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ID:eeoobserver),作者:付如初,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城》 余华/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1年3月
《文城》 余华/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1年3月


“大师”的难题


事情当然不只是粉丝经济这么简单——当纯文学作家摇身变为畅销书作家,写作内部的无纪律、无章法都会被掩盖。然而,这些根源性的问题仍然值得探讨。


在专业读者看来,余华之所以没有随着先锋文学的昙花一现而寂灭,是因为他在技法和故事之间捕捉到了微妙的平衡,写出了普通人都能看得懂的《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而且,因为把苦难反复堆叠到极致,反而写出了历史和现实的寓言意味,给专业评价留下了巨大的阐释空间。


余华和先锋文学的另一个代表人物、清华大学的格非不一样,格非用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江南三部曲”艰难回归现实主义传统,慢慢解决了技法和现实的关系问题;而余华,只是解决好了技法和故事、寓言和历史的关系问题,面对现实,他一直是无技可施的。


每个作家都有短板,这无可厚非。面对力所不逮,余华也没有轻言放弃,更没有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与写出《白鹿原》的陈忠实不同,余华名满天下的时候正值创作的盛年,他31岁写完《在细雨中呼喊》,32岁写完《活着》,35岁写完《许三观卖血记》。


可以想见,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就此止步,再接再厉的诱惑一直鼓舞着他自我突破的决心。而此时,中国文学在经历了诸多探索之后,也重回理性:先锋也会变成落伍,技法有限、生活之树常青,炫技于是日益被忽视,现实主义的广阔道路被重温。用成熟的技巧写现实,于是成了余华的心结和突破口。写《兄弟》的时候,他宣称要对现实发起“正面强攻”;写《第七天》的时候,他则直接抄录社会热点新闻。


今天看来,无论尝试得成功与否,余华至少都表达了一种写作的价值观:现实是值得所有作家重视的,成名作家更责无旁贷。在中国社会转型的巨大素材库里,每个作家都有不断自我突破的空间,都有选择价值立场的义务和责任。一句话,那时候的余华勤于思考,满怀诚意与激情,他相信写作的意义和价值,相信文学对现实发言的效用,相信作家这个身份在思想精神方面的影响力。


如今到了《文城》,他似乎不信了。他或许是带着些许灰心丧气、些许不甘心的,回到了自己擅长的题材:江南、历史、苦难、暴力、背叛、寻找。为了这种不甘心,他刻意细化诸如土匪、北洋军、上海教会学校等的描写,刻意增加不必要的人物,不必要的线索,力求在小说的容量和涵盖面上突破自己。


然而,余华的写作优势在于单线掘进、定向突破,在于把单薄的故事风干成历史标本,把毫不相干的人物命运铺演成群体命运寓言。多头线索他历来控制不住,丰富和庞杂他从来也不擅长。


《文城》里,余华看似回归,实际丢掉了自己的优势。在原本只能承受一种命运、二十年甘苦的故事主干上,他增加了二十几个人物,纵横南北空间、清末到民国初年的几十年时间。于是,小说整个垮塌下来,成了一滩死水——一如主人公林祥福,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已暮气沉沉。主干不立,为小说做多少加法,加多少装饰,即便是剿匪、溪镇保卫战等最“热闹”的场面,都是徒劳,都难以提振整个文本的饱满度,只是让小说进一步显得拖泥带水,也完全掩盖了我们熟悉的余华式的简洁和克制。


余华的力量来自于克制地煽情,冗赘一定会让他“破功”。君不见,上下两卷、洋洋洒洒的《兄弟》,留下了多少为赋新词的遗憾。《文城》虽然没有那么长,但充其量只是小中篇的格局。或许,乘着销量的翅膀“归来”的余华,背的写作之外的包袱太重了,而属于创作本身的又太少了。


世事的残酷还在于,衣锦还乡的时候,“乡音无改鬓毛衰”。一个作家的老态不仅在于故事丧失了生活根基、人物丧失了情感活力,更在于他自己面对写作时候的真实感受。福楼拜说,作家在小说中,无处可寻又无处不在,他应该因不在场而放射光芒。


而《文城》中的余华,我们感受不到他的光芒。相反,看到的都是他的消极和草率,都是技法掩饰不住的无力感:时空设置的刻意象征、叙事动力的严重不足、故事逻辑的不自洽、小说结构的不缜密、价值立场的缺失与混乱,甚至语言和对话本身的刻意松弛、无节制,以及成语乱用,叙事人称重复指代等语法性问题等等,所有这些无不显示出这个小说勉强为之的痕迹——回到自己擅长的题材并没有让余华游刃有余。他写得累,我们读得也累。


或许,这世上所有的创作者,都期盼如齐白石般“衰年变法”,变通方法,脱去匠气,自出新意。然而,何其难也!当然,余华未“衰”,我们宁愿相信,他的“做旧如旧”、他的“变法”只是写作上的自我挑战。用他自己的话说,“充满勇气的作者总是向前面的障碍物前进”。


当福贵变成林祥福


《文城》的故事发生在晚清的江南,一个叫溪镇的富庶小镇,生民最大的苦楚是匪患。而在北洋军到来之前,匪也是只取钱财不夺性命的义匪。主人公林祥福是“成功人士”、外来户,来历不明,育有一女;他和同是外来户的陈永良家共同经营木器行,生意兴隆,田亩广阔,友邻和睦。


很长的篇幅里,小说的唯一冲突和矛盾就是林祥福被一个叫小美的女人玩了“仙人跳”,卷走钱财,留下女儿。林祥福的命运发动机是到一个叫“文城”的地方寻找小美。显然,即便“文城”虚无缥缈,林祥福被骗得极其无辜,这也构不成命运的悲剧,至多是有些坎坷和悲情——在当代读者眼里,被具体的人骗,与被历史骗、被时代骗相比,总是欠缺文学的意义,多多少少都和个人的智商情商不及有关系。


