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动画学术趴（ID：babblers），作者：palomar，编辑：若风，原文标题：《从影视游戏到羽生结弦，阴阳师是如何被“打造成神”的？》，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此时，历史中真实的晴明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在安倍家后代的物语和梦枕貘的小说中，另一个“晴明”，那个由狐妖所生，法力无穷的阴阳神晴明，就这么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日本社会了。
在日本，甚至是近年中国的一些影视作品和游戏中，有这样一群人：通晓五行八卦，预测命中定数，指导天皇趋吉避凶，具有超自然的法力，使用式神进行绚丽的战斗，甚至能够施行法术，延长或缩短别人的寿命——他们就是阴阳师。
在文学和影视作品中的阴阳师，似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而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自然是传说为妖狐所生的安倍晴明了。从梦枕貘的小说，到野村万斋的电影，再到《滑头鬼之孙》《少年阴阳师》等一系列动画，阴阳师安倍晴明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在《滑头鬼之孙》中，羽衣狐所生的晴明作为反派的大BOSS，凌驾于妖界与阴阳神之上。
在《少年阴阳师》之中，晴明又是法力无边的传说阴阳神，各方位的星宿都甘作他的式神。
而到了梦枕貘的小说，和以此为基础改编的电影里，晴明又化身风度翩翩的白衣青年，传奇的身世来历，无边的法力，以及与源博雅之间不清不楚的友情，满足了流行文化对一个男性的全部幻想。从野村万斋到羽生结弦，晴明的形象一次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每次都能掀起新的阴阳师热潮。
然而在无数的传说故事里，有哪些是真实的，又有哪些仅仅是文艺加工呢？
在近代艺术作品中阴阳师总是作为沟通人间与鬼神的神秘咒术师，他们法力无边，被天皇与贵族青睐。而安倍晴明又是否真的如传说中一样是妖狐所生的不老白衣青年？他与“CP”源博雅的真实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呢？
这篇文章，就为大家还原一个与动画和小说稍显不同、真实的阴阳师世界。
阴阳师的由来
虽说阴阳师现在早已成了日本文化的代表之一，但实际上它也是源自中国的“舶来品”，阴阳之学源自诸子百家中的“阴阳家”。
到了汉代和唐代，它被赋予了卜筮，观测星象，记录历法的具体职能，归在太史局负责。在遣隋使和遣唐使的时代，日本将太史局的一系列职能带往日本，阴阳寮便以太史局为蓝本建立起来。著名的遣唐使吉备真备便因通晓阴阳五行，而被视为日本阴阳师的鼻祖。
虽说占卜和观星或多或少带有些超自然的意味，但早期阴阳寮的工作其实枯燥而朴素。阴阳寮的职能分为历学，天文和阴阳三类，分别负责计算每一年的吉日并编撰日历，观测天象，以及施行占卜和为贵族们举行辟邪仪式。
在使用的书目上，阴阳寮也原封不动地采用了中国的《周易》《汉书天文志》以及《汉书律历志》等书，如果说平安时代的日本文化开始摒弃唐风推行和风，那么兴盛于同时代的阴阳道则恰好反其道而行，严格地使用着中国的律历与占卜系统。
那么，为何发端自中国的阴阳道，却在日本墙外开花，在中国销声匿迹呢？这要回到中国的儒学传统之中。在中国，虽然民间一直盛行方术，但在儒家的官方思想中，怪力乱神一直是遭到摒弃的。另一方面，方术占卜往往会将灾害的缘由，归结为上天对统治者的惩罚，这样帝王就不得不下罪己诏，通过减赋税，施仁政的方式顺应天道。
而日本则通过一场政变，使天皇规避了对灾害的责任，这就是承和之变。公元842年，在嵯峨天皇死后，仁明天皇以谋反为借口撤换了原来的皇太子恒贞亲王，改立自己的儿子道康亲王为皇太子，作为仁明一派支柱力量的藤原良房也就此大权独揽，开启了藤原氏掌权的摄关时代。
