几万册,包括王玥琳在内的4人普查小组在那里足足待了一年半。
但王玥琳很喜欢这份工作。因为,相较于办公室的各项繁杂事务,那一年多时间里,她的工作内容明确而又纯粹:
早上8点30分抵达,穿戴好红色工作服、一次性手套、口罩,9点左右搬出这一天需要普查的书,在桌子上铺一张宣纸,大家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面对珍贵而又脆弱的古籍,使用的工具需格外注意:
要使用铅笔,因为其他笔的墨水可能会沾染到古籍上;备好宣纸纸条(因为普通纸较硬,可能会误伤古籍),并写上流水号夹在古籍中。他们还需要准备给每本古籍留书影的相机、公元纪年表,以及用于登记填写信息的表单等。
每张表单都有详细条目,包含着一本古籍巨细靡遗的信息:题名、卷数、作者、版本、装帧、版式、册数、存卷、破损程度……
这些都需要一点一点进行记录,存疑的信息,则在后续进行研究比对。
过程琐碎,但古籍普查就是一项充满细节的工作,一个个分析、敲定,很多细节累积起来,最后成为一个整体。比如判断一本书的版本,就需要参考很多相关因素,如果当中有一个因素被忽略,就可能得出错误的判断。
“对于一本书来说,每个细节都是平等的,都很重要。”王玥琳说。
一天下来,每个人能完成十余种古籍的普查,第二天再换另一批。这样的过程不断重复,构成古籍普查工作者的日常。
阳光?书香?都没有
“博尔赫斯说‘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那肯定是针对读者的身份而言的。” 王玥琳说。
很多人觉得图书馆工作人员是自己借书、还书时遇到的那些人,但实际上,大量工作人员藏在“幕后”。读者能看到一本古籍,并了解其作者、出版年份等信息,需要靠背后很多工作人员的努力付出。
与此同时,人们对图书馆的固有想象是:阳光,书香,缓慢的节奏,文艺的气息。但对古籍工作者来说,他们面对的常常是灰尘、霉菌和重复而枯燥的日子。
古籍工作者的工作环境常常是没有阳光的。因为古籍必须保存在恒温恒湿且避光的屋子或地下室里。而在图书馆,阳光充足的房间会优先设计为阅览室,工作人员的办公室则几乎都设在没有阳光的区域。
对古籍保护工作者而言,把差点断掉的文脉接续、传承下去,就是他们日常最主要的工作。图为首都图书馆工作人员正在布置珍贵古籍文献展览。图/由被访者提供
外部单位的环境更加无法预测。有时候,一些单位觉得古籍很珍贵,几十年一直放着不敢动,缺乏维护,反而让古籍受损。
王玥琳接触过大量受损古籍。有一次,一本古籍因为淋雨发霉,书页粘在一起,并且完全硬化,变成一块黑色的“书砖”。还有的古籍一打开,里面布满了虫子的尸体。
经历过漫长的岁月,古籍早已不再散发书香,发出的大多是霉味,且被灰尘、细菌填满。
过敏是常有的事情,王玥琳的一个同事做古籍修复工作,几乎每天都处于过敏状态。王玥琳在工作头几年也会皮肤过敏,如今似乎免疫了。
“清闲”确实是对图书普查员最大的误解,他们要做的事情琐碎而繁多。重复和磨人的工作的确占据了大部分时间,古籍普查员经常需要忍受连续工作好几天却没有发现一个真本的“寂寞”。
发现新的真本,是工作中的“兴奋剂”。
2009年,王玥琳被派到中共北京市委图书馆进行普查。一间大屋子里存放着许多数十年未动过的古籍,在一个小套间内,收藏着一些书,看起来还很新,品相也很好。经过同事们的共同认定和后续专家的鉴定,最终确认这是一部珍贵的宋淳祐十二年(1252)魏克愚紫阳书院刻本《周易集义》。
《周易集义》由南宋理学家魏克愚撰写。由于身处鼎革年代,它从诞生起就面临着动荡的命运,现今传世的宋本只有两部,一部藏于国家图书馆,另一部就是王玥琳他们发现的这一部。
几年后,这部古籍在国家图书馆举办的展览上出现,静静地躺在稽古厅展柜里。
看着这个情景,王玥琳很感慨:“一个东西,本来大家不知道它还存在,或者说不知道它这么珍贵,然后通过你的劳动发现它,让大家知道,那种感觉真的很好。”
只做历史中的一个点
而那些由新发现所带来的快乐,必定是少数,“顶多就是自己兴奋一下,写个论文。”王玥琳说,其实大量书籍只是普通古籍,它们可能从明清时期被保留到现在,在当时也并不是什么珍本,只是因为偶然的机会在历史中被留了下来。像四书五经这种家家户户都有的书籍,因为数量多,也更容易被保留下来。
王玥琳说,即使这样,每本书依然会得到普查员们平等的对待,包括硬化成“书砖”的古籍。因为放弃就意味着一本书的永远消失。
古籍保护的原则就像一种工匠精神,一本书放到拍卖市场可能值1000元,而后续修复要花3000元,即使这样,古籍修复师还是会将其修复。
迄今为止做过多少书的普查?王玥琳算了很久,“四五千部吧。”“种”是古籍的计量单位,每种书又可分为几函,函包册,册中又分卷。
熟练的古籍普查工作者将书拿在手上,就能判断其大致年份。“古籍保护肯定不是危险性很高或者压力特别大的工作,但确实需要耐心。”
对王玥琳来说,最近几年需要做的普查工作越来越少了。2016年,国家图书馆发布“全国古籍普查登记基本数据库”;2020年年底,全国古籍普查登记工作基本完成——总量达270余万部1.8万函,占预计总量的90%以上。古籍普查的成果已经显现。
王玥琳今年40岁了,尽管这份工作和外界的印象不一样,也和自己多年前的想象不同,但她始终觉得,这份工作依然和自己当初的期待一致:
心无旁骛地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她愿意在历史文化的传承里做一个点,虽然只是很小的一个点,但有了这个点,文脉就不会断。
“对于我们古籍保护工作者这个群体来说,把一百年前因为战乱或其他原因而差点断掉的文脉接续、传承,就是我们现在最主要的工作。十年二十年内,这个工作肯定不能尽善尽美,但后面的工作都由下一代接上。等到他们上手的时候,他们看到的东西会比我们接手的时候好一些,这就是有意义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有间大学(ID:youjian-university),作者:崔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