更何况,从小美第一次出现,读者就已经看透了人物关系,看透了作者的安排——想不到余华的小说也会有如此低级的情节设置。顺便说一句,书的第二部分,补记小美的命运,在我看来也是一种完全不必要的续貂之举,是作家没有用心经营小说结构的怠惰消极。不仅文本的信息量有限,为塑造小美的性格、为行骗寻找合理性的功能也极其有限——或许,余华是想说,晚清到民国初年,王纲解纽的时代之风吹到了溪镇,给了童养媳寻找自我的机缘。


然而,即便他们到了上海,到了北京,余华也没有打算让他们成为时代的“新人”,只是让他们从本分变得浪荡,从善良沦为行骗。这还只是小说价值观混乱的一角,通篇我们都看不到作家到底要表达什么。我们并非要求小说一定旗帜鲜明,但至少,读者的情感和价值取向要被唤醒,有安放之地。


接受美学有一个理论,说的是小说是一种开放结构,具有召唤功能,而意义的产生,是需要读者回应作家的召唤,与作家共同建构完成的。从这一点而言,林祥福天然地就少了福贵的普遍意义。福贵的败家和浪子回头,都伴随着中国历史的鼓点儿。他们家的每一步命运转折,都和历史的波谲云诡、瞬息万变有关系,都和各种外在力量对活着的伤害有关系,和福贵聪明还是愚蠢没关系。福贵的极端悲惨,是历史车轮碾过的最深的印痕,而我们与福贵的不同,只在于痕迹的深浅而已。


但林祥福和我们截然不同,至少,我们不像他那么轻信,也不如他“成功”——除了情感被骗,林祥福作为人太“成功”了。他勤劳、精明,有过命的朋友,孝顺的女儿,有红颜知己,最后,他像一个英雄一样站着死去,功成身退。与他的“完整”相比,他的女儿林百家的形象则显得虎头蛇尾。


无数的文学案例证明,一旦作家唤醒了读者对人物的智力轻慢,却没有力量证明读者这种轻慢是错误的,那这个人物就彻底失败了,小说所能引起的阅读效果也可见一斑。


对《文城》而言,失败的人物还不只是林祥福、林百家。陈永良、顾益民、李美莲、张一斧、“和尚”……无论正派反派,人物性格都和他们的名字一样,直白浅近,没有人性复杂性辗转腾挪的空间。说起来,余华的小说虽然有让人牢牢记住的人物,但却很难找到复杂的性格。


如果说小说家真正的材料是人性,是人性随着形形色色的环境发生的变化,那余华找到的,似乎只是人性的被动属性,是善恶两分的不变应万变。显然,这样的情形已经很难适应读者如今的阅读眼界。


我读《文城》的体验很糟糕,几次都想放弃。而且,自始至终,都没有找到熟悉的余华的感觉,也没找到引起情感共鸣的细节和人物。我也反复在想,为什么读者能够不由自主地接受福贵那么刻意的戏剧化命运,却对林祥福缺乏耐心,很难对他的苦难共情,也很难对他正大、坚贞、伟岸的人格肃然起敬?为什么外来户陈永良、当地乡绅顾益民的两肋插刀、为民请命,都无法引发崇高感?为什么林、陈、顾三家的八个第二代,没有一个人的命运如《活着》里的有庆、凤霞一般牵动读者的视线?为什么童养媳小美和阿强的爱情不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也不足以构成他们“仙人跳”的理由?为什么余华擅长的暴力描写,割耳朵、斧劈活人、刀插眼睛、站着死去、民团的溪镇保卫战等等都不让人心惊肉跳了?为什么江湖道义、主仆情深,都丧失了打动人心的力量?


我想,这跟阅读眼界的打开有直接的关系。当我们感受了托卡尔丘克书写主观体验的微妙,感受了阿特伍德书写暴力和残忍的锋利,感受了卡达莱写小人物被动命运的刻骨,甚至见识了余华自己也非常熟悉的南斯拉夫作家、导演库斯图里卡的黑色幽默,再来读《文城》,失落和失望是必然的。当然,与这些人对比,对余华而言并非苛求。中国文学也的确应该深刻反省一下自己的眼界和创造力。


同时,因为文化交往的便捷和译介的同步,我们得以第一时间感受到世界文坛的新动态,看到很多作家在面对名利和商业的考验时,以更强悍的自律保持着对写作的赤诚和对读者的诚恳。或许,这也是中国文学的差距。写作为什么人的问题,或者换句话说,写作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为什么人的问题,对作家而言,历来都是根源性的问题。我们可以为它的限度找很多不可抗力的理由,也可以为中国作家的限度找很多不可抗力的理由,但对《文城》的题材和历史时空而言,显然这些理由并不存在。


与《文城》新书发布几乎同时,网络上在广泛讨论余华为培训机构站台,教高中生写作文拿高分的新闻。教学效果如何,作文能不能因名作家指导就得高分,有待讨论和验证。写作能不能教,历来就是斯芬克斯之谜。至于著名作家教学生应试,是不是自降身价,是不是意味着“文学已死”,更是杞人之忧。


单就余华用写作心得和经验反哺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的行为本身而言,是值得赞佩的。更何况,他不只是现身说法说写作,还指点着阅读,无论如何,倡导读书和写作,都是功德无量的。


只是,读了《文城》,我忍不住想要提醒一句,如果中学生要切身体会余华的写作技巧,应该从他的三部著名作品、短篇小说和随笔入手,就写作和语言本身的运用而言,《文城》是应该果断放弃的,何况它还有那么多类似“姨父”写成“姨夫”的编校错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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