承和之变使日本的政治现实与中国分道扬镳，日本逐渐在政治思想上脱中国化，摄关政治与和风文化开始兴起，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直被儒学思想压制的阴阳方术的兴盛，摄政世家与天皇不愿再将灾害归结于上天对执政者的惩罚了，转而将其视作恶灵与神仙的作祟，不需要下罪己诏，只需要除去恶灵，安抚神仙便好。
自此，常常在阴阳师的故事中出现的鬼神，式神，诅咒，恶灵等形象便诞生了。
晴明神话的诞生
兜兜转转铺垫了这么久，我们阴阳师的代言人，安倍晴明还没有出现。实际上，就在承和之变，摄关政治成为日本政坛主流的几乎同时，安倍晴明，与和他亦敌亦友的同门贺茂保宪，以及他的一生之敌芦屋道满都先后出场，阴阳师中的晴明神话，也就此拉开了帷幕。
安倍晴明（公元921年~1005年）等阴阳师活跃的平安时代中期，藤原氏成为了执掌大权的摄关家族，这其中，又以藤原道长和藤原伊周两位最为大权在握，他们二人虽为同族亲属，但又互为政敌。在藤原伊周的妹妹定子已经是皇后的情况下，道长将自己的女儿彰子又立为皇后，两位大臣与两位皇后同朝，权力争夺已经是剑拔弩张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震惊朝野的藤原道长被诅咒事件，宽弘六年（1009年）正月三十日，藤原彰子的宫中发现了被作法的厌物，紧接着，阴阳师圆能被捕，他对下咒谋害中宫彰子和皇子敦成亲王的事实供认不讳，而这背后的主谋，正是藤原伊周和他手下的阴阳师，芦屋道满。
记载于《宇治拾遗物语》中的故事更为知名，有一次，藤原道长前往法成寺，就在寺院门口，他的狗突然狂吠起来，道长感到奇怪，立即招自己的阴阳师安倍晴明进行占卜，果然发现了诅咒之物，有两片合在一起的瓦片，上面用折叠成的黄纸绑成十字形，瓦器底部有朱砂的印记。安倍晴明告诉道长，这个法术只有自己和芦屋道满两人知道，他朗诵咒语放飞黄纸，黄纸变成一只白鹭飞往了道满的居所。
虽然历史中的安倍晴明在1005年就已去世，发生于1009年的这一事件与他的活跃年代并不相符，记载于《宇治拾遗物语》中的这一系列故事基本都是后人杜撰，但这些杜撰的故事却也成了后世晴明神话的开始。
梦枕貘的《阴阳师》系列小说，与以此为基础改编的野村万斋版的《阴阳师》电影，都取材于这段记载。电影中安倍晴明的死对头道尊，原型便是芦屋道满，而白鹭则变成了电影里的黑鹫，暗含了道满在传说故事中的反派形象。
围绕着藤原一族的权力争夺，晴明与道满，道长与伊周，中宫彰子与中宫定子，都成了后世一系列平安时代传说的范本，被一次次地改编与致敬。
顺带一提，彰子和定子各自的女御，便是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紫式部（《源氏物语》）与清少纳言（《枕草子》），这两位平安时代最不世出的才女，其实并非仅仅为各自的文学观而争，背后也隐藏着藤原两派的权力角逐。
安倍家的造神运动
正如前文所说，有关安倍晴明的传说大多为后世所杜撰，那么为何会有人成批量地创作这些传说呢？这些杜撰传说的始作俑者，其实恰恰是晴明的后人们。
最初的安倍晴明其实并不足以成为“阴阳师”的代名词，有一支阴阳师家族的声望远高于晴明和安倍家，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晴明也不过是这家的学生与旁支，它便是阴阳师的贺茂一族，其中的代表人物，既有安倍晴明的师父贺茂忠行，也有晴明的同门师兄，与晴明亦敌亦友的贺茂保宪。
真实的安倍晴明在年近五十的时候才正式成为阴阳师，在此之前，他一直以得业生的身份跟随贺茂忠行。好在晴明活得够久，不仅熬过了自己的老师忠行，甚至熬过了自己的师兄保宪。战到最后才算胜利，六十六岁时，他升任左京权大夫，达到了贺茂忠行生前的官阶，他的儿子吉平与吉昌也跟随他的脚步高升，先后担任天文博士和阴阳寮的最高长官阴阳头。
至此，安倍一族才成了与贺茂家比肩的阴阳师家族。
但即使如此，贺茂家的威望仍在安倍家之上，不仅家族的官职位次仍然力压安倍家，又因为忠行曾是晴明的老师这一事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贺茂家都仍被视作阴阳师正统。
有一个示例能够非常清晰地说明贺茂家的正统性，阴阳师家世代相传的占卜之书《皇帝内匮经》有两个版本，贺茂家世代相传的是十卷全本，而忠行传给晴明的却只有三卷本。而且，即使同样是三卷本，安倍家族传承的占书也比贺茂家有更多错误，可见忠行对自己的学生仍然留了一手，将最有价值的经典传给了自己的嫡系。
安倍家自然也是不甘受此屈辱甘拜下风，他们与贺茂家竞争的手段很简单，造神，他们将为天皇铸剑的功德安在了晴明身上。
村上天皇在位时，内里发生了一场大火，有两把名剑——护身剑与破敌剑被毁，于是天皇命晴明负责重新铸造这两把神剑。然而实际上，铸剑与为大火举行驱邪仪式的工作是由贺茂忠行负责的，晴明作为忠行的学生，仅仅负责了一些事务性的工作，但安倍家却将忠行从故事中隐去，将晴明的功绩夸大，使他最终成了铸剑的唯一人选。
从“阴阳师”晴明，到“阴阳神”晴明
除了将破敌剑与护身剑的传说安在晴明一人身上之外，安倍一族的后人们还经常对外宣称晴明的式神们仍一直居住在晴明家中，到了夜晚还时常发出声响，这个设定后来也被继承到了动画《少年阴阳师》里。
在安倍家的一系列运营下，到了镰仓时代（1192年~1333年），晴明终于成了阴阳师的代名词，一系列围绕着晴明的神话传说出现在各个物语集中，上文做说的晴明从道满的咒术下保护藤原道长的传说也出现在这个时代。
此外，还有晴明以飞叶杀死了一只蛤蟆，或者是看破了道长院中的一只瓜藏有毒气，这些桥段滋养了后世的阴阳师故事。梦枕貘的小说，也有对这些故事的借鉴，他的小说基本可以看作是对古代以来民间晴明故事的收集和总结，而这些镰仓时代的物语故事本身，就已经与历史事实大相径庭了。
到了室町时代（1336年~1573年），晴明形象逐渐被神格化，有相传晴明并非人类，而是由狐妖所生，也有传言晴明通过六壬式盘指使式神为其所用的，这些故事同样被借鉴进来后世流行文化中，《滑头鬼之孙》和《少年阴阳师》中对晴明的设定便是出自于此。
然而式神这一设定，其实并非阴阳道的传统，而是后世附会于晴明一人的，在对阴阳道正统贺茂家的记载中，基本上是看不到对式神的描写的。除了式神，晴明与源博雅的关系也是虚构的，虽然二人基本活跃于同一时代，但从未有过二人有所交集的记载。
随着晴明被神格化，晴明的住所也成了充满法力的神之场所。原本，阴阳师为贵族作法的场所并不固定，可能是在贵族的家中，也可能是在行进的路上。但到了晴明的后代安倍泰亲时代，晴明的住所成了贵族施行阴阳之法的固定场所，即使贵为天皇，也不得不屈尊至晴明的故居中参加祭祀仪式。
现在京都的晴明神社，也是从晴明的故居发展而来，即使晴明故居的确切位置早已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中了。
结语
本文的资料参考了日本学者山下克朋的《陰陽道の発見》一书，他在全书的最后说到，（在日本文化中）来世的往生由寺院与佛教负责，地域社会共同体的安宁归于神社与神道教，而预见吉凶，回避灾祸则寄托于阴阳道，这就是日本的宗教文化结构。
在日本的历史中，阴阳占卜是作为世俗技能被使用的，即使有芦屋道满这样的佛教阴阳师，也有最终进入神道教体系的晴明神社，但阴阳师的本职工作仍是为皇室贵族制定历法，测算吉日，趋吉避凶。在阴阳道的传统中，并不涉及任何与来生相关的议题，它非常功利主义，只关心此生的福祸。即使是无比倚重晴明的藤原道长，也在晚年按照贵族的习惯出家入寺，祈求往生的平安。
虽然在明治维新之时，安倍家的后代土御门家被取消了阴阳师资格，阴阳师正式成为了历史，但无论是日本人的日常习俗中，还是梦枕貘和冈野玲子的小说电影中，《滑头鬼之孙》《少年阴阳师》等诸多动画中，甚至是羽生结弦的花滑表演中，阴阳师和它的代表安倍晴明，都早已成为了日本社会的文化偶像。
此时，历史中真实的晴明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在安倍家后代的物语和梦枕貘的小说中，另一个“晴明”，那个由狐妖所生，法力无穷，周遭跟随诸多式神的阴阳神晴明，就这么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日本社会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动画学术趴（ID：babblers），作者：palomar，编辑：